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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子岚冷言厉喝之后的瞬间,全场官员在噤若寒蝉中集体哗然每个人的眼神中均是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义愤填膺的怒火,灼灼眸光齐聚于赤红双手仍有热气挥之不去的林必茂,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好像是要将这个远道而来的破衣乞丐生吞活剥了一般。
“看什么看!”诸葛依依被四周敌视氛围压得一点儿都不自在,凝汇威吓性质的流光于掌心,随后奋然拍案而起。在众官的注视下,那张铺设着九死一生之棋局的木桌轰然坍塌,连带着那壶泥茶一起坠地,当中的沸水溅得到处都是,滚烫的灰黄茶水只要是轻轻挨在自身肌肤上,哪怕是隔着衣服,布下的皮肤亦会当即在电光火石间肿出水泡。
这其中有明显“添油加醋”的痕迹。这样一份作为阔别已久再重逢的盛大馈赠,宋子岚可是为林必茂悉心准备了很多的,就想着在这必然的时间与地点,劈头盖脸地送给那个必定是要子承父业的晚辈。
刘暄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论是对于那女孩子的暴起,抑或是周遭官员的愤慨,甚至于林宋两家最后雄才的单方面针锋相对,就算是作为襄阳城中可谓只手遮天的他,也只能在侧做那倍感无能为力的叹息。
能够让林必茂心甘情愿地陪在身边的女生身份自然不必多说,而那些一心只想着如何帮自己出一口恶气的官员,刘暄漠更是不想与他们扯上任何的关系,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的骄傲,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出于纯粹的好心,毕竟连他自己现如今都已是游走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无底深渊粉身碎骨了,又如何能够再拉无辜的外人牵连其中呢?
损一命而救万人,刘暄漠素来都不觉着这是一份亏本的买卖。至于宋子岚和林必茂之间那有眼人皆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瞧出剑拔弩张之端倪的氛围,他则是完全不能够插手其中。
读书人之间的斡旋辗转,那可是号称能以朱笔丹青墨杀人的战争啊,刘暄漠不过是一介仰仗了宋子岚渊博学识的局外人而已,又有何德何能敢于去涉足其中呢?那要是说错了话,结局可不是左右为难那么简单了。
“依依,坐回来。”林必茂双手上的红肿已然消失得七七八八了,从始至终,他不仅没有,还刻意隐藏了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学天赋,不将其当成场内威胁,一直以来的表现使其看上去永远处在下风,处在那随时都要仰人鼻息的地位低点。
哪怕是周遭那些阿猫阿狗的白眼相加,林必茂同样没有以雷霆手段还以颜色,始终保持着淡然恬静的姿态坐在宋子岚的跟前,眼神之中时有浅淡起伏。
但毕竟有很多事就算有有心人在侧刻意隐瞒,其背后的秘密也总会有能够见微知著的慧眼人看出端倪的,而此刻的林必茂恰是如此,在同样是儒生出道,却更早于文武两道声名鹊起的宋子岚面前,林必茂的底蕴几乎无所遁形。
“原来不光是那个锦囊啊。”宋子岚寒声道。其吐纳的声响变得愈发沉重,形如故意压低自我气息以方便自个儿伺机而动的猛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必茂,一面冷语道怨,一面又在背地里思索着该如何一击制敌。“怪不得林知白那家伙那么着急着去死,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步环环相扣啊。”
“他这辈子棋盘上的功力烂得不行,现实布局倒是能玩得滴水不漏,呵呵,真不愧是天上赐给我宋子岚的煞星,连死了都不肯放过我。”宋子岚昂首望天,在那耀阳高挂的沧澜天空中,在那层云密布的蓬松之后,他仿佛看见了一点在远方足以比肩太阳的残辉。
在他的眼中,那余辉正展露阴险笑脸。
“家父始终很记挂子武先生。”林必茂喟然叹息道:“临终前,仍在嘱咐我和大将军,说如果有一天因为形势所逼,诸葛铁骑真的要马踏襄阳城......”
