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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
凡界,极南雪原。
漫漫大雪笼罩着天空,整个大地白茫茫一片。
一只手臂突然从一处微微隆起的雪地中伸出,随着左右挥动,积雪簌簌扬起。地上雪积得很厚,这人不知在雪下躺了多久,身上的积雪都有些压实了。他费了好大劲把身上的雪掸开,从原地坐了起来。
“还活着。”
雪人语含庆幸,茫然向四周看了看,神色中却没半分喜意。
眼前依旧是倒下之前的那片雪原,远处雪山的轮廓依旧是模糊的,走了一个多月,数次力竭倒下,数次突然坠入黑暗,却丝毫没有靠近那雪山半分。
他叹息了一声,站起来将身上的雪抖落,向着远处雪山的方向继续走去。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天地自然化成的阵法吧。
所谓造化弄人,这时候,只能祈祷心诚则灵了。
他微微叹息,时间不多了。
……
“老头,你在看什么?”
雪山上,一处雕琢精美的冰亭立在悬崖边,亭中一老一少面对着茫茫的雪原而站。开口的正是亭中的少年。在他的眼中,这朦朦胧胧的雪景是挺悦目,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再美的雪幕也变白布了。
以往这亭子都是老头罚他抄书用的,这几日不知怎的,他老人家频频出现在这里,望着雪幕,一望就是一整天。
乌亮的眸子染上了一丝困惑。
看雪?算了吧,这外面的雪根本就是他老人家做的迷阵,自己偶尔赏赏倒罢了,老头眼里哪里能看到雪,怕只能算机关算到白头。少年看着身边的老人,可惜了,这头发已经白的不能再白了……
看了看老人单薄的身影,突然,他眼中的困惑一扫而尽,一双眼变得比之前更加明亮。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老头,怕是犯了相思病吧。
对了,定是如此。目光呆滞,反应迟缓,身形消瘦,神色怅惘……老头现在的样子,不就是相思病的症状嘛。还好还好,这他就放心了。相思病是病不死人的。记得老头说过,这相思病实际上是无解的,机缘到了自然就解了。
虽然他一直没弄懂这其中的缘由,不过死不了就好。
也不知道这老头相思的是何许人,想必是个有趣的,不像自己,不讨老头欢心也就罢了,连做的饭菜都不合老头胃口,还动不动招他动气,哎,老头也挺可怜的,在这雪山上,成天只能对着自己一人,难怪消瘦得胡子都快掉光了。
这相思病虽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可看老头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忧虑啊。
于是忧虑重重的少年,错过了老头转身时,比他更忧虑重重的那句话。
“有人闯山。”
十二年了,终于还是找来了吗……
“啊!痛。”
是少年挨了老头一记打。少年醒了神,对老头撇撇嘴。
“去,给山下药园浇一遍水。”
“什么?可是,你昨天才罚我浇过一遍。”
少年继续撇嘴,是哪里又惹到他了?
“昨天是昨天,今天再浇一遍。”
老头摸了摸胡须稀疏的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万一浇死了怎么办?”少年不死心,说道。
“不许浇死。死一株罚抄一遍《万阵宝录》。”
“哦。”
就知道是这样!死老头!臭老头!无赖!诅咒你相思成疾,心想事不成,哼!少年一路嘟囔着,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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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怀青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突然出现的石阶,不敢想象自己就这样破了这雪山的阵法。那明显人力开辟的石阶,让他意识到外面的大雪根本不是什么天然奇境,而是有人精心布置的大阵。才放松的心神,一瞬间又紧绷了起来。
是什么人,竟有这样的无边功力和奇巧心思?竟能把整座山制作成大阵!如此范围巨大又精妙的阵法,只存在于传说中吧。
但他无暇顾及太多了,抬脚一步步顺着石阶而上,龙潭虎穴还是世外桃源,今日,他都不得不闯了。他只要一壶雪潭之水,能不惊动这山里之人当然最好,若惊动了,自己只是讨一壶水而已,想必这里的前辈也不会为难他。
走着走着,景色突然一变,周围的冰天雪地消失不见了,只剩一片绿意盎然。云怀青没有太惊讶,在看到台阶那一刻,他就知道这雪山内有乾坤。一丝惊艳在眼中闪过,是药田?外面千金难求的罕见药材,这里竟有这么半山!大手笔!
云怀青在雪原里走个两个月之久,精力透支疲惫不堪,寒气更是侵蚀深入骨髓,他一眼就看到了能让他恢复一点的药材,第一时间伸出手去。但想到这么多药材,是那位前辈种下的,这样贸然去采,可能得罪那位前辈,硬生生把伸出去的手重新收了回来。
这时,一个水桶横空飞出,眼看着就要砸中他。
云怀青心神一敛,快速起身退后险险避开,水桶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砰~”
水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四周的药材也惨遭摧残。
云怀青倒下的瞬间,眼角扫到那些画面,心头一痛。稀世良药啊~
他真想回头看看那罪魁祸首是谁,但没办法,此时的他只是个分外虚弱的病人,那一躲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晕过去的最后一刻,他想,自己完了。
辣手摧药的少年远远站着,一脸不可置信。居然有人能躲过他的水桶?等一下,水桶!老头的药!
