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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晓自小身子极好,十岁那年却无端得了个怪病。她记得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那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亮得发红,红得像血,突然之间她的心一阵猛烈的收缩抽搐,疼痛鲜血淋漓般从心口急速蔓延至全身,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啃咬着她的心脏又像是有人用钝刀来回绞着她全身的血肉。她在惊惧痛苦中抽搐着疼晕过去。第二日醒来,若不是贴身汗湿的里衣及被汗水濡湿的褥子,她还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这病说来奇特,除了发病时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平时却并无征兆与常人无异,初时一年才发病一次后来变成半年一次,到现在次数越发频繁,已经变成每月一次。她自己私下里也曾找大夫诊治,始终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性子倔强与父亲关系又冷淡,自然不愿求助尘老爷,这病情竟再无他人知晓。尘晓是尘府的二小姐,这尘府高门大户人多眼杂,这病按理说不是轻易能瞒得下的——其实这里边还有一个缘故。
尘晓是庶出,她生母当年是尘老爷最宠爱的姬妾。爱到浓时,尘老爷曾一度欲遣散府中一众侍妾歌姬甚至欲要休了正房原配夫人以表白他对尘母的情比金坚。直到尘老夫人出面干涉再加上尘晓母亲识大体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件事才算作罢。最后虽是未遣散任何姬妾,然而经此一事,尘晓母亲对尘老爷却更是爱重,且当时尘母已怀了身孕,两人感情愈发深厚。
原是盼着能恩爱到老,谁知临盆那日,尘母竟是难产。临危时刻,尘老爷当机立断舍小保大,可怜的尘晓尚未出世便已被亲爹爹判了死刑。可不知是尘母命薄无福还是爱女天性,堕胎措施尚未实行,尘母便先一步咽了气。母体死亡的情况下,满身浴血的尘晓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痛失挚爱,尘老爷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他一贯深沉的眼睛黯然地看了还是婴孩的尘晓很久,眼神掠过床上已经咽气的尘母时,眼中似有一瞬痛苦的弥漫,尔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一转身,便是十六年的不闻不问。十六岁的尘晓,从不知父爱为何。这便可以想见,尘晓在府里是如何地遭受冷落,她身边甚至并无侍奉的丫头,虽然也有她自己坚持不让下人近身的原因,说到底却也是受人冷落轻视之故。
原本这父女关系虽冷淡倒也相安无事,岂料那日她病情发作痛苦不堪之际,正巧被下人撞见给传到了尘老爷耳中。尘老爷听说此事不仅未曾前来看望尘晓,第二日倒是心急火燎地给尘晓定了门亲事,据说对方是“无陌之渊”的渊主墨九晏。这无陌之渊是传承百年的医药世家,昔年鼎盛时期江湖势力极大,后因上任家主突然辞世而日渐式微,但于武林中却仍颇具名望与威信。此次据说是墨九晏的母亲墨老夫人身体抱恙,是而意欲娶一门亲给老人家冲一冲喜讨个好彩头。尘晓自然便是这“恰好”的彩头了。
尘晓听闻此事漠然一笑,手不禁抚上自己昨夜令自己几乎疼痛致死的心脏,“这病来得蹊跷,如今病情又越发严重,哪一日就这么死了也未可知,拿我这个无用的女儿与势大的“无陌之渊”去攀关系,老爷子倒是会谋算!”她漠然的眸中划过轻微的讽意,很快又明朗起来,无所谓地轻笑道,“与其在这里窝囊地当人筹码,倒不如到外头瞧瞧,体验一番‘纵浪大化中’的意趣呢。即便死了,也可算来去天地间呢。”
当夜,尘晓毫不留恋地离家出走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临走之际,她特意自衣袍处撕了一角扔在房间的桌子上,上演了一出别样的“割袍断亲”,意在此去便与尘府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春深时节,山野正是春花烂漫草木清茂。绿意鼎盛间,一抹轻绿在不甚分明略显陡峭的山道间分花拂叶轻缓流动。细看,是一名少女,一袭轻绿衣衫,左肩背着同衣色行李布包,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体态清瘦纤弱,容貌清妍秀丽,那一双眼睛明亮灵动间隐隐含着几分清冷幽深,一眼看不真切。此人正是尘晓。她缓慢穿行,不时抬手擦一擦额上的细汗,抬头望去,山势陡峭绵延,仿佛没有尽头,她咬咬牙低头继续攀行。
忽觉身后有风声掠过,她刚想回头看个究竟,声音已近在耳畔:“姑娘要上山?可要我稍你一程?”
