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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狂大汉对着白衣书生躬身行礼。
元遥低着头，不扶起，不理会。
欧阳九就这么拜着。
屋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良久。
元遥叹了口气，走到桌边说道：“气象司测得今晚会落一场暴雨，要百姓们提前做好准备，现在看来，果真不适合出门。”
欧阳九直起身子：“下雨才凉快。”
元遥点了点头，脱下外衫，微笑道：“你这屋里确实是有些太热了。”
欧阳九拧去酒塞：“喝酒。”
元遥道：“好。”
酒香四溢。
却没盖过屋里的铁粉味。
欧阳九使劲嗅了嗅，忽然摇头笑道：“颜似卿总说自己酿的酒多香多香，你看，连我这屋的味道都压下不去，不过如此！”
元遥没有附和他。
欧阳九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也不碰杯，各喝各的。
不多时，酒坛见底。
元遥走到铸造台旁站定，和刚才的欧阳九一样，看着里面的剑胚怔怔出神，出声问道：“你知道怎么解决？”
欧阳九点点头。
元遥伸出右手，包裹着莹白色的内力，放在火焰上炙烤，感受着其间的温度道：“如何解决？”
欧阳九站在他身边，指着火焰里的剑胚：“残念太多，那就找一个足以压制所有残念的残念。”
元遥听懂了。
他问：“找谁？”
欧阳九回答：“你知道的。”
元遥看着他质问道：“何必呢？”
欧阳九咧嘴笑笑，不说话。
元遥轻声道：“你刚才想问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人能活多久？”欧阳九说。
“胎死腹中则不足十月，病而夭折则短短数年，凡其一生不过几十年而已，成就仙境百多岁也到了头。”元遥平静回答。
“你少说一条。”欧阳九摇摇头。
“我知道。”元遥回道。
“青史留名可活万年。”欧阳九替他补充：“就像建立圣贤城里的圣人，道儒法佛的祖辈，李家那位仁宗皇帝，纯阳剑仙吕岩，兰若寺活佛法显……”
“够了。”
元遥打断他的话：“还有要问的吗？”
欧阳九道：“有。如果可以名留青史，但要你现在死去，你愿意吗？”
“不愿。”元遥直截了当地回答。
“为何？”
“青史终究是外人去看，为何要因其他人放弃自己？”
“有道理。”
欧阳九看着他的眼睛，追问道：“但如果那是你的毕生追求呢？”
元遥默不作声。
欧阳九也不催他，只是看着炉里的剑胚。
二人沉默了许久。
“如果我依然说不呢？”元遥问道。
“那你就是说谎。”欧阳九道。
“所以你会怎么选择？”元遥又问。
“一如既往。”欧阳九理所当然道。
元遥忽然就有些生气，就差忍不住破口大骂，看着他冷声问道：“你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问我还有什么意义？无病呻吟？还是临死前找存在感，指望我嚎哭上两声？”
欧阳九一愣，蓦然笑了起来。
爽朗的笑声从低到高，响彻整间铁匠铺。
欧阳九锤了下他的肩膀，连声感慨：“认识十几年，还是头回见你发火，稀奇，真是稀奇事！”
“你赢了。”
说完，元遥转身向铺子外面走去。
欧阳九没有阻拦，看着他的背影又一次问道：“先生的答案是什么？”
还是那个问题。
如果你的毕生追求近在眼前，但要你拿生命去换，你愿意吗？
元遥脚步未停，消失在门外。
铁匠铺里却回荡起他的声音。
“亦余心之所善兮。”
这便是元遥的回答。
“虽九死，其犹未悔。”
欧阳九接上后半句。
他掩面长笑起来。
笑中有泪。
泪里无悲无喜。
他早知道元遥的答案，他很早便知道元遥的答案，但他还是要元遥再亲口说上一遍，他要找一个同道者，他要证明这条路上的自己并不孤单。
铁匠铺里重归安宁。
欧阳九整理衣襟，对着铺门长揖及地：“此剑名曰九死，欧阳九拜请先生，若有机会，将剑托付给适合的人。九泉之下，欧阳九铭记先生恩情。”
无人回答。
但欧阳九知道元遥听到了。
元遥确实听到了，他躲在铺子后面的屋檐下，看着天上越来越重的乌云，心想气象司监测得真准，你看，真的就要下雨了。
欧阳九关上铺门，收拾好铺子里的东西，坐在桌边安静了很长时间。
铺子里弥漫起淡淡的酒香。
明明酒已经喝完了，味道才散出来。
欧阳九自嘲一笑，忽然念起了年少时的志向，待有朝一日练出绝世神兵，欧阳九的姓名传遍天下后，他就学着演义里归隐山林，好好瞧瞧那日月星辰、山河万里。
真是怀念啊。
可惜志向总是实现不了。
欧阳九最后往铸造台里添了些炭火，缓缓脱下衣衫，站在铸造台边缘。
仰面躺倒。
烈焰冲天而起。
剑胚逐渐凝实，里面犹如无尽恶鬼般的残念逐渐安静下来，对着前方若隐若现的黑影选择臣服，那是铁匠欧阳九的执念。
铁匠铺里的光芒消散。
剑身比黑夜更黑。
剑名九死。
仿佛末日。
————
闪电照亮了暮时的长安城。
暴雨姗姗来迟。
元遥知道。
当世最强的铸造师走了。
那个嘻嘻哈哈的铁老九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九死，九死。
你听，说得多好。
元遥眯起眼睛，听着耳畔的雷声，忽然笑了起来，大声笑了起来。
街上些许个行走匆忙的路人听到笑声，扭头看向这位失心疯般的书生，好奇他在笑些什么。
元遥站在屋檐下，听了一夜的雨。
————
谢周和柳心月行走在路上。
谢周忽然停下脚步，轻声叹了口气，向长安的方向抬手一礼。
附在那块材料上的剑意断了。
“怎么了？”
“世间再无铁老九。”
————
并州西原郡。
铁炼门坐于群山之间。
门内立着一棵碧玉和玄铁铸成的常青柳，传闻是由始祖打造，承载着铁炼门的气运，三百年成就定山河时，柳树曾夜放光彩。
铁炼门人不信这个。
但就在刚才。
柳树忽然暗淡，像在哀悼着谁。
又忽然光芒大亮，像在迎接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