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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来了?”那人先开了口。
明苏听见声音,骤然惊醒,心底自嘲了一声,难道是分离久了,竟是见了谁,都像她?
她府中养了那么多或是眼睛像她,或是鼻子像她,又或是轮廓像她的女子,但她明白,那些都不是她。可方才,她是当真恍惚了,以为阿宓回来了。
明苏隐隐觉得不快,又有些没来由地心虚,怎么能将旁人当做了她?阿宓再多不好,旁人又怎能比得上她?
她如今是个肆无忌惮的性子,心下不快,便要迁怒这令她不快的人。走过去,随手行礼,腰未弯,语气也不怎么恭敬,连儿臣的自称都省了,草草道了一声:“见过娘娘。”
怠慢得很。
若是旁人,好心好意地留她用膳,却平白得了她这轻视,少不得恼怒。但郑宓自是不会与她计较,笑着道:“免礼。”又令她上前来坐。
她身旁,只有一张与她靠得极近的圆凳,想来是特意为她摆上的。明苏偏生不去坐,就近拣了一圆凳,隔着三四步之遥,与郑宓相对。
郑宓忍不住笑意,以帕子掩了掩唇畔。
明苏神色难看起来,冷声道:“娘娘笑什么?”
郑宓也怕激怒了她,忙收敛了,可又觉得明苏这模样,着实很有趣。她眼中仍噙着笑意,道:“本宫只是觉得公主别扭得可爱罢了。”
顿时,明苏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更冷了下去:“娘娘召儿臣来,便是为拿儿臣寻开心的?”
再逗就生气了。郑宓也不敢招惹明苏动怒,忙说起了正事:“本宫是见公主衣衫单薄,放心不下,就起了唠叨的毛病,请公主留下叮嘱两句。”
秋风起,枝叶凋零,初初入秋的那几日,往往是乍来的一股寒潮,最是清寒,也最容易着凉。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明苏犹疑地望着她,有些戒备。
郑宓耐心很好,想起明苏不喜欢宫中那些针线娘子缝制的衣衫,总嫌华贵有余,温暖不足,而淑妃娘娘又偏偏不善针线。所以,明苏从前的衣衫,尤其是贴身的里衣,都是她与姑母替她做的,春夏秋冬,四季更迭,这一算起来,那些年里,她不知替明苏做了多少衣裳,清楚她喜欢哪种布料,也了解她喜欢什么样式。
日子很难熬,但有明苏,有她们的那些过往,再难,似乎都不觉得艰涩了。
郑宓微笑道:“我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公主若不嫌弃,此时赶制,到入冬前也能赶出几身冬衣来了。”顿了顿,又道,“只是秋日的衣衫,还请公主先凑合着保暖为要。”
她这般体贴关切,明苏倒有些看不透她了,上回昆玉殿,皇后见她还拘谨得很,隐隐间也能看出她有些惧她,怎么才过去一月,她就这般亲近起来?
看不透,她就不看了,反正也不是多要紧的人。明苏笑了笑,轻飘飘道:“不劳娘娘费心,儿臣嫌弃。”
她若只是拒绝,也就罢了,偏偏还拒绝得如此冷硬,让郑宓下不来台。
郑宓的笑意也撑不住了,她低下头,将茶盅端到手里,心里则有些急,明苏如此排斥,她们的缘分难道就要就此断了吗?
明苏这些年也没怎么关心过旁人的感受,只图自己痛快也就罢了。但此时,她说了那句话,又见皇后低眉垂首,不知怎么,就觉她说得过分了。
可她也不愿与皇后道歉,赔不是。她这辈子最在意的三人,一个被勒死在了她面前,一个在五年前一去不返,只剩下母妃,在宫中等她。
除了这三人,其余的在她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她想起入宫前命人往母妃那里传过话,说要陪她用午膳的,上回她就因那金簪失约了,今次可不能再失约。
明苏这般想着,站起了身,就要告退。
郑宓见她要走,急了,脱口道:“你身上疼吗?”
