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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摊里仅剩下三人。
张雪年很清楚,自己每一次使用穿越者福利,都会有一段时间的疲惫期,那种感觉就像是对着墙壁回报了大自然一样的空虚和无力。
所以他没有跟兄弟们一起去推粮车,况且身为脚夫帮的二当家,他只需要出谋划策,居中调度就可以了。而且他还得看着大当家的这个疯子,这厮疯魔的时候,别人管不住。
他俯下身子,将茶摊摊主从茶桌底下拽了出来,慢条斯理的帮他解着绳索,扣出他嘴里的杂草,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笑着说道:“老爷子,委屈您了,事成之后,我们会给您留下一袋米做封口费。另外将来,还有事儿要跟您商量。”
“当然,您要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然我这一百号兄弟,但凡活着一个,您这日子也过不安生。”
按规矩,茶摊的老板今日是不能留的。但是张雪年不想让拥有着土气无比名字的富贵帮,就此染上血,走上杀人抢劫的不归路。而且对于眼前的茶摊摊主,他还有自己的安排。
“我……知道。我省的。我明白。”
刚才的一番折腾,差点儿要了老摊主的命。在得到来之不易的短暂自由之后,他捂着心口,趴在茶案上猛烈的喘息了半天,又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星子,这才好受了一些。
从张雪年手里接过茶碗,一饮而下。他发现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并非是那种传说中的江洋大盗而且这后生生的相貌俊朗,翩翩如读书君子,若是自己的儿子也活到这个年纪,也该是他这副模样吧。
一时间老人家竟然有了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情绪,忍不住说教起来。
“老朽一把年纪了,自然知道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但是后生啊,性命在你自己手里啊,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为啥非要造反呢?”
“父母把你们养那么大容易。”
“我儿子要是没赶上饥荒,也有你那么大了,后生活着不好嘛?”
张雪年不再搭理老摊主,自顾的观察者码头的形势,风沙在逐渐变小,留给大家伙的时间也不多了。
而大当家的情绪从行动开始,便明显感觉有些亢奋过了头。似乎这种破坏式的行动,彻底引发了他心中的某些情绪。
老摊主本来想本着乐观主义的精神感化这两个匪首,结果发现自己说了半天两个人没人搭理自己,无奈之下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几乎被毁掉的茶摊。
老摊主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是个颇为讲究的人,他不知道在哪里寻到一块抹布,将刚才沾染了脚夫兄弟唾液的长凳和凉席,仔仔细细的擦拭着。
每擦拭一遍,老人家都会远远的斜睨一眼,骂一句狗娘养的解解气。
而大当家的则昂然站在老柳树下,一脸解气的看着正推着独轮车抢夺粮食的弟兄,双拳紧紧的握着,任凭风沙吹得他面目如鬼怪一般,也全部在乎。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新的画面,朝廷的府库里有更多的粮草和金银财宝,若是自己带着弟兄们杀进去,那将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侧立一旁的张雪年的表情则从之前的疲惫,逐渐恢复过来,唯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一直在猛烈的跳动,手心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他毕竟是个从后代穿越过来的创业者而已,抢劫皇粮在他们那个时代,起码要蹲几十年大牢,这个时代的大明律具体写了啥,他不清楚,但是被官兵抓起来,一个砍头肯定是少不了的。
可死之前能够美美的吃上些日子包饭,比这样窝囊的饿死不好吗?
但有了粮食,还要继续这样折腾吗?张雪年心里难以下定这个决心,他虽然没有什么历史知识,但是万历还活着的话,距离大明朝覆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就这样起事造反,肯定会被大明的武人们,残忍的挂在城头当装饰品,然后拿着他们的人血银子去花天酒地,最后浪费在可怜的女孩子身上,做自以为是的慈善。
做过生意的人,天生有种投机心理。
恩格斯说过,资本家在巨额的利益面前,可以铤而走险,连命都不要。
但恩格斯又说过,资产阶级有软弱性,软弱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拥有了资产的资本家,都惜命。
没错,当张雪年估算完这一票的收益之后,他开始惜命了。
别看大当家长相粗糙,但是内心却颇为细腻,他能感觉得出张雪年情绪的变化。
“从咱们一只脚踏入津门开始,足足半旬,这些本地人便没有拿我们这些外地来求活的人当人看的,给点儿活干,便权当天大的施舍,但也顶多给口饭吃,银钱也素来不给分毫。
可小年,你看见没有,只要我们勇敢敢拼,作威作福的运兵在船舱里瑟瑟发抖,当地那些猖狂脚夫,见到我们只能四散奔逃。
而我们呢,我们收获到了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大米。
这些大米是银子、房子、女子,咱们兄弟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为何垂头丧气的,反而不开心了呢?”
“我怕了。”张雪年的很想抽根烟平复下情绪。但目前貌似他只能嘬两口手指头解解馋。
“怕没有用的!”大当家的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张雪年一眼,见张雪年对他不理睬,只能劝解道:“看这世道,估计以后想活命,就得杀人了。哥哥想以后学刘邦去打天下,你做哥哥的张良,给哥哥出谋划策,咱们一起打江山好不好?到时候一顿饭起码可以吃两碗肉,也不至于现在这般天天饿肚子。”
“疯了!真的是疯了!”摊主将茶案擦得锃亮,亦如他的内心,丝毫不像被眼前这对疯子给污染了一样。老摊主眼珠子往外瞟,有心想跑,但又舍不得自己的摊子,表情则越发的苦闷。
“大明朝还没烂到这个地步,富贵哥,听我一句劝,做完这一笔买卖,带着兄弟们回家过好日子,或者等我再天津安顿好了,来投奔我。”张雪年没有大当家的牛富贵那么激动,他知道凭他们这点儿小打小闹尚可,想在顺天府一带搞事情,根本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投奔你?你一个人,能在天津卫扎根?”大当家的没有在搞事情上纠结,反而对张雪年所说的再天津卫扎根深深的怀疑。这些日子,他们见到了太多天津卫对外地人的排斥,他担心自己这个势单力孤的小兄弟在天津卫吃亏。
“我能!”张雪年深深的说道,“就像当初我说可以带着弟兄们干一票大的,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不也实现了吗?”
