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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盛树林中,起扬硝烟止。
两道瘫倒在地的身影由是率先映入眼帘。
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一处受伤的他们,此刻正以几近相同的方式躺在地上,彼此间只相隔四五米的距离,软糯的芳泽青草极力绷直腰杆,好以此承托起他们那颇为沉重的身体。
大袖挥空,犹如丝带遮天蔽日,飞旋的炫舞中,只见陈芒仰天踩出箭步,翩然的轻功依仗飘零的落叶,以蜻蜓点水的架势步履生风,不多时便已跃居于密林之上,点立的单脚踏在不赢一握的树尖,由是眺望远方的繁华城市。
“牌匾地牢啊。”从始至终都囿于城外密林的陈芒任由双手随意悬垂在身侧,冰冷到不见有任何神情波动的脸庞由轻吟作引领,从而泛起浅淡的涟漪:“如此看来,作为六殿下的你,在这儿混得还不是很好啊。”
揶揄的哂笑仅仅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只一个转身的片段,下个瞬间,笑靥连带身形齐齐消散,徒留下风疏叶间的沙沙声,还有一句清至如溪涧泉水的坚韧信念。
“这一次,一切由我做主。”
这一日的南溟京师,有一袭黄袍单枪匹马,沿那素来被人视作唯恐避之不及的“河马嘴”正门杀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的龙影横扫千军,以一人之力的闲庭信步,将囤积在地牢周边已有数十年之久的死寂与哀然全数扫清。
南溟京师的正西闹出如此阵仗的轩然大波,已在皇宫内多日深居简出的姜天势必会有所留意。事实上,还没等到黄袍划空而至之前,地位无上尊贵的君王在得到了地位其实与己身不相伯仲的帝师谢弘师的授意下,早就已经登上了城内最高的阁楼——聆天阁,并由上俯瞰天下众生相,将周遭的一切无所遗漏地尽数收归眼底。
只愿与帝皇形影不离的老人在来到隶属于他的主场之后,也同样没有在“变相”这一所谓的“传统”上省哪怕只零星半点的功夫,一改初入皇宫时的杖拐颓废相,此时的谢弘师意气风发,黑白相间似阴阳的长发飘然,蔚蓝色的瞳孔更是不时掠现精光,如此精神矍铄的样子,叫人根本看不出老人活了快有百余年的事实。
一老一少,两个地位好说也堪纵横整个泽西州的人,在此时眺望的方向却是出奇的一致。听那杀声震天,见那气旋飞腾,一模一样的情景,落到二人心中,却能荡起别样的涟漪。
对于谢弘师来说,仅仅是拿捏着纯粹的旁观者身份的他,此刻唯一要做的,也唯一可做的,不过就是负手而立罢了。老人既是能以“姜天”的名讳在楼阁下的水晶中算得那百年难得一遇的“帝”字,那么,他就应该去相信后者的能力。
至于龙袍加身的帝皇,则单手轻托自己的下巴,微皱的眼眉淌出轻浅的愁绪,似乎正在为该如何将这场闹剧完美收场的方法。
久晌,当那一人敌万千的黄袍再度仰仗轻功,踏着虚无缥缈的空幻涟漪飞入空中之时,一直都维持着缄默无声的帝皇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右手携袖速裹向背后,修身的绫罗绸缎又在空中扇出清浪,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早已于塔内阴影中潜伏多时的白鸽扑腾着翅膀,向帝皇所在急速飞来。
从不允许凡尘腌臜物钻入聆天阁的谢弘师,此刻却是对那兀自飞来的信鸽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虽是对信鸽视若无睹,但那扑腾翅膀的呼呼风声,却仍是将老人的眼神引向了那位龙袍加身的皇帝身上。
等到后者振臂,将信鸽自高耸入云的天井送走以后,老人这才扯开那令人如感到置身浩渺星辰的空幻嗓音,平静道:“陛下可有什么想法了?”
平平淡淡的语气落到姜天耳畔,却跟雷鸣震响没什么两样,直至此时才对聆天阁素来就不成文的规矩幡然醒悟的帝皇挂起僵硬的笑容,有些忐忑地回过头,直到看见老人那张并没有多少情感流露的古朴脸庞后,这才在暗地里捂住胸膛作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而后盘起双手,低声呢喃:“想法的确是有一些的,只不过它能不能按照朕的心意来进行,就得看一看天意了。”
“聆天阁内谈天意,该说陛下真是雅致呢,还是别有用心呢?”谢弘师将空灵强行压成沙哑,以便随性地嗤笑一声。
“谢老还真是会说笑啊。”背地里汗颜的姜天连忙拱手,且带后撤一步,向腰肢挺拔如松的老人深鞠一躬。“朕有几斤几两,朕自己还是心里有数的,又怎敢冒那定会叫祖上三代皆怒颜的大不韪呢?”
