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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二天大早,陈三叔两口子就领着我直奔下南洼。
陈三叔原本不想带我去的,说是路不好走,怕把我给颠了。后来见我实在坚持,才跟三婶使了个眼色。一会儿三婶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大妹子要去也行,就是你这一身衣服太扎眼了,这要是一进村儿,怕不是全村的人都来看,得换一换。”
我哪里还有更“质朴”的衣服,最后还是拿了大妈一件旧袄子裹在外头,又换了双黑布鞋,这才跟着他们俩上了牛车。
这一路果真如陈三叔所说,颠得我的屁股都快成了四瓣儿,好在这牛车通风好,到底没有晕车。
快到晌午才赶到下南洼,一进村就有人过来跟陈家二老打招呼。
“三叔三婶又来看闺女呀?”
“这妹子是您家亲戚呀,长得真白净。”
还有人死命地朝我脸上看,我赶紧低下头,伸手在车板上摸了把灰,一转头抹在脸上。三婶在一旁瞧着嘿嘿直笑。
这下南洼子似乎比陈家庄要富裕些,村民们不像陈家庄的那么黑瘦,不过也许是因为金明远的表舅和舅母让我先入为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觉得他们不如陈家庄的村民那么朴实。
牛车一路走到了陈三叔的闺女家院子,三婶一声吆喝,屋里马上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出来迎,瞧见大叔两口子,顿时眉开眼笑,招呼道:“爹、妈,你们来了!”
陈三叔招呼着我一起进屋,外头看热闹的也想凑进来,被三叔闺女关门拦在了外头。
一进屋,三婶就把我们的来意说给她闺女听。她闺女一听说事关赵家泼妇,立刻应下,道:“那个泼妇又贪又懒,平日里啥活儿不干,就喜欢占人便宜,对牛娃子也凶得很。我们队里头,谁不骂她。既然钟家妹子过来接人,俺当然要帮你,那牛娃子跟了你有吃有穿的,俺们也算积德了。”
她一口一个牛娃子,我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敢情金明远小时候的浑名叫牛娃子。
三叔他们一家子合计了一阵,一会儿三叔闺女点点头,道:“我这就出去传话,正赶上今儿大早赵家老大去了县里,那泼妇可不是寻着机会把人送出来。我估摸着只怕三五块钱就能把人抱回来。”
我生怕她为了点钱跟那泼妇谈不拢,赶紧道:“钱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人得回来。他在那人手里头多待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我心里头实在难受。”
三叔闺女笑了笑,朝我道:“大妹子放心,我省得。”说罢,就套上鞋子出去了。
过不了多久,三叔闺女一脸笑意地回来了,一进屋就朝我点点头,小声道:“你就等着吧,保管一会儿就来。”
果不其然,一盏茶都没喝完,就听到院子外头有人高声唤道:“海棠妹子在家吗?”
“五块钱?”我听到这价码牙齿都快咬碎了,这遭天杀的贱女人,五块钱就能把外甥给卖了,不用说平时肯定根本就没把那孩子当回事。幸好今儿来的是我,要真是个天杀的人贩子,这孩子一辈子都给毁了。
我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不敢探身去前头看,生怕被那泼妇看出什么不对头来,只悄悄朝三婶子点了点头。
三婶子会意,转身去了前院,却不急着回话,慢条斯理地道:“这样吧,你先把孩子抱过来瞧瞧,要是相中了那自然好说,若是相不中,那俺们也不亏你,给你一块钱的辛苦费。”
那女人赶紧应了,转身就朝外头跑,不一会儿,就瞧见她抱着小小的一团过来了。三婶子把人接下,不满意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瘦。”
那女人尴尬地笑了笑,不做声。
尔后几声脚步响,门口一黑,我抬头看去,只见三婶抱着个娃儿进了屋,小声道:“这就是牛娃子。”
这么冷的天气,连我都穿着袄子,可这孩子却穿一身破破烂烂明显大了一号的单衣,脚上没有穿鞋,脏兮兮的露在外头,手脚都冻得发紫。再看他个子小小的,看起来哪有三岁,脸色蜡黄满身污泥,一张小脸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小条,也更显得那双眼睛愈加地大,眼中全是惊恐,缩手缩脚地蜷在三婶怀里,根本不敢看人。
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这——”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心里头一酸,眼泪哗地就掉下来了,喉咙里发不出声,只赶紧伸手把他接过来一把抱住。
“你们姑侄俩先说说话,我去外头应一声。”三婶道。
我忽然想起钱的事儿,赶紧起身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递给她,又道:“三婶,真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对了,能不能麻烦海棠姐帮我烧点热水,我想给孩子洗个澡。”
三婶低声应了,转身出门。
等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这才又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这孩子。
“明远,小明远。”我柔声叫他的名字。小家伙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巴依旧紧紧抿着,怯生生的样子。
“小明远,我是你姑姑,我特意过来找你的。所以,不要怕,我会好好照顾你。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不管我如何说,小家伙却依旧不肯开口。我心里头知道,他这是有心理阴影了,一时半活儿肯定打不开心结,虽然有些黯然,但也不急躁,只转身从扳指里找了一整套的衣服鞋袜出来给他换上。
洗澡的时候小家伙很乖,睁着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偷瞄我一眼。我只当没瞧见,依旧乐呵呵地给他搓泡泡。
