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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尔最终还是从敦煌的脑袋上下来了。她没法不下来。毕竟光靠睡觉,是压根不可能挨过那足以维持整整一天的孤寂的,更别提是化解她心目中几乎满溢而出的疑惑了。
敦煌恰恰是把握了这一点,用平日对孩子家家的小小威胁,类似于什么不下来就不解释的条件作为要挟,无比轻松地摘下了这个在黑发中肆意畅游的青纹。
索性步行一路也正如敦煌此前担保的一般有趣,就算是走到小腿略略有些发酸,碧尔也依旧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没有半点颓色。
而现在的碧尔,正用单手抓起别于腰间的酒囊,微微挑开封口的瓶盖,小心翼翼地朝内瞥了一眼,只见当中灰黑胶凝宛如活体流水,哪怕是被酒囊束缚到只剩下一点点的活动空间,也仍然坚持不懈地缓缓蠕动着,那奋力挪动的样子搭配上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粘稠质感,着实有些恶心。
“也就是说,这东西其实也是冥界那头来的?”合上瓶盖,碧尔转眸向打着前阵的敦煌扬声问道。
从天灵帝国的京畿出发,想要兜入中原再进白家主城,期间则必须要走过由擎神木那头一路蜿蜒而下的茂盛雨林。草木丛生的雨林在行天大陆上婉转,划出一道中空的屏障,将靠海的天灵帝国与中原地带分隔开来。
雨林无名,也鲜有人知晓这片雨林的源头来自于擎神木后方的秘境。
此时此刻,敦煌与碧尔就置身于雨林之中,不再作势表现出四肢健全模样的敦煌以单手绘制银光不断,拂开身前拦路高草芦苇的同时,光晕化作实线羽衣,暂时充当承载的角色,令那些被敦煌拨向两端的草叶暂时维持启张的形态,以便二人通行。
开路的敦煌听闻碧尔的询问,暂时放下手头的动作,回身点头道:“嗯,从列君生凝形之后,冥界就开始了对凡间的渗透,为未来的重临天下而造势。”
这是白樱雪告诉敦煌的。而在转述的过程中,敦煌面对碧尔,却是一次未提这位挚爱的名称,将那些对于碧尔来说堪称秘闻的讯息,统一归纳为自己的未卜先知与学识渊博。
之前几次,敦煌从来都没有跟碧尔详细解释过有关冥界的任何事宜,就算是提及,也只是草草掠过,并不像现如今阐述的这般清晰。所以对于冥界这个名词,她一直都是一知半解。
而现如今,新鲜的词汇得到敦煌有问必答的解释,碧尔也终于能够将之前好几次的疑惑悉数问出:“难道当初那个在雪峡亡谷的家伙,所使用的也是冥界的技法么?”
“不光是他。”在回答之前,敦煌刻意望了碧尔一眼,眼神复杂,挂忧为其中之重。他知道,那本对于旁人来说根本不足挂齿,甚至因为掉墨而不值半块铜钱的小册子,至今仍被碧尔携在身边。所以,在开始每一个可能涉及到小本子与其主人杜夜雪的话题之前,敦煌都会先留意碧尔的个人情绪。
见后者眼中那平静到甚至有些瘆人的神韵,敦煌微微呼出一口气,这才补充说道:“包括在亚土大陆上的那场由煜弓欧阳凌霜独力引发的战争,同时也有冥界的卖力参与。”
“那次澎湃的死亡之气,原来全都来自于冥界么?我还以为是那欧阳凌霜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强修邪术呢。”碧尔以陈述的方式带出自己的问题。
“天下凡人就算是浸心于邪气邪术修炼,也是绝对不可能引动出能够倾起席卷之姿的死亡之气的。”敦煌侧手切出剑气,锐不可当的凌冽顿时呼啸,不费吹灰之力地粉碎了那不知为何却是倒在二人必经之路上的粗壮大树。
大树没有病死的枯枝。
“原来是这样。”碧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视线才刚刚离开敦煌的独臂身影,但很快,她就像是突然回想起来什么一样,又重新凝望敦煌,恰好撞上这位开路先锋的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碧尔也不多做遮掩避让,率直说道:“可上次的战场,你也引动了完全不亚于那欧阳凌霜的死亡之气啊,这...”