少年匆匆跑过去,在一片残药败枝中找到了水桶的“尸体”。他把碎片一片片的捡出来放在旁边,看着一大片废掉的药草一阵头痛。心里默默数了数,六十四颗。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冰亭中不眠不休抄书,老头一边气急败坏一边幸灾乐祸……
这是什么灾星降世?
那个罪魁祸首呢?那个死偷药贼,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丢水桶嘛,还砸死了这么多药草。
少年转头,那一刻,天旋地转。
只见,就在他身后几米开外的药田,一个男人倒在一大片的草药之上。因为他倒下的时候还在急速后退,所以被他毁掉的草药竟是水桶那边的三倍有余!
这下好了。
云怀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那片药田里。不知他这样躺了多久,连衣衫上日久未洗澡所带的馊味,眼下也被药香遮掩了几分。
周围清寂,四下无人。
若不是破桶的残片散落在不远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大梦了一场。想起昏迷前那一瞬间的变故,他很快在脑中理清了思路。随即迅速起身,向着山顶的方向跪了下去,拜了三拜。
心里默念。
“山里的前辈,请恕在下失礼!贸然打扰已是大大的罪过,怎敢再生偷盗草药之意,怀青一时行错,请前辈见谅。”
这是第一拜。
“在下实在需要那雪潭之水救命,取完一定立刻离开。”
这是第二拜。
“多谢前辈留我一命。”
这是第三拜。
既是能布下天地大阵,又有这么大片珍贵药草的前辈,想必是不愿与小辈计较的,所以留了我一命。还是尽快找到那潭水离去,还前辈清静吧。
若是那少年在此,听到云怀青这样的心声,定要感叹一句: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啊。且不说老头子明知有人闯药田,故意把他赶去浇水是什么用心。单说这药田,被他毁完一茬长一茬,毁完一茬长一茬,也没见老头不跟他计较过。哪一次不是扒一层皮长一层,扒一层皮长一层。
哎……
这些辛酸经历云怀青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再说了,留他一命的哪是什么前辈,不过是有人闯了祸,需要个顶雷的。
雪潭的水,之所以纯粹,就是因为隔绝于世外,不掺杂一丝世间的尘埃。云怀青是个极单纯的人,他的单纯就像那水,被保护得极好。
有生之年,要说他真经历过什么挫折,也就是这次雪山之行了吧。没死在雪原,差点死在药田,没死在药田,又即将面对一个邪恶的少年。
不,是两个。
一对邪恶的师徒。
而当下,这对师徒正向这药田而来。
“师父啊,您快去看看吧,真的是偷药贼。那贼不仅心肠歹毒,功力还高深莫测,一掌就劈碎了徒儿的水桶。那可是用来浇师父最宝贵最心尖的药材的水桶啊,就这么“啪”一声,就碎了。还压坏了师父好些宝贝草药。而且那人甚是可恶,仗着徒儿打不过他,居然当着徒儿的面,大剌剌躺在师父的草药上睡觉。真是气甚人也。”
少年走在前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张嘴极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是非不分,脸上还带着嫉恶如仇、理所当然的正义。
老头走在后面,面带严肃,一言不发。倒真有些像气急了。
“就是他,就是那个人。”
远远地看到云怀青的身影,少年激动地指了指。
凡人?老头望过去,紧皱的眉头松了下。
“师父你快制住他,免得叫他跑了。”
跑?怎么可能。云怀青本就奄奄一息了,能留下一条命还亏了他随手喂了粒药呢,这时候醒过来大概是个意外了。
少年暗自感叹,自己的炼药之术果然厉害啊。
就是可惜这药炼出来也白炼,老头子一年到头也不生个病,投毒吧,总被他识破,实在是无趣的很。不过这个人现在一身的伤,不就是最好的试药人选嘛,少年越想越觉得靠谱,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得让老头留他一命。
少年心里的算盘哗啦哗啦响,看着云怀青的眼神变得友好了许多。
以至于当他们走到云怀青身边,本应先看到老头的云怀青,先入眼的的却是那少年。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头顶束着玉冠,一身的青衫妥帖飘逸,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向他透露出善意。
而他身边的老者,白发白须,倒是没什么皱纹,眉间可见几分英俊。身着与少年同色的青衫,纹饰也如出一辙,显然两人乃是同系师徒。
这便是那位前辈吧,虽然也有几分仙风道骨,但那一脸的肃然和高深莫测,让云怀青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可惜避无可避,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云怀青正要低头赔罪,老头先一步出声质问。