等洗好了给小家伙换上干净衣裳,又找出剪刀来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修了修,一番整饰下来,连海棠大姐都险些没认出他来。三婶则笑道:“这城里姑娘就是不一样,出个门还带香皂。不过这香味儿可真好闻,比上回你七婶子从供销社买来的香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头却是暗自警醒,这一两次也就算了,要是次数多了,难保三婶不会看出什么蹊跷来。等回去安置好了,定要再安排安排,假装去城里添置东西,以后也要解释屋里那一大堆物件的由来。
因海棠大姐说指不定明远表舅什么时候回来,生怕再出变故,所以我们一行连午饭也没吃就匆匆地走了。好在早上出门前三婶带了几个饼子在身上,每人分了两个先填着肚子。我空间里倒是有不少零食,蛋糕饼干牛肉干,连牛奶都有,就是怕三婶怀疑,没敢拿出来。
连吃了两天的面食,我已经有些受不了。到底不是北方人,这面食偶尔吃个一两顿还能说是图个新鲜,可要天天这么下去,只怕过不了几天就得崩溃了。于是回程的路上,我十分委婉地问起公社里有没有大米卖。
三婶笑道:“大妹子真是城里人,俺们这里不种稻子,哪里有大米。公社的粮仓里头也只有麦子呢。”顿了顿,又道:“听说大米饭怪香的,俺活到这么大一把年纪都还吃过。”声音里不乏遗憾之意。
大米我有的是,空间里头堆成山,可问题是,我要怎么不被怀疑地拿出来。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才到陈家庄。
因为这里还没有通电,村民们又节省,不到全黑绝不点煤油灯,所以一路过来都黑乎乎的。不过三叔两口子都习以为常,我怕小明远害怕,就一直小声地跟他说话。
一到家三婶就去厨房忙活了,三叔则去喂猪喂鸡,出去了一整天,这些牲畜们也都饿得直叫,猪崽子关在猪圈里倒还好些,只是“啊啊——”地直叫唤,那几十只鸡就跟见了亲人似的哄地将三叔团团围住,叫得那个热闹。
今天的事情虽说顺利,可毕竟还是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整天,到这时候有些累,这会儿见了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样子,心里头忽然豁然开朗起来。低头看小明远,他虽然还是抿着嘴不说话,但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鸡崽子们看……
趁三叔三婶都忙着,我偷偷地从空间里掏出一包小蛋糕,撕开了包装递给小明远,小声道:“先吃着,啊。”
小明远躲闪了一下,忽然抬头看我,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眨巴了几下后复又垂下眼睑,长睫毛盖在眼睑上,一颤一颤的。
我正准备再好言好语地哄哄他,他忽然伸手接过蛋糕,一转身逃进屋里去。我起身追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
晚上吃的面疙瘩汤和馍馍,热乎是热乎,就是两天没吃肉,我这一向无肉不欢的人开始受不了了。
吃饭的时候三叔问我以后怎么打算,我想了想,觉得现在带着小明远进城并不明智。虽说我兜里头揣着不少假证,可听说这时候对城里户口管得严,估计不好上户。倒不如先在陈家庄住着,把户口的事儿解决了再说。
斟酌了一下后,我回道:“不瞒三叔说,其实我昨儿一来陈家庄就喜欢上这里了,山清水秀景色也好。小明远年纪小,要是我忽然带他进城,怕他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所以,我想先在陈家庄找个地方住下,等他大些了再说。”说罢,又趁机把给我们两个上户的事儿提了一下
“我们村儿是好呀。”三婶一听我夸陈家庄,马上欢喜起来,高声应和道。
三叔却考虑得多些,闷头喝了一大口面疙瘩汤,才沉着脸低声道:“大妹子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到底是城里人,要是真把户落在了我们队里,以后要转出去就难了。你是个文化人,真愿意在我们农村待着。”
我笑道:“看您说的,哪儿不是待呀。城里也没什么好的,说不定再过几十年,城里人还一个劲儿地想往乡下奔呢。”
城里真没什么好的,交通拥堵环境差,想吃点什么水果蔬菜都不新鲜。反正我又不是正经重生,过个十几年就得回去的,也不图什么创业赚大钱,哪儿舒服就在哪儿住着。这么一想,越是坚定了要在陈家庄扎根的决心。
见我言辞恳切,三叔终于放心,又换上了一副欢喜的神情,跟我热热闹闹地唠嗑。又说明儿早上就带我去找大队长,把上户的事儿给办了。
我又问他抱养小明远要办什么手续,想明天去县城里一道儿办了,另外也买些生活用品。还有住的地方也得另外寻,这三两天的还能在三叔住暂住,可既然决定要在这里住下,自然要做长远的打算,总不能一直占他们家的地儿。
三叔说隔着他们家三户就有个小院子,是以前下乡的知青住过的,前有院后有塘,地方不小,就是好几年没主人了,怕是得好一番整饰。至于抱养的手续,说是乡下地方抱来了就抱来了,把明远记在我名下就是,那些手续听都没听过。
可我还是不放心,要真是那边真心实意地放的人也就好说,可万一明远他表舅找过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说到底,我这姑姑的身份到底不可靠。想了想,还是决定明儿去县里一趟,再说,这不是还得“买东西”吗。
晚上我和小明远睡一屋,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不逼他,洗了手脸后帮他脱衣服,重新换上睡衣。因为是照着现代孩子的个子买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大了许多,袖子和裤腿儿都长了好一截儿,宽宽松松地耷拉着,倒是显得更可爱。
小家伙还是有些拘谨,但是很显然他对这身漂亮睡衣很感兴趣,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摸摸,眼睛里透着些探寻又欢喜的光芒。
我帮他把衣袖和裤腿都卷好,抱过来狠狠亲了他一口,小声道:“小明远真可爱。”
他的脸上顿时涨得红红的,嘴唇一动一动,似乎有些高兴又有些羞涩。
“睡觉吧。”我吹灭了灯,一转身将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安然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