“因为我有贵人相助啊。”敦煌看似简简单单的一笔带过,深层却是暗藏着些许无奈,而这抹虽是极力隐藏了,却无可避免地流露出蛛丝马迹的情感,刚好被碧尔抓个正着。
“是雪儿?”一针见血。
敦煌的瞳孔在那个瞬间收缩,趁着眸前帘幕轻垂时眼神下移,等到视线再次回到碧尔的脸上时,他的脸色已不见迟疑,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你猜得对,就是雪儿。”
“这样啊。”碧尔露出一抹微笑,并以此作结,跳离了这个无论是对于敦煌还是对于自己而言,都显现沉重的话题。
冤有头债有主,对于碧尔来说,如要将其怨恨作出归纳总结,那么乐正邢文的死便不应该是她所迈出的最后一步。真要追根溯源,冥界,才会是她真正的仇敌。
从历经腰斩时埋下的种子,由其延伸而出的枝桠虽是在雪峡亡谷的那一刻被拦腰斩除,但却没能连根拔起。所以,春风吹又生。
一个话题步入终点,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寂然无声。寂静中,两人相伴行于雨林,敦煌在前以剑罡斩出一条康庄大道,碧尔在后暗自沉思,各有各乐趣。
只是,让敦煌略微有些费解的是,这一路上的障碍正飞速转变。从一开始只需要轻轻一拨便可让出道路的高草芦苇,到偶有出现的坍塌古树,再到现在的几乎三四步就会遇上一棵新木。
“等一下。”敦煌牵住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的碧尔的手,将其拉回自己的身后,同时起脚踢出一枚大抵有铜板大小的原石。
圆滚滚的石头仰仗敦煌施加的劲力,在地飞速打滚,径直撞上了那棵横拦在雨林深处的古树粗枝。
小石撞粗木一如蚍蜉撼大树,但结局却非不自量。只见那棵粗木树干于恍然间烈光乍现,几乎刺眼的纹路横向扶摇,也就是眨一次眼的功夫,整棵粗木遍布透银光亮,下一瞬,由轰然领衔的震耳欲聋迭起,向外炸出满天锋利飞屑。
敦煌启张五指,扬出的轻柔如深雪,凭空绘制半月屏障,囊下几乎无孔不入的木屑,并以合手握拳的动作,将其瞬息碾压成灰。
横伏的古木破碎成渣滓,当即便在雨林中让出一条畅行无阻的道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道从泥泞之中攀爬而起的身影,不,准确来说,是一副副骸骨。
白骨森森却又整齐划一,在他们的身上看不见任何作为支撑的皮肉,空洞的两处窟窿缀在头骨,仅用幽深充当眼眸。
一列横排,总计有七具骸骨从地底冒出,缕缕尘烟更是随着他们的缓缓挺身而漫出浓郁。
“这是...”碧尔和敦煌彼此对视一眼,当下便交换了各自眼中的疑惑不解。也没等两人中的任何一位率先提出假设性的回复,就见那七具白骨瞬间生长出肉身。他们浑身赤裸,清晰可见其中有五男二女,闭合的眼眸统一面向大地。
春光只有乍现,浮光凌冽而闪,带出七道暗棕色的皮革甲胄轻装挂上他们每一个人的身段,复现出已经被时代洪流所抛弃的轻甲流派。
衣衫已经成形,原本视线还有些躲闪的敦煌和碧尔总算是可以正眼打量起这七位辨不清是敌还是友的家伙了。
可掂量端详还没过多久,随着七人气息的逐渐沉凝,敦煌在心底里却是惊觉几分不妙。以他的修为,第六感的预知几乎媲美天下最完美的占卜,尤其是对于危险的感知,更是精准到没有半分差池。
敦煌不由分说地抓起碧尔的手,脚尖在泥泞旋转一圈,紧接着悍然震地,道道裂痕顷刻蔓延,在电光火石间就已经落到了那七人的跟前,然而它们之后的行径路线却仿佛被一道无形壁垒所限制,再无法更进一步,只得悉数徘徊堆积在那墙垒之前,塌出一个大坑,七人为伴,悬浮其上,稳如泰山。
与此同时,敦煌带着碧尔腾飞入空,有惊无险地躲开了从正下方地表杀出的由三把交织于一起宽刃所构成的回旋刀锋。
刀锋阴险,直攻下盘。但气机却是空前浩瀚,能够斩碎敦煌体外护身罡气,逼得向来喜欢勇往直前的敦煌不得不在此刻以躲闪作为应对。
闭眼的七人中,最先醒转的是两位女生中的一位。她留着利落短发,淡棕色的刘海侧下眼帘,刚好遮住一边单眸,仅露出一只启张的天蓝眼眸。
飒爽容颜算不得女子倾城,反倒有些倾于男子的英气逼人,包括她所穿着的战甲,勾勒出的身材曲线也并非当代女子的婀娜多姿,而是实打实的肌肉虬结。
如果不是此前白骨化肉身时的身无寸缕,仅凭现如今的容颜姿色,敦煌和碧尔甚至难以分辨她实为女性的这一性别。
这名尚不知姓名的女子抬头望向正从天上翩然而落的敦煌和碧尔,嘴角轻掠不屑,但却没着急着动手,转而将视线投放在自己身旁六位仍未苏醒的同伴,双手借机合十,回拉如鹰爪,十指隔空相对,拉拽出同其身形不大相符,如流水一般缠绵的柔光,笼罩在六人的身上。
在吞下那最后一位女子之后,这抹柔影顷刻大放光彩,比肩夏日骄阳的凌冽转瞬即逝,等到不得已要避其锋芒的敦煌再次凝眸观望,那七具共生白骨就只剩下了眼前这位稳稳接下回旋利刃的一夫当关。
“你是谁?”敦煌落定翻袖,谈起天下锐器,向来不遑多让的黑鞘当即落入他的掌控,燃起激昂斗志。“为何对我们动手?”
“白龙大人座下七大护法之一的琳雄,特此前来,欲为白龙大人的重归巅峰而造势。”那女子如此说道。
琳雄谐音凌熊,是白龙当年在江湖四处游历时所纳入麾下的,名字同样也是他取的,至于其后典故,则是源于两人相逢时,这名女子正以肉身之力手撕狂熊。
“白龙?”敦煌脑海中突然冒起那白发长须加起来足有三千丈的老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凭他也能重回巅峰?”
“白龙大人乃是半神之躯,岂能以尔等凡人的浅薄见识而亵渎之?”琳雄横眉怒视敦煌,当中泛滥着择人而噬的凶厉。“单凭你的言论,我就必须杀你。”
“尽管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