“就是你,毁了老夫的草药?”话一出口,脸上的严峻仿佛多了几分。
这话问的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云怀青心里嘀咕。
这老前辈砸都砸了,又没要自己的性命,分明是已经原谅了自己的,这会儿怎么又来问。要说毁了这药的,应是前辈自己呀。不过,毕竟是因为自己一时莽撞,不然前辈这些药也不会毁去,这么看的话,的确是自己的过错。
“前辈息怒,晚辈实在不是有意的。”
其实他本想问问这些压坏的药能不能送他点儿,但看老前辈生气的样子,知道自己妄想了。
“哼,你是什么人,居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前辈大概是个暴脾气,云怀青念及自己侥幸不死,还身负着使命,硬着头皮回话。
“前辈息怒,息怒。晚辈不是故意要打扰您的,晚辈姓云,名怀青,是南境云怀山庄之人。家母体弱,年前又不幸身患恶疾卧床不起,如今她的身体已是脆弱不堪,没有大夫敢给她开药……听闻这极南雪原之中有一处寒潭,用那潭中之水煮药可尽除药毒,还能使药效倍增,若能寻得寒潭之水,家母的病,就有望痊愈了。”
云怀青言辞恳切,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睛,一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样子抱拳躬身。
“扰了您的清静实非本愿,至于这草药,晚辈愿……愿照价……赔偿。”
赔了这些,父亲多年辛苦积攒的家底,想必也要空了。但他也清楚,若是父亲在这里,定会眼也不眨地赔偿,他是最希望母亲能痊愈的人。
老头终于露出点欣慰笑容,就是等着你说赔偿。
正好小五缺个伴儿,你就留在这以身偿债吧。
至于别的病啊,药的,让小五解决好了。
只是眼前之人,分明是个凡人,却为何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呢?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一张脸。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他们在阵中的十二年,凡间已经四千多年过去了,四千年的沧海桑田,又怎会有什么熟人在呢?
“赔偿嘛,好说。不过,本……老夫看你有些面善,你父亲是谁?”
“家父云长。”
“你说谁?”老头的胡子抖了抖。
“家父云长,家母风眠。”
云长和风眠,云长和风眠。
天宫出了什么变故?
这可是天帝和天后那两夫妻的名讳,凡界就是轮回个几千几万亿年,只要他们还是天帝和天后,就不会在凡人身上出现这两个名字。
老头抬起头,阵中的天空湛蓝,白云朵朵,那厚厚的云层之后,到底经历过如何的波涛汹涌呢?
回到十二年前。
化仙殿彻底消失。
天师始祖带着闯了大祸的小公主画五逃离天宫。
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在凡间创建山门开宗立派的各仙尊到了,其中不乏一些,比天师始祖化仙更早的,仙力无边的老古董。他们无疑是最愤怒的,作为人间各派的创派仙祖,他们要如何把这个噩耗带回去?
告诉那些少年时便辞别双亲断绝尘缘一生都在苦修仙道的门下众人,成仙?是不可能了。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去吧,赶着人生最后一波夕阳红,体验体验种豆南山下,爱人在身边?
他们还有家吗?
盛怒之下,老古董们自然要把画五抓回来的,先灭了仙身,再把魂魄撕碎了关进鬼府那扇门,让她永恒地消失……就这,也不足以抵消她造下的罪孽。
天帝却定要拦着他们的。
还有天宫一些看着画五长大的仙。
她才两千岁啊,就是人间两三岁的稚童,还什么都不懂呢。
于是……
那一战,几乎是单方面的碾压,蹂躏。
却持续了一天一夜。
那一年,人间的天空时时有流星划过,人们时常抬头看着笑笑,天上的仙正办什么喜事呢。
他们不会知道,那天之后,再没有什么天宫。
天师始祖带着画五,一路冲向他曾踏足过的凡界的极南雪原,身后不曾有什么气息,他以为是他甩掉了天宫的追兵。
却也丝毫不敢松懈,第一时间,将戒尺化作禁锢,锁了画五的仙身,遮掩了她的性别,甚至封了她的记忆。再耗尽一身仙力,布下大阵,将整个极南雪原与世隔绝。
他深知天外还有更强的存在,一直不停地加固外面的阵法。也悉心教导画五,盼她有朝一日成长起来,弥补她自己犯的错。
不想刚过了于他不过弹指一挥的十几年,就有人闯进来了,还是个凡人,这个凡人还给他带来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前辈与家中父母是旧识吗?”云怀青察觉,他听到父亲名字那一瞬间,神色就变得有些复杂。
“如今凡间可还有人修仙?”老头不答反问。
凡间?难不成老头竟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