“就放我一条生路,是么?”宋子岚与林必茂本身不论是地位抑或是现如今的坐姿,俱是平起平坐的存在,但前者冥冥中自带高人一等的气魄,让其哪怕是在等高的长凳上,亦能表现出足以让人仰望的神采。
“子武先生,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的。”林必茂以略显有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作为回复。
“是,我知道。”宋子岚俯下身子,拾起那半个被诸葛意义一掌拍断的木桌,说来也奇怪,宋子岚只是捡起了半张桌子而已,然而另外半张却是同样随之缓缓上升,被一分为二的木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合而为一,连带着桌上原先缀留的残局一起恢复如初。
“所以林知白不会把话说的那么直白,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原本是充当黑将的宋子岚临时倒戈,成为了红方的主帅,仅以两指轻捏跑马,仅一步便令九死一生的棋局豁然开朗,回过神来的众人莫不为之啧啧称奇。
“从相识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宋子岚呵呵一笑过后,双方旋即陷入了沉默的漩涡。
宋子岚眼神颇为复杂地打量着林必茂,而后者亦是当仁不让地与其对视,凝视着那位看上去与自己同岁,而实际年龄应该是两倍于自己的子武先生,欲言又止。
林知白在临终前说的那番话,从来都不是宋子岚想的那样的。只是林必茂不知自己该如何告诉子武先生。
宋林两家之间现时正趋于凝重的氛围在半晌过后终是迎来了话锋的转折,而这道转折点,是由宋子岚亲自带出来的:“对襄阳虎视眈眈的,无非就是轩辕与诸葛两侯,前者想借襄阳作为逐鹿中原的地基,后者则要用襄阳威胁当今天子,换得举国兵力与天灵再战。”
“双方对于南溟帝国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是肯定的。但归根结底,需要为现在的一切担上骂名的,也只有身死他乡的先皇而已。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答应了那莫名其妙的来客,跨大陆讨伐天灵,南溟又何尝会沦落到现如今的下场?”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宋子岚舞动粗袖在身侧轻轻挥动,原本被打翻在地的陶壶亦是重新灌满了芬香四溢的茶水,直上又直落,稳稳立在桌角。“谁叫我跟了这么个忠心耿耿的主子呢?”
本来是置身事外,却被强行拉回地刘暄漠只得是略微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虽说襄阳赫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但比起诸葛家的直来直往,轩辕那边玩得手段就要恶心太多了。”
“轩辕家为了称帝,可是做足了准备的。”林必茂伺机插嘴补充,然后就被宋子岚赏了个白眼,不过后者倒是没有制止其继续发言的意思:“毕竟他们连轩辕墨都杀了。”
“轩辕墨是死在雨夜屠夫的手里的。”宋子岚适当提醒道。
“谁知道那雨夜屠夫究竟是什么人呢?”林必茂语中深意显而易见到根本称不上是话里有话的玄机,言下之意直指谁人,但凡是听见这句话的,个个心知肚明。
“如果轩辕家那位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杀伐果决的话,”宋子岚微笑着摇头:“那襄阳城就不用争了,而诸葛铁骑也可以着手准备换主子了。”
“子武先生的意思是?”林必茂颇为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雨夜屠夫与那在中原地带新崛起的王家一样,同是襄阳城内的变数。”宋子岚掌中摩梭着一个不知何从拿出来的茶杯,喃喃说道:“只不过一个是人为创造的变数,另外一个则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林必茂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凝视着宋子岚的瞳孔顿时收缩了几分。
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家父在临终前所交代的那句话的含义。
“襄阳城,以至于南溟帝国的国祚能否在动荡之中仍然延续,关键在于向死往生的破而后立。破要破得地动山摇,立要立得直达云霄,缺一不可。”被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林必茂看出弥天布局当中的端倪,宋子岚嘴角掠过浅淡的微笑,一抹欣慰在心中蜻蜓点水,经此而泛起的感触不过寥寥几个字——不愧是林知白的儿子。
“我们这辈读书人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天命所归。”宋子岚左手掐诀,那让许多人都满头雾水的手势却为他本人带来一点玄妙的启示:“只信因果。因作种,开花育果,待果熟后,百花凋零。”
“现在因已成熟,而我们,就变成了那朵必然会牺牲的花。”宋子岚举杯喝茶,一饮而尽的同时,鬓角终是浮现出一两根颇为耀眼的银丝。届时,人们才意识到宋子岚原来早就跟刘暄漠一样,踏入了不惑而知天命的年纪。
“子武先生......”看出并听出宋子岚语气当中所存的必死之意,林必茂的声音亦是下意识地多出了几分悲戚。“您真的要那样做么?”
“现在,那雨夜屠夫应该与轩辕庭春相见了吧。”宋子岚直视天边艳阳,答非所问地笑道。
不一会儿,他重新望向正年轻的林必茂,凝视着那张连褴褛衣裳都压不下当中英气的脸庞,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时候,亦是这般邋里邋遢的宋子岚,因拜于同一师门下而与出身名门的林知白相识,互相赏识对方的才华,逐渐成为刎颈之交。
但后来,因为一些变故,两人的关系逐渐出现了罅隙,越扩越大,最终成为无法弥补的沟壑。宋子岚踩在这头驻足不前,而林知白则是在那边越行越远。
宋子岚慢慢活成了林知白本该成为的那个人,选择在一座孤城中运筹帷幄,独守一方家业国业;而林知白反倒是成为了宋子岚,随诸葛铁骑一起扬名天下,破四方而立威。
士为知己者死。虽然分道扬镳,但二人亦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这个道理身体力行地贯彻下去。所以林知白死在军帐之中,床边除却独子林必茂外,还有大将军诸葛澈。
而宋子岚最终的归宿,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这座风雨飘摇之中的襄阳城。死时或许并不会像林知白那样寿终正寝,而多半将会是那死得十分痛苦的一类人,但他仍会是心甘情愿地慷慨赴死。
“老宋,我在下边摆酒等你!”
林必茂犹记得家父在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时,向这天地借了最后一口气,大笑着喊道,当时的朗声传遍了四个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