“所以陛下,您难道真的要任由那人在地牢杀个七进七出么?”谢弘师将话锋一转,以漠视带过了姜天的低声下气。“毕竟,先皇修葺地牢的本来用意,就是为了集中京师龙气,好用来镇压那只笼中鸟。”
“黄袍要是真的救走了六殿下,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罢,怕就只怕对决中,黄袍者的外来气息浸染了纯正的龙息,动摇了镇压的力度。到那时候,万一连那人也趁机脱逃了,那这事儿可就真的闹大了啊。”
“破而后立,破而后立。”姜天收敛了面上的恭敬,几近面无表情地浅声说道:“父皇给朕留下的这些难题,其解法到头来,讲究的不正是这四个字么?不破不立。要想化解六弟心中的怒火,那么,那个人就成了必然的风险。”
“其实,直到陛下从第五明熙手中接过王立钧脑袋的那一刻,一直都还有个更好的方法来着。”既是已经尘埃落定,落下悬崖者也不再有勒马回首的可能,谢弘师这才选择将过往以言简意赅的方式缓声道:“如若当时,那一剑刺过眉心,这后来的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谢老先生。”姜天默默回过头,一边将视线重新锁向远方,一边卸下身为帝君的庄严伪装,以真情实意感慨道:“朕还是怕死的。从小就怕得不得了。”
得到答案的谢弘师愣了一会儿,旋即侧身面向旋转登顶塔楼的阶梯,率先离开了这个拥有着琉璃水晶作窗体的平台,边走边说道:“林州的醉翁亭,近来有杏花开了。陛下如若有空,可以去那边逛一逛。很漂亮。”
“谢老先生?”尚且不知君言何意的姜天刚转过头,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了,归入寂静的平台,只留下陛下一人径自咀嚼着那个存在于只言片语中的美好景色的背后含义。“醉翁亭?”
也没等到个所以然在脑海中乍现,窗外楼房瓦片上骤然浮现的黑影起伏就已经将属于姜天的注意悉数拽走了。那些个个全副武装的卫士们,其目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论任何代价的活捉黄袍。
“还是等这些琐碎的事情全都结束了之后,就去林州那边走一走吧。”
这时的姜天还不曾想到,他这不过是顺口一提的决定,却是一直等到数年之后才得以实践。
偌大的京城西部,此时已然不见有任何敢于去凑热闹的普通群众,站在大街上放眼望去,除了那始终都在稳步向前的黄袍之外,方圆数米内,有的净是被人打趴在地,不断做痛苦呻吟的可怜侍从。
那一袭黄袍的来势汹汹几乎无人可挡,勇于上前者,往往不过两次交手便会在一连串叫人目不暇接的动作中被无名来者掀翻在地,对招者有时会被单指点至奇穴,引至浑身上下泛起如烈火焚身般的剧烈疼痛;有时则被一拳轰在腹部,罡生十分强硬地撞散内里所蕴藏的气机波动,进而导致四肢气力尽失而跪倒在地。
几乎没有人能够与黄袍硬碰硬的叫板,屡次吃瘪过后,迫不得已的侍卫们只能将阵型由一开始主动出击的包围圈内缩至严丝合缝的水桶阵,妄图以数量阻拦黄袍毅然决然的前进步伐。
此时唯一能够让几乎与临身于战场无异的士兵们感到庆幸的,莫过于那名不知自何处横空出世的黄袍虽然伤人,却不杀人,频频出手也都只是点到即止,在确保能够废除他人反手之力的程度下尽量收押多余的气力,以免造成尸横遍野的惨况。
恰恰也正是拜此所赐,本就是极尽阴森的京城西部,才没有雪上加霜般多出腥涩的血流成河,让这儿变成名副其实的鬼域之都。
然而,黄袍尽管不杀人,但这并不代表士兵们就能因此放松警惕,相反,倒不如说正是因为黄袍这看在常人眼中颇为诡谲的行事作风,才让被推上前线的士兵们为窥探其动机而猜忌又心慌不已。
士兵们面对自己时究竟在想什么,一心只想解救姜乐冥的陈芒根本没那闲情去研究,松开那攥握着某个可怜人脖颈的右手,将之一把摔到旁边后,他悬垂下双臂,挑眉的冷淡直刺为铁阵护在身后,仅仅只是近在咫尺的“河马大嘴”。
陈芒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才要箭步前冲时,心神之中的一处悸动却是让他及时收敛了跨前的步调,改以将重心侧移至尚且仍与地面相连的右腿上,整个人当即向右侧方稍稍倾斜。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一柄无风自动的飞剑贴着陈芒的鬓角垂丝划过,虽无切实的触及,但它那罡气之凌烈,却仍是将陈芒的黑发齐根断去。
堪堪让开一剑的陈芒并没有就此停歇,原意是拿来前冲的劲力于此时全数化作腾空的凭仗,借由此时的悍然爆发,似要踏空而行的黄袍做了个极为完美的空翻,正好躲入三柄对外呈围杀之势的掠剑死角位置,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这第一波发源于无声无息的暗杀。
从来都不将闪避视作终点的陈芒在心中默念三声,旋即右手一如鹰爪般猛然探出,缀有极致凛光的五指沿斜上方刺抓,竟是真的从空无一物的蓝天中逮住一道闪身而来的黑衣男子。
此时此刻,后者的眼中写满了惊诧,仅在下个瞬间,这抹惊诧便被永无止尽的黑暗以摧枯拉朽的方式所取缔。
反手将那人倒插进地表砖瓦中的陈芒抹过黑衣腰带,从中带出一柄约莫与成年男子前臂一般长的利剑,顺势勾掠,刮掉了其左鬓独留的垂丝,而后将利刃坠而点地,神情略微木讷地望向那批才在退无可退的侍卫前拉出煊赫阵仗的黑衣。
“堂堂殿下,的确是该有这样的阵仗。”陈芒将鬓角刮下的垂丝旋绕于左手食指:“只不过,他不应该呆在那里面才是。”
“来者何人?为何要伤我国人?又为何要擅闯我国禁地?”黑衣齐声吼道。
“何人?”那只在陈芒脑海中停留一瞬的记忆,正描写着某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当是时,好像也有某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而那时,那个人的答案,是这样的。
“我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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