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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刚才那娃娃,跟你说了什么?”邓夙启此刻已经重新抱起了昏迷不醒的诸葛依依,手脚动作固然轻盈依旧,但眉眼之中那一抹温煦和柔均不再的冷淡,却还是揭示出他在对待诸葛家的小郡主时,那可谓是“今非昔比”的差别,至于他口中的那个娃娃,自然就是刚才身形后至的李丹青了。
孙鹰谲耸拉着脑袋,任由双手随意垂在大腿两侧,有透着丝丝仿佛隶属于隆冬寒意的清风自其指缝中吹过,却仍是不比他此时此刻萦绕于心间的心灰意冷。
直到邓夙启托着那个恃强凌弱惯了的女娃娃来到跟前,于自己的面前切了切手掌,孙鹰谲这才从沉冥中醒了过来,晃了晃脑袋,摇掉了深邃眼眸中的惋惜,他冲着邓夙启挤出一抹人不人鬼不鬼的尴尬笑容,略显沙哑地缓声回答道:“没啥,就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而已。”
“你以为我这回会信你?”邓夙启好说歹说也是脑袋光得差不多了,暂且不说是聪明绝顶,再不济最起码也得学会转弯了不是?所以他这才会用空出来的左手一把搂住孙鹰谲的胳膊,硬生生地凭借着自己大他一号的身形,做了个一力降十惠的泰山压顶,当然这只是皮毛之中的皮毛。
然而,就算是开玩笑的举措,放到平时,从来就不喜欢与人勾肩搭背的孙鹰谲定然会立刻将自己摔到一边去,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这么做。要说是一时动作的转变还算情有可原的话,那么数十年均如一日的习惯此刻却百年难得一遇地突然偃旗息鼓,这一刹的变化,到底还是让邓夙启联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到底说什么了?”
孙鹰谲没有转过脸,只是用斜眸的形式象征性地瞥了瞥跟自己斗了大半辈子的邓夙启,仰天呼出一口浊气,气息不尽深沉地幽然道:“剑圣他真的......”
邓夙启的瞳孔在这个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前些天,我们不是感觉到自身修为的瓶颈松动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明显了么?”主动跳过不详的孙鹰谲话锋一转,将邓夙启的注意连带引向了另外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实则息息相关的既成事实。
“嗯,而且不光是我们,很多人都感觉到了。”邓夙启点了点头,只想着作为捧哏的他原本还等着孙鹰谲继续往下说来着,可见后者久晌都不曾再续下文,仅用单只深意无限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在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大概几次呼吸的寂寥时间之后,幡然醒悟的邓夙启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颇为难以置信地磨牙启齿道:“难道是...他?!”
“剑圣他,把自己赌在了过去,又把属于未来的一切都安放在了师兄的身上。”孙鹰谲负手而立,昂首望天,呢喃道:“我们这两个受人恩惠无限的老东西,在弥留之际,是不是也应该为那一直以来都口是心非的剑圣,做一点点的贡献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邓夙启与孙鹰谲并肩而立,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齐齐远望襄阳东门,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就会有铁骑纷沓而至。
孙鹰谲低下头,俯视着地上那些因为陆地青虹的肆意妄为而洒下的碎石瓦砾,轻吟道:“用不了多久,整个襄阳城就会变得更乱了,那个时候,如果他还不曾离开......”
只不过是一记浅显至极的舞袖,却是瞬间蒸发了铺满一地的碎石。
“赶紧把我们家的小公主弄醒吧,别一会儿真给人家把穴给封坏了。”孙鹰谲抖了几下肩膀,将邓夙启从自己的身上甩了出去,紧接着单手捋起长眉,回身望了眼那已然沉寂无声的客栈,在心底暗自做出了一项可能会是有死无生的决定。
从襄阳城出发,向北走约莫五百来米,便是一处视野极佳的上行斜坡,登上去虽然略微有些麻烦,但是在之上居高临下,却足够能远眺整座襄阳城的布局。
此时此刻,仅有生命力极度顽强的小草绽满一路的斜坡上,正有一位翻身下马的披甲将军正远远地打量着那座迟早都会是自己囊中之物的襄阳城,而在他的身旁,则有共计二十位原地待命的骑士。
一马当先的将军身形臃肿如球,哪怕是穿着已经加大一号的结实盔甲,也只能是堪堪覆盖住他那呼之欲出的圆润肚皮,尽管整体的四肢比例放到常人身上算是标准身材,但在他的身上,却只能配得起短小精悍这么四个字。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圆滚滚的胖子,脸上作为将军应该有的英气逼人他一分不差,作为从沙场伏尸千千万中历练出来的血性,他一人更是足以力压身后二十骑的总和。
胖到甚至连迈步都感觉需要靠左摇右晃来勉强维持平衡的他,却能够在南溟分崩离析后迅速崛起,甚至于一举成为当今泽西州上最不容小觑的一股藩王实力,种种身份汇于己身,如此,又有谁敢在这个胖子的面前以貌取人呢?