她心下一惊,看向那人,原来是个年轻公子,此刻正略带笑意友好地看着她。他一袭白衣身姿俊逸,相貌极是好看,尤其那双眼睛黑得仿佛破晓时分最后的一抹夜光,极致的黑,纯粹的光芒,透着一种神秘的美。
“姑娘?”那白衣公子叫了她一声。
鼻尖有淡淡青竹香气混着药草之香,还有一股奇特的清香,是他身上的气味。尘晓心头一动,神思顿时清明许多。她细看这白衣公子,心知是他帮了自己,她不禁感佩他年纪轻轻竟有这等本事,仅凭气味便可瞬间提振她心神。她感激道:“公子方才已帮了我大忙,尘晓十分知足。多谢。”
白衣公子闻言,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那笑意如初春的阳光在眼眸中轻快跃动。他道:“如此,在下便先行一步,到时在峰顶恭候尘晓姑娘,告辞。”言语间已经几个起落跃出十数丈远,白色的身影翩跹盘旋,飘逸如流云,高缈如灵鹤。他人虽已远去,他的声音却仍似近在耳边说出。
“好俊的身手!想来这位公子绝非等闲之辈。”她心道,“这竹望峰山险人奇,想必能令人大开眼界,若更是能见到青竹老先生自是再好不过。”尘晓内心不禁振奋,脚下更是轻快了许多。
山间云雾已散,天朗气清,春日晴和。山风徐徐,似有隐隐竹海松涛随风连绵起伏,呼吸间阵阵竹香萦绕鼻息,尘晓甩了甩背上青绿包裹直奔山顶,喜道:“终于到了!”
竹望峰峰顶竹林掩映青翠欲滴,一条青石小径曲折蜿蜒于竹林间,小径尽头一间屋舍隐现于竹林深处,轻云薄雾间颇有世外别居的意蕴。屋舍前站着一个人,看身影似是方才的白衣公子。
尘晓快步穿过小径朝那小屋走去。那白衣公子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但见他临风而立,一袭白衣凭风轻拂,眸含轻笑,眸光如黑夜流光穿透云雾莹然落在她的身上。
尘晓走近,与白衣公子点头示意,在屋前打量了一番,这是间竹屋,简易古朴,显是就地取材以竹为原料搭建而成,看着像是有些年头了。竹屋四周翠竹环绕,屋前有极大一块空地,由青石小径从中一分为二,左面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右边是一处花圃,种着各种奇花异草,异香盈鼻。此时春日高照,地上竹影斑驳,无数光斑轻盈跃动,为这空翠的幽境添了几缕欢乐轻暖的朝气与生机。
“这里倒是清幽雅致。”尘晓围着花圃转了一圈,看了看关闭的屋门,笑说,“看来来的不巧,主人不在呢。”她看向一旁静立的白衣公子,“你是来寻访青竹老先生的吗?”
“青竹老先生?”白衣公子微一怔,打量了尘晓一眼,眸中划过轻微的笑意,“……是吧。”
“我也是呢。”她笑。
白衣公子唇边笑意略深,“不见主人,尘晓姑娘倒不失落。”
尘晓浅笑盈盈,“此处境幽景美,此刻又春日晴好,我的心情自然好极。”
白衣公子似有所动,细看了看尘晓道:“传闻青竹先生行踪飘忽无定,尘晓姑娘为何会到此处寻访且一口断定这间竹屋乃青竹先生所有?”