明苏不明所以,只下意识道:“什么?”
郑宓只得说得明白些:“阴雨连连,你背上的伤,疼吗?”
明苏的神色骤然阴冷了下来,盯着她,森冷道:“你命人查我?”
郑宓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倒怔住了。
她与明苏从来没有表过心意,只是她们彼此间却存了这默契。她十九岁都未出嫁,是为什么,祖父知晓,姑母也知晓,却都不曾来规劝拆散,只是含蓄地提醒她,若要相守,还需筹谋。
有长辈默许,纵使前路还有坎坷,但郑宓一直相信,她与明苏是能相守终生的。
直到郑家被抄,合族皆亡,她被没入教坊为奴。
那日之后,明苏每日都来。郑宓不知她是如何潜出宫的,也不想见她。她知明苏是无辜的,皇帝想做的事,她拦不住。
可家仇已经在了,一看到她,她就会想起惨死的家人,她们之间已不可能了。
明苏也知道,她尽力地不来碍她的眼,每日来,都不会入她的房门,或在大厅坐一坐,或是在隔壁开一间房,拿出她自己带来的书打发时间。
于是一连七日,她只知明苏每日都来,却未见过她一面。
至于明苏为何来得这样勤,她自然是知道的。这半月,教坊的主事不敢让她出去献艺,也不敢将那些王孙公子们往她房中领。她这价值千金的头牌,便被藏在了房中,谁都见不着。
但明苏来,是悄悄来的,亦不曾张扬身份,那些不务正道的贵胄公子哪儿肯消停,不住地向主事施压,非要尝尝昔日郑太傅膝下最受宠爱的孙女的滋味不可。
他们这些人,本就嚣张张狂,再饮些酒下去,更是不晓得轻重,恨不能将京师都翻过来玩乐一遍方好,哪儿会将一个小小的教坊主事放在眼中。
教坊让他们折腾得不轻,主事哭丧着脸,两头为难既不敢违拗明苏,也不敢将外头那些人得罪死了。
而她倒像是被恩客养起来的花魁,诸事不必操心。
但她不想这样,她不想承明苏的情,也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再无往来,从此以后,峰回路转也好,柳暗花明也罢,都不再见。
那日主事到了她房中,陪着小心道:“那位殿下又来了,一连七日,总不能一直干晾着,您是不是也去亮个脸?”
郑宓道:“我会去。”
主事大喜,高高兴兴地要她打扮打扮,早些过去,别让人等久了。
郑宓原没想什么,可听到她这句打扮打扮,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般。毕竟,在此之前,她是一心将明苏当成要一生一世相守不离的人来待的。
她在妆台前坐了许久,也看了那些胭脂水粉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碰。既然要断,又何必给她留下念想。
她推开房门,走去明苏在的那间厢房。
那厢房的门是掩着的,留了条缝,她走到门边,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明日我不得空,来不了,但后日,我是必来的。倘若她有什么闪失,哪怕只受了半点屈辱,你这主事的位置都不必坐了!”