胖子的右腰带上悬着一把砍刀,左腰带上则是挂了一把双钩长鞭,两个锋利无比的鹰爪钩朝内,恰到好处地卡在腰带与皮肉之间的分层,被肚皮撑大无数倍的贴身甲胄的左胸位置,曾有人用小刀在那里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字——诸葛。
是的。时下正在五百米外远观襄阳的,正是泽西州上草野所认为的非正统,但却最具帝王相的诸葛家家主,诸葛澈。
在南溟势力尚未瓦解之前,诸葛澈就已经凭借着自身将兵更将将的出色才华,博得了先帝的青眼相加,特地颁布诰令,特许之于将军行列连跳三级,一路顺风顺水地踏足于金字塔塔尖的巅峰位置。
如果先帝不曾选择带独生子姜行共赴天灵战场,而是让与之位于同列的诸葛澈率兵相随,那一场顶尖战力相差过巨的硬仗或许仍然会输,但至少不会输到连帝皇的脑袋都得留在异乡。哪怕是诸葛澈要将自己的一身肥肉全都剜下来才能救回姜金明,他亦会不假思索地奋不顾身。
但世事没有如果,姜金明没有带上那个他从乡野中一手提拔成将军的诸葛澈,而是选择带上自己那个入了将军之位,却是只懂得孑然一身到战场上横冲直撞,以力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儿子,然后,便输得一塌糊涂。
诸葛澈历来发誓效忠的,从来都不是那一面姜家的旗帜,而是那亲手救他脱离苦海,将自己从饿死的边缘解救出来的姜金明。
眼下先帝已逝,继任的新王又是个胸无大志的孬种,听说哪怕到了现在,仍是每夜睡到三更时分就会被关乎于那场战争的噩梦惊醒,吓到失禁,才十来天的功夫,雕龙被褥就已经换了不下百套。
想让自己依附着他远渡到行天去复仇?那恐怕是等诸葛澈自个儿都入土了,这八字别说是一撇了,就连墨都不一定能磨好。
诸葛家的荣华富贵,全都是姜金明给的。如此恩典,诸葛澈永世不忘。所以,就算是继任的新王再怎么无能,他也不会去当那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至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是帝王手中那一张得以号令三军的虎符,并以此召集整个南溟帝国的军力,与那天灵再战一次,仅此而已。
以诸葛澈个人见解来说,诸葛家的据地自封,与其他那些心怀不轨,尤其是已然明面上与南溟帝国彻底撕破脸皮的轩辕家族,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但至于这种差别会维持到什么时候,主要看的,就是那新王对于虎符的执念了。
一共十八次上书未果,二十二次早朝请愿被或直接或间接的无视,如此换来的,便是诸葛澈举家脱离南溟帝国的势力。
不知身形圆润,心思更为玲珑的诸葛澈望着远处的那座襄阳城,正在心底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夺了襄阳,就等同于手上谈判的筹码又多了几分颇有重量的加持。
叛离出南溟帝国的藩镇势力数来数去,能够真正让帝国伤筋动骨的,其实也就大概一只手的数目而已,诸葛与轩辕自是其中最为当仁不让的那一号头筹。至于其他的那些小鱼小虾,说白了也就是想凑个热闹,看看那所谓的乱世出英雄,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几分收益而已。
如此的易与之辈,暂时还未忘个人臣子身份的诸葛澈已经灭了二十来个了,再算上这个被轩辕家同样是作兵家必争之地的襄阳城,如果不出意外,诸葛澈下一次入京,手中的条件就已经多到了哪怕是傻子也能瞧出震惊味儿来的境界,如若这样,那贪生怕死的孬种还是不愿意将虎符拱手相让,他诸葛澈,恐怕真的就得先挥兵南下,率先打了那座风雨飘摇的南溟皇宫了。
诸葛澈俯身拔出一根染着泥的小草,也不等那些骑士出言提醒,就直接赛进了嘴里,看似津津有味般咀嚼几下后径自咽了下去,肥硕但却不失霸气的脸上闪过一抹久违的神色。“这一年间的变化真算得上是那什么...苍啥...桑啥...来着?”
“沧海桑田。”近在咫尺的骑士先是躬身侧面,然后再掩嘴回应,动作行云流水。
大将军没读过书,目不识丁,就连上书给皇帝的文案都是委托骑兵营里的同袍帮忙写的。这是诸葛麾下铁骑人尽皆知的事实,但从来都没有人敢因此嘲笑大将军。
以前的庙堂中曾有臣子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直言大将军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当时的先帝对此不予理睬。
翌日,前一天还意气风发的臣子,这次上朝时,却是断了四肢,被两个骑兵用担架给抬进了皇宫。
这一次,先帝眉宇间倒是略泛笑意,他从高高在上的宝座缓步走下,特意来到那已然是气若游丝的臣子面前,同样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先帝却是在盛赞大将军的军事才能,逼得那人当场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拿诸葛澈没读过书这一点开涮。
“对,沧海桑田。”诸葛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呵呵笑道:“一年的变化沧海桑田,可唯独这带泥小草的味道却是一点儿没变啊。”
诸葛澈刚一说完,眼睛却是有意无意地瞄向了那个好心提醒自己的骑士。后者顿时毛骨悚然,赶忙翻身下马,从泥坡上抓起一把野草,囫囵吞枣般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