“其实我也不肯定,”尘晓笑答,“我是听说几年前有人曾在竹望峰下见过青竹隐士,于是就来这里寻访想一睹他老人家的丰姿神采。”
“因为一个传闻,尘晓姑娘便一人独自攀上这荒僻险峻的竹望峰?”白衣公子语含些微惊讶。
“嗯。”尘晓含笑点头,黑眸晶亮。
“据我所知,有关青竹先生坊间虽有传闻,大多也仅是些不知真假的只言片语,何至于令尘晓姑娘执着至此?”白衣公子又问。
“我听闻青竹老先生闲云野鹤,平生足迹遍布天下,这份潇洒恣意令我十分钦羡仰慕,而且,我实在想听听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如果,到时能带着我一起旅行就更好啦!所以我就来这儿碰碰运气。果然,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呢。青竹先生根本从未到过这里也未可知。”
说着她走到花圃旁,蹲下身轻嗅花香。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还是要靠缘分,不能强求的。”她笑了笑,“不过我也不算白来,这儿的花品种奇特花香清妙,今日得见是意外之喜,我已满足了。”
明快的笑意从她清亮的眼中溢出,衬得她的眼睛如黑水银一般。她纤白的手指小心地轻点了点几片花瓣,笑说:“呐,你们欢迎我吗?”
白衣公子一怔,他静默地看着对花轻笑的尘晓,这个一直笑着甚至显得有些傻气的姑娘,清晰的惊讶触动第一次浮现在他如夜般静谧明净的眼中。
“啊,对了。”尘晓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笑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明明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是我失礼了。”白衣公子微笑着敛去眸中情绪,“我叫陌轻尘,陌上轻尘之意。”
“陌轻尘,”尘晓轻念了一遍,笑说,“记住了。那以后我就叫你轻尘吧。”
陌轻尘眸光一动,轻道:“随你。”
“你也不要再姑娘姑娘地叫我,”尘晓轻眨笑眼,略有些调皮,“叫我尘晓吧,破晓微尘之意。”
陌轻尘看着尘晓,笑意在夜空般的眸中流转。
“咕——!”肠胃的咕声在幽静的环境下格外响亮。尘晓嘴角一抽,对自己如此煞风景的肚子一脸无语。
陌轻尘俊眉微动,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被微垂的眼睫掩盖。他正欲缓解尴尬,尘晓已先笑了,她揶揄地指了指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爬了一早上的山,这里开始不老实了,在撒娇抗议呢。”
陌轻尘不想尘晓应对如此大度,已丝毫不见小女儿家的羞愧忸怩之态,这份爽朗明快不禁令他生出一些好感。他轻勾的唇角透出几分亲近的暖意,含笑的眸光惊艳如一抹划过月夜天际的流光。
陌轻尘道:“我去弄些吃的来。”
“不用这么麻烦。”尘晓叫住欲离开的陌轻尘,将背在左肩的青布包裹解下拎在手上,笑着拍了拍,“吃的这里面有。”
陌轻尘看她一脸宝贝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看来陌某有口福了。”
尘晓秀眉一弯笑呵呵道:“要是有炊具能热一热会更好吃。”一转眼忽看到竹屋关着的屋门,她眼睛一亮,拍手笑道:“有了!”
