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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帐内,灯烛莹然。
承晔呆呆坐在帐中央的兽皮毯上,身上裹了一层大毛披风,接近真相的喜悦让他兴奋得全身发抖。
如此一来就对上了,使团一路上不断有人刺探消息向外传递。
乃至到了乌洛居处的那场火,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嫁祸给铁勒王,挑拨使团与铁勒王关系,进而影响互市。
实际上是为了把沉睡中的使团众人逼出屋外,以便看清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包括前往泉上城之时,他直觉出于监控之下的第六感也是对的,全部都是为了刺探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舅舅做事也足够谨慎小心了,只可惜谁也不曾料到对手是冯斯道。
身负冤屈和灭门血仇的阿澜,去国六年之后再度回泉上城,一定会到国医馆的旧址看看。
预料阿澜可能在从前的巫医馆出现,并伏下暗探守株待兔便是应有之事。
想来就是那天在国医馆的一堆断壁颓垣之中的会面,被对方探知消息,坐实了全盘计划。
一切的筹谋布局都源于猜测,只有确认阿澜出现,才能开始他的反诬计划。
至于义成公主被诬陷之事,虽然看来像是妇人之间常有的争宠夺权,其间的手段也有中原人的熟稔和老到。
比如准确利用巫蛊切中土奚律人心内的恐惧和恨意,身为土奚律人,再如何狠辣,也不会随意利用曾是自己信仰、现下充满恐惧的巫蛊之事嫁祸旁人。
比如将全局的关键押在刘嬷嬷身上,这是公主的近身奶母,地位尊崇,深受信任。
这种人最易在公主府做什么手脚,而通过她的反诬,也最容易被摩多可汗等土奚律人相信。
看来刘嬷嬷这个人证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起来,以免被人灭口。
承晔理清所有的头绪,才知与如此谋士对弈,是何等艰难凶险。
抹去头上的冷汗,他在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最要紧的,看顾好阿澜和舅舅,确保他们暂时安全,不会被人趁着关押暗算。
他早已坐下萨满圣狼互伤的假象、放出需要巫医庇佑的谣言,希望可以暂时利用土奚律人的恐惧保护阿澜性命。
舅舅被幽闭在驿馆内的毡帐中,一应衣食仍正常料理,为防摩多的人之中有人发难,承晔已加派李冲带了百名近卫围拢,而舅舅的吃食仍有李冲验过亲手送进帐前,以防有人在饮食中做手脚。
方才他已接到铁勒王的帖子,明日南苑猎鹿。
想来这便是铁勒王老爷子给他的机会,趁着猎鹿见面密议,他有机会与铁勒王联手翻转此局,只看明日猎鹿了。
今夜如此关键,他不能入睡,只想着哪里还有疏漏没有补上。
赌坊已命小禀义安排眼线监视,尤其是那桐州乡音的掌柜,定要看好了,没准还能跟着他揪出冯斯道这条大鱼。
阿小方才已前往泉上城西的刘嬷嬷家,暗中护得那义子周全——如若他们所料不错,他今夜定要被人灭口了。
另一个即将被灭口的是刘嬷嬷,承晔忧心如焚。
昨日上午起,义成公主府已被戒严,寻常人难以入内,府里一众人自然也无法外出。
她和亲土奚律以来事事谨慎,内宅事务一应交与从娘家带来的一众仆役打理,寻常人无法插手,是以江禀义的势力多年浸淫其中,也只能混迹在公主府外围的杂役之中。
此番义成出事,他们鞭长莫及。
“啊!”
承晔不由仰起头看着毡帐的穹顶,长长一声悲鸣。
“没有刘嬷嬷这个活口,要怎么办?”
是夜的义成公主府,其主人也是一夜无眠。
土奚律正牌可敦义成的亲子,摩多可汗的幼弟,摩可里亲王是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此时他正伏在母亲病榻前垂泪,而半靠在榻上的义成则一脸倦怠疲惫。
“母亲特地叫我服侍床前,是怕大汗趁机为难我,害死我?”
摩可里不敢相信,他素来亲厚的兄长会如此待他。
但看到母亲今日的遭遇以及府中眼下的惨状,他又不由得不信,因此更加伤心。
“即便他无心,怕是也有人会按捺不住,趁这机会落井下石。”
义成今日才后悔将幼子保护得太好,让他心底仁善太多,不知这权力争斗的血腥和阴暗。
“还有谁?是拉木伦王……大汗素来疼我,他定会保护我的!”
义成心知一时无法扭转幼子的心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她出嫁前便自父兄口中听过太多诸子夺嫡,手足相残的故事,便是身在闺阁内宅,也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何况现在身处亲王和嫡母之位,距离顶级权柄仅有一步之遥。
“砰”!
外间房门被撞开,一名管家装扮的人惊惶失措跑进来:
“可敦,不好了!刘嬷嬷悬梁自尽了!”
义成面色平静无波,嫌恶地略微皱眉叱道:
“多大点事,不过死了个奴婢,喊什么?”
自床榻前矮凳上跳起的摩可里亲王和那管家均是一脸不敢置信,那是义成公主最为倚重的下人,是她的奶母。
只见义成咬牙切齿,字字阴冷地说:
“坏了良心的东西,便是我有眼无珠要放了她性命,那些人又岂容她活着?”
“刘嬷嬷死了,谁还能帮我们在大汗面前澄清?母亲怎么摆脱当前处境?”
摩可里亲王紧张到失声,这是母亲此次巫蛊之祸的唯一人证。
眼下,她死了。
灯火之下,义成苍老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
“要见摩多一面么?也不是难事。”
她奋力举起自己身下的瓷枕向地上摔去。
清音琳琅的碎瓷之声中,夹杂着不和谐的金属撞击之声。
管家和摩可里亲王走近去看,蓝白相间的碎瓷片之中,迸出两枚拇指大的青铜虎符——兵符。
“老可汗知道摩多耳根子软,易受人挑拨,临死前,将这两枚兵符交与我。原指着兄弟反目之时,有这几万人相护,你我母子能勉强有条生路。”
义成是以摩可里将那两枚兵符拿给自己,接着说道:
“这些年他疏远我,猜忌我,刻意防着你,打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将一枚虎符放到摩可里手中,殷殷嘱咐道:
“你去,现在就去,亲手将这东西交给摩多,就说我要见他。”
望着摩可里和管家离去,屋中只剩下独自一人。
义成盯着手中剩下的那枚虎符,面上笑意狰狞:
“你既要了我和我儿子唯一的依仗,我便许你个断子绝孙的前程罢——也加因那贱人浮浪猖狂,还愁没个把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