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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在战场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准确来说,他只喊出了几个口号,便被刚刚赶来,情绪异常激动的兵备副使高邦佐叫去训话。
堂堂的兵备道指挥副使,此时身边只有一个老仆牵着马,身着一身凌乱的睡袍早就被雨水浇透,腰间还悬着宝剑,手死死的按住剑柄,气着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斩杀了指挥使。
高邦佐如此情绪激动,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就在前两年,为了表彰天津卫武风兴盛,自己上奏天子,重新修缮了在天津卫修建了武庙,还在此地开设了武举,以期为国家选拔军事人才,谁曾想,军事人才没选拔出几个像样的,自己这副使的刚刚要卸任,这群天天吹嘘着恨不得北上御敌的家伙,就接连给自己惹出那么大的麻烦。
于是乎,在天津卫呼风唤雨的指挥使大人,只能垂头丧气的站在高大人面前被训话。
而张雪年呢?
张雪年并没有参与打扫战场,而是在拜别千户之后,直接带着曹文诏、丁耀亢等人去寻找曹变蛟。
话说,这倒不是张雪年不知道这是天赐良机,他很清楚自己应该趁着热乎劲和卫所搞好关系,在卫所大佬面前展现自己的功劳。
实在是经历了此事,所有人都感觉难堪至极,天津卫的大佬们,自己心情都很糟糕,根本没心情搭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津卫这个地方乱的很,盐贩子、巨盗频频出现,给天津卫惹过不少乱子,即便是朝廷设置了高于卫所的机构兵备道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在张雪年看来,那些大人们,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半夜被惊醒,然后耳边充斥着各种坏消息的日子。
只不过,这一次事情闹得稍微有些大而已。
张雪年也知道,在天津卫这个地方,卫所之间,势力盘根错节,外来户的兵备道也难以对这些大佬们造成多大的威胁。
所以别看高邦佐骂人骂的狠,但是却根本没办法对卫所的大佬们产生任何威胁。
而今晚帮了卫所大忙的张雪年,也已经进入了卫所大佬们的视线,就没有必要过分的表演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跟自己一样,提着一把匕首就能在人群中大杀四方。
况且,与所谓的利益比起来,张雪年更在乎自己人的安危。
战乱后的天津卫,如同一团乱麻,无数读书人走上街头,开始怒斥卫所失职,尤其是那些领着朝廷“救济粮”的生员,更是准备联名上书,状告天津卫指挥使、兵备道大员们不作为,耽搁了他们连夜温习圣贤书。
不过这不关张雪年什么事儿,那些读书人见到一身煞气的张雪年,远远的就躲开了,当然张雪年看的清楚,他们的眼神之中敬畏之色不多,嫌弃之意倒是不少。
索性张雪年也不在乎这些浪费社会资源的残渣,一心一意的寻找曹变蛟。
“小年叔叔,我在这里。”
小家伙在狗洞里爬出,浑身脏兮兮的,看着张雪年一身血污,一脸担心,围着张雪年说了一大堆话,不时还将自己殴打坏人,被侠女姐姐救走的时候,上下比划一通。
待看到虽然经过包扎,但是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姗姗来迟的曹文诏时,小家伙顿时热泪满盈,小腿儿像是风火轮一样倒腾过去,紧紧的抱着曹文诏的大腿,哀嚎道:“叔叔,您没事儿吧,侄儿不懂事儿,惹是生非,给你添麻烦了。”
曹文诏用满是血污的手,将曹变蛟上下摸了一个遍,待确认没缺少啥零件之后,这才稍稍放心,但顷刻间不知道怎么,又有一股邪火上涌,曹文诏的手猛然高高抬起,与一般父母无异,想要胖揍一顿曹变蛟,却被张雪年拦住了。
“文诏,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又没做错什么!”
经此劫难,曹变蛟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对张雪年说道:“小年叔叔,你让叔叔打我吧,我知道,今天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我。”
被张雪年这么一说,再看看孩子虽然懂事的认错,却又显得沮丧和委屈的神情,曹文诏倒也多了几分理智。
“孩子,我们回家。”曹文诏抱起曹变蛟,一脸的怜爱之色。
“这位姑娘,便是变蛟的救命恩人吧,在下张雪年,诚邀姑娘入府做客,也好让我替孩子报答一番您的恩情。”
张雪年心里很是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子何时出现在自己三米开外,她如果对自己有歹意,自己此时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蒙面女子的声音依然清冷,其中还带有几分嘲讽之意,“一群大男人,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我可不敢登贵府的门槛!”