不单单是大当家的,便是茶摊老板也顺着张雪年的手望向码头,这群被张雪年训练过的脚夫,虽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活计干。
但是在抢劫漕粮时候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实在是太强悍了。
大家分工合作,仿佛流水线一样,将一代代大米搬上了独轮车。在风沙中,沙袋落在独轮车上的声音,仿佛一曲紧凑而整齐的交响乐。
“哥哥信你!但是哥哥还是那句话,这世道没拳头活不下去了。在天津卫混不下去了,你就回沧县,咱们那有白洋淀,上了船咱们还是大王。”牛富贵此时坚信,只要敢干,他就能过上好日子。
饥饿和富有之间的转化,似乎并不一定要靠干活,拳头也可以。
“你有媳妇么。”张雪年没由来的问了一句。
“这关媳妇什么事儿?”牛富贵不解道,他总是感觉张雪年书看多了,有些神叨。
“刘邦起码有个媳妇叫吕雉,而你只有手!”
“你个混账玩意!”牛富贵手高高的抬起,最终却又放下了,“我相信,你终究会辅佐哥哥的,别忘了,哥哥为了救过你的命,已经杀过官了。”
说道这里,牛富贵那满是灰尘的脸上,绽放出来的那诡异的笑容,像极了之前天津卫城头上被枭首示众的巨盗。
那天为了就张雪年,他亲手杀了两个强盗,并埋尸荒野。那一次,他吃了两个白面馍馍,很软和,很香。
“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只是个可怜的无助的老人家啊!”
“求求你们,放我我好嘛!”
老人家听到了杀官这类的字眼,脑袋都大了。杀官等于造反,这是这个时代普世的价值观。
真正的茶摊老板今年六十多岁,已然是花甲之年,满头银发,经过张雪年踩盘子得知,他女儿早年被拐子拍走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活在这世界上,确实挺可怜的。
“放了你,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到了阎王爷那,别怪别人,就怪自己一把年纪了,还眼不花耳不聋!”
牛富贵也意识到了杀官这两个字太过于耸人听闻,当下意识到这老头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留的。
大当家杀过人了,他脸上的狰狞之色跟四大金刚不一样,他说杀人,便有了一股粗糙的杀气,很直白,就是冷冰冰的,感觉他要杀人。
“老人家!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想要摆脱关系,只有死路一条,您在天津卫立摊子那么多年,人来人往见识肯定比我们多,不可能这点儿都猜不透吧。”
一旁的张雪年一脸嫌弃的看着自报家门而且飘得连东西南北都找不到的大当家,一边儿搀扶起老摊主将他挡在身后。
茶摊老板看着眼前这个笑面虎少年,心里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初就是他一脸淳朴的笑意欺骗了自己,然后自己被四个凶狠的大汉捆绑按在桌子底下的。
那场面,空活六十多岁,也没见过啊。
四个袒胸露乳的大汉。
直接扑过来了!
而如今他们又要杀了自己。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自己怎么就那么命苦!
当下老摊主挣扎着再次跪在地上,纳头如捣蒜,“老朽拜见二位大王了,以后这把老骨头就交给二位大王了好嘛,求求二位大王饶命呀。”
“老摊主且住。什么大王二王的,您一把年纪了,跟我们一起混口饭吃,起码比无人照顾要强。大当家的,把他留给我,我再津门看着他,而他也正好帮我掩盖身份。”
“不行,即便是不杀他,也要带他走,不然他一旦报官,你就死定了。”大当家的从腰里掏出匕首,眯缝着眼睛,眸子里的杀气越发的逼人,“你给我让开,我这是为你好!”
别看张雪年哈切连天,身体疲倦的不行,但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大当家的胳膊,“当初做这笔买卖的时候,咱说好了,一切行动听我指挥。杀他可以,咱们一拍两散。”
说这话的时候,张雪年都感觉自己有些圣母婊了。但他一个从后世来的穿越者,真的下不去手杀一个无辜的人。
用张雪年之前所生意总结出来的结论,人的道德底线,是慢慢突破的。
起码自己现在还要坚持。
“你他娘的就作死吧!”说着猛地一甩袖子,气愤的转过身去。本以为张雪年会来跟自己说几句好话,结果这这厮又去安抚那个茶摊老板,大当家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将脖颈上的溜金链子摘下来,朝着张雪年便砸了过去,顺带还趁张雪年不注意踹了一脚。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怎么有你这么个兄弟!你的份子钱,没了。”说完,不顾兄弟情分,扬长而去。
码头的骚动终于引起了漕运船只上运兵军官的注意,一名穿着鸳鸯战袄,头戴毡帽的军官,脑袋从舷窗里探了出来,气急败坏的喊道:“贼狗攮的,赶紧上岸,这群人在抢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