她轻快地走到屋门前轻推了推,屋门应声而开。尘晓欢呼:“有炊具了!世外高人果然都是秉持'天下大同'的理念夜不闭户门窗虚掩啊!”她笑转身对陌轻尘说了句“轻尘等我一下!”便乐呵呵进了屋。
此时日正当空,和煦的阳光轻洒于她轻绿的衣裳,她整个人沐浴在光照下,眸中的笑意明丽而柔软,如三月暖阳照拂于轻柳,而她便是被温暖的那一抹最柔嫩的微微柳色。
陌轻尘看着含笑对他招手的尘晓,有一瞬的失神。他微摇了摇头,对自己无端的奇怪反应感到些许吃惊,随后跟进竹屋。
一脚踏入竹屋,一股清淡而醇厚的香味从容入鼻,清淡如竹醇厚似酒十分清奇。陌轻尘看到炉子上滚开的一锅水里尘晓正煮着几节竹罐,香味便是由此而来。
看到此情此景,陌轻尘轻笑出声:“若我猜的不错,这些想必是青竹酿。”
“是呢,”尘晓将滚水里的竹罐一一捞出,“完工!”扇了扇发烫的双手,她似是自言自语道,“借用一下炊具,青竹老先生这种世外高人定然不会介意的。他连门都不锁的。”
陌轻尘唇角微勾,看了眼旁边散开着已空无一物的青布包裹,眸中笑意愈加明显:“这些就是'吃的'?”他目视那几罐青竹酿。
尘晓呵呵一笑,“吃酒吃酒,酒当然是'吃的'。”
如此咬文嚼字的歪理令陌轻尘忍俊不禁,他又问:“尘晓姑娘是特意带这几罐青竹酿上竹望峰?”
尘晓笑眼一眨,对陌轻尘道:“青竹酿药酒两用强身健体喝了对老人家身体好,再者青竹酿很好喝啊,青竹老先生自号青竹,说不定就是因为爱喝青竹酿呢。于是我就想着自酿了几罐封了带上山孝敬他老人家。如今未曾相遇,这酒自然是该你我享用。”
陌轻尘嘴角微微一抽,有些哭笑不得,“尘晓姑娘真是想法独特'率性'而为。”
尘晓笑了笑,“人生那么短,我才刚刚开始任性,真是有些后悔呢。”
陌轻尘不语,第一次在她的笑容中感受到了明朗以外的情绪,尽管只有一瞬。
竹屋前,石桌旁,二人对坐而饮。
尘晓饮尽杯中酒,笑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兀自又倒了一杯,举杯道:“轻尘,此刻你我竹望峰上对饮乃是缘分,今日别后也不知他日会否再见。喝了这杯你我便是朋友,可好?”
陌轻尘默然看着尘晓,良久,“好。”
碰杯,一饮而尽。
尘晓抬手意要再度满杯,被陌轻尘阻止。
“喝酒伤身,小饮为好。”
尘晓愣了一愣。
“……你,是尘晓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她此刻的声音如饮过的青竹酿,清泠中透出甘醇的微微暖意。
陌轻尘一怔,眼见尘晓眸含浅笑眸光黑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心中倏忽一动,一种莫可名状的奇妙感觉在心头微微涌动。
尘晓趁机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畅快地哈了口气对着陌轻尘调皮地眨眼轻笑:“好开心!”
陌轻尘扬眉,无奈地摇头。
尘晓恶作剧得逞般笑得越发开怀。
默然半晌,陌轻尘看着开心的尘晓,意味深长道:“此番我有要事待办,无法与尘晓姑娘同行。待他日再见,我便与你周游天下,尘晓姑娘可愿意?”
尘晓止住笑容,凝视陌轻尘,清亮的瞳仁分外深邃,半晌,她垂眸轻笑,“自小我便不识路辨不清方向,今次出门已迷了不知多少次路……我怕再也找不到你。”
“我自会来寻你。”陌轻尘轻声答。
“当真?”尘晓睁大眼一眨不眨,半惊喜半期待地问。
“当真。”陌轻尘笑。
“那你可要快些来寻我。”尘晓强调,正襟危坐。
陌轻尘含笑点头,“办完要事,我立刻来寻你。”
“那祝你快些办完要事。”尘晓又说。
陌轻尘轻笑一声,“多谢。”
“要快些来寻我哦。”
“不可再如此贪杯。”
“顾左右而言他……知道了。”
“……照顾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