“你!”富贵帮的弟兄见这女子对张雪年出言不逊,刚想上前教训,便被张雪年阻拦。
“姑娘训斥的是。不过还请姑娘放心,大柳树是我们的地盘,没人能伤的了姑娘。”
张雪年倒是第一次见识到类似于武侠小说中女侠客的存在,只是这位侠客并不像是传说中那般精致。
斗笠下,纱巾蒙面让人看不清楚五官。
从直观上,女子身上也没有任何阴柔之美,倒是像极了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士兵,锐气逼人。
尤其是她那高大的骨架,让张雪年一个大男人都有些惊讶。
见张雪年依然如此谦虚,那女子倒是有些诧异,这才说话稍微多了些客气,“适才你与那铁脚帮交手,我也看了两眼,虽然乱无章法,但个人勇猛却让人敬佩,将来有机会上战场,未必不能做过十人敌。”
在女子看来,自己的话已经算是嘉许,但是在富贵帮弟兄,乃至曹文诏看来,却是对二哥莫大的讽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堪。
只是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被一个女子嘲讽,张雪年却没有丝毫发怒的意思,反而是一如既往的有涵养。
张雪年拱手抱拳,虽然浑身血污,却依然温润如玉。
“我还是那句话,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到府上做客,也好让在下报答姑娘的恩情。”
“不必了,你们一群土包子,还不配姑奶奶登门,就此别过。”
女子撂下冷冰冰的一句话,身影一闪,人已经上墙,脚尖轻点房檐,发出清脆的瓦檐交击之声,溅起无数水花。稍稍,声音渐渐消失,却是已经远去了。
众人不忿之色玉甚,须知道张雪年在富贵帮那也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当家人,哪里受过此等委屈。
对面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也敢如此轻慢二当家的,着实让人恼火。
富贵帮的弟兄窃窃私语道:“这娘们一看就好生养,将来一定抓来给二哥暖床。”
“屁嘞,你是让二哥骑马,还是让马骑二哥。”
接着便是不时传来的阵阵淫笑之声。
张雪年并没有心情跟弟兄们闲扯,此时还有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要张雪年去处置。
看着腰似乎已经被压弯了,浑身污泥,但是依然咬牙扛着两具尸体的王伯庸,张雪年忍不住微微摇头。
王伯庸的双手并未完全恢复,所以两条胳膊用不上多少力气,他便将两具尸体都绑缚自己身上,所以每一次摔倒,他都会磕的鼻青脸肿,而且人要花费半天的时间才能从泥泞中重新站起身来。
但是从他满是污泥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退缩,甚至他的眸子里透着无比的坚毅。
“伯庸兄,你这是何意?莫不是信不过在下?你晓不晓得,你现在正在被满城通缉,你就不怕连累你的弟兄们吗?”
曹文诏看着一个人背着兄弟尸首的王伯庸,也跟着皱了皱眉,但是站在张雪年身后,没说什么。
站在众人面前的王伯庸,嘴角咧起了满不在乎的笑意,“张雪年,你以为我让暗桩的弟兄出山,只是为了帮你吗?
我是为了我自己,只有你们乱起来,我才能趁机救下我大哥和三弟的尸体,让他们好入土为安。
还有今天你跟我们太岁帮扯上瓜葛,便再也挣不脱不得,以后你就要代替我,在泥潭中挣扎了。
至于我,呵呵,你不用担心,现在那么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而我也会从今天消失。
不过你也不要得意,我会永远活在阴影之中,像毒蛇一样注视着你,一旦你做出任何对不起暗桩弟兄们的事情,我第一个不会饶了你。”
王伯庸的声音逐渐阴冷,配合着身上被雨水打湿的铠甲,让人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张雪年恼极反笑,笑王伯庸这人不通情理,但是话到嘴边儿,却猛然噎在了嗓子眼里。
他忽然反应过来,王伯庸的离去,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今夜之后,他如果还留在天津卫,暗桩的人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自己的?
而他没停留在天津卫一日,所有人便有被暴露的风险。
他亲自解救下他大哥和三弟的尸体,偏偏选择一个张雪年有无数人证明不在场的时机,可以完美洗刷张雪年的嫌疑。
眼前这个人,看似毫无感情,让人彻骨的心寒。
其实却又是个最讲道义,最为暖人心的家伙。
要知道,这家伙在天津卫,有自己照顾,有暗桩照顾,日子过得还能好一点,一旦离开了天津卫,他便成为流民,天南地北四海为家,到如今一双胳膊只能勉强使用刀枪,以后的日子过得该何其艰辛?
当然了,按照道理来说,这么个角色,其实他的死活与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他偏偏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帮了曹文诏。
富贵帮与太岁帮劫难不同,最讲究一个义字。
没错,别看自己跟王伯庸有生死之仇,这个家伙也总是傲气逼人,让人很难接触,但是张雪年却发自内心的欣赏他,就因为他是太岁帮的异类,他是在这个江湖大染缸中锦袍了很久,身上却没有完全泯灭人性的家伙。
太岁帮已经覆灭,按理说那些暗桩的帮众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哪怕辛苦一些。
但是却因为王伯庸的一席话,他们便义无反顾的站出来,继续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其实,未必没有人,不想踏踏实实的过今后的日子。
但是却没有人愿意不遵从王伯庸的命令。
这样的人,今日放他走,是自己莫大的损失。
一时间,大家都很疑惑的看着张雪年,他们不知道二哥复杂的看着王伯庸是什么意思,倒是曹文诏隐隐约约的看出了什么,不过他为人一向是沉闷,不抢风头,只是在一边儿不住的安抚曹变蛟。
最后,张雪年上前,从王伯庸身上,割断了绳索,几乎是不顾王伯庸拒绝的抢下尸体,忍耐着呛人的腐臭味道,亲自将尸体背在了身上。
“伯庸兄,我小觑了你,你又何尝不是小觑了我?”张雪年真诚的走在前面,踩在泥泞的道路上,步伐并不是非常沉稳,但是背影却给人大山一般的厚重。
“我知道,你恨我的推波助澜,毁了太岁帮,但你也应该感谢我,因为我答应过你,让太岁帮的弟兄都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你想走,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想离开这个随时可能牵连别人的地方。但是,说到底,你这种行为是逃避。
你要是个男人,就留下,我们一起打造一个全新的属于我们的天津卫,一个让我们脚夫出身的贫寒人,也能过上好日子的天津卫。”
王伯庸满脸复杂的看着张雪年,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富贵帮弟兄,还有那个一直抚摸着孩子脑袋的曹文诏,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又不得不沉重的点点头。
“我恨你,但我又不得不说,你是我除了兄长之外,见过最能成大事的男人。”说不上被眼前这个不满二十岁的男人征服,但是敬佩之意,却是由衷而发。
张雪年忽然止住脚步,望向天空远方的红色,嘴里发出了爽朗的笑意。
“诸位,抬起头来,今天是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