郑宓止步,透过门缝望进去,便见明苏侧对着她坐着,那主事低首哈腰地站在她身前,连连称是,称完了是,那主事又诉苦道:“可想见郑小姐的人实在多,殿下在此坐镇,倒好一些,殿下不在,他们都是有身份有来历的,小的也不好拦啊。”
这话,显然就是推脱,能在教坊做主事的,岂能没几分拒客的本事。
郑宓看向明苏,便见明苏面上显出着急来。她不由叹了口气,明苏的样貌与淑妃相像,可她的性子却与姑母像了个十成十,都是一般温润和气。
那主事的推脱敷衍之意如此明显,明苏还是没有动怒,只是格外郑重地看着他,肃然道:“你只记得,她有个好歹,我不问旁人,只问你。”
主事说了什么,郑宓没听进去,正要叩门,边上传来一声:“郑小姐,求您借一步说话。”
是玄过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他一面望向里头,一面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哀求道:“事关殿下,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您行行好,听小的说两句吧。”
主事行了一礼,要出来了。
玄过大急,径直扯了郑宓的衣袖。郑宓终究没狠下心,与他一同,去了侧旁的过道里。玄过没敢耽搁,四下一望,见无人留意,慌忙将宫中这几日发生的事,从明苏如何求情无门到她如何被盛怒的皇帝惩罚杖责都说了一遍。
“脊背上的伤养不好,是要留一辈子病根的,小的实在担忧,可殿下挂念这边,连药都没来得及好好换。”玄过说得很急,又将一个瓷瓶掏出来,塞到郑宓手里,给她跪下了,“您就当是可怜殿下了。”
郑宓不知道这些事,听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拿着瓷瓶进了房门。
明苏听到声响,朝门口望了一眼,立即站了起来,拘谨而无措,抿唇道:“你、你怎么来了?”
郑宓看得出来,她的紧张与无措之下,还有一些期待和欣喜,但这些期待与欣喜在看到她手中的瓷瓶的时候,便全部消失了。
“玄过说的?”她低着头,问了一句,正想说她没事,便听郑宓道:“让我看看。”
明苏顿时更显局促,张了张口,嗫嚅了一句:“都快半月了,没什么要紧的。”
郑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明苏便说不出话了,沉默了一阵,走去了内室,郑宓跟在她身后。
她到榻前停下,脱下了外袍,露出白色的里衣。里衣上沾了血,格外刺目。但那是在后背,明苏不知道,她撩起里衣下摆,还没完全撩起,便是一阵咬牙忍耐,缓了一缓,才继续用力。郑宓没有开口,也没帮忙,冷眼旁观。
明苏感到很难堪,却没有说什么,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里衣掀起,露出后背。
背上那一大片,寻不出一块好肉,有些结痂了,有些血痂裂了,渗出血来,血粘到了里衣上,她掀衣时,不得不用力,又撕裂了一片。
“我给你上药。”郑宓说道。
明苏意外,虽然看到她手中拿着瓷瓶,但她也猜得到必是玄过硬塞给她的,她没想过她会愿意为她上药。大概是这些日子酸苦的滋味尝多了,单单是一句上药,都让明苏涌起一阵狂喜。
她看了看郑宓的脸色,郑宓什么表情都没有,目色也很冷淡。
明苏不敢说话,生怕她一开口,就连这一点温存都没有了。
她乖乖地在榻上躺下。郑宓坐到榻边,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脊背。原本就清瘦身子,眼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皮.肉都能看出骨头的形状。
郑宓打开瓷瓶的塞子,将药粉洒在裂开的血痂上,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白色的药粉碰到血,很快融化,原本颜色有些暗红的血也掺了点白色,化成了血水。
明苏痛得脊背抽搐,没能忍住,发出“嘶嘶”声,却没有喊疼,也没有让她轻一点。
郑宓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些杖刑,手下更是小心,低头吹了吹,想替她减缓一些痛意。明苏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感觉到她的动作,扭过头来,颤着声,安慰她:“早、早就不、不疼了。”
郑宓的泪水滑落,她看着明苏疼到扭曲的面容,看着她苍白的嘴唇,看着她明明自己痛到了极点,却仍不忘来安慰她的感受,她就心软了。
可是,再是心软,都没用了。从刚刚见到明苏开始,家人惨死的画面便在她的脑海中不住盘桓。
上完了药,郑宓将药瓶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明苏缓过了那一阵剧痛,好了一些。她得了郑宓待她的一点好,满心都是欢喜,面色虽还苍白,眼中却已是湛亮,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讨好道:“我……”
她正要与郑宓说一声,她明日有事,来不了,但后日一定会来,便听郑宓道:“你以后都别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