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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行云被卫令悦拖着,一路跑到能瞧见女眷席观锦棚前执戈的王宫护卫,才放缓步子。
“你们蔡国女子,还真是……”卫令悦稳住气息,目光里分明有担忧,口中却轻嘲,“富庶出娇贵,中看不中用。”
岁行云单手撑在腰侧,呼吸急促紊乱,满眼金星四溅。
有两位引路宫女趋步迎来,分别将她二人搀住。其中一人轻询:“二位夫人何故狂奔?”
“我们……”
“多有失、失礼,呼。”
岁行云急急抢断话头,喘声笑道:“我在回廊处见着条长、长虫,吓得扯了苴夫人就跑,她还不知、不知出了何事呢。”
此事蹊跷,最好静观其变,暂不宜贸然声张。
卫令悦以余光瞥她,若有所悟地抿了抿唇。
“惊蛰一过,长虫鼠蚁全醒了来,让二位夫人受惊了,”宫女搀扶着岁行云步上阶梯,宽慰道,“请安心入席,奴婢这就去禀中宫卓姑姑,待她派人前往驱赶,诸位夫人、姑娘晚些出去时也免再受惊扰。”
岁行云极力平气,状似随口道:“说的可是中宫女御官,卓姑姑?前几日她才奉命领人往我家府中,做过验喜钦使。”
“正是。”
“此处并非中宫,竟也归卓姑姑掌事?”岁行云略诧异。
宫女温声应道:“这演武场周边多处殿院宫室平素少人来,但也缺不得打理。卓姑姑稳妥,王后命她能者多劳,将这边诸事也担着。”
“诸事都管?”岁行云顿了顿,“护卫巡防之事也管?”
“可不?按理,中宫女官本管不上护卫巡防这样大的事,”宫女低声笑笑,“不过,左近三殿院的护卫小统领乃上将军的表弟,也就是卓姑姑次子。如此,她说话的分量自也不同。”
所谓“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宫人们明面上不显,暗地里却也要各自抱团的。
这位宫女显然不属于卓氏阵营,想是平日总被压着一头,此时话赶话说到痛处,便意有所指地偷偷抱怨两句。
“原来如此。”岁行云颔首。
难怪这一路跑来,沿途不见别的护卫、宫女。想必齐文周说“提前知会过王后那头”,实指知会过卓氏。
这事不简单。
*****
岁行云与卫令悦来得最晚,自是进最末座锦棚。
此处视野在女眷席三座锦棚中为最差,先来的人自多愿往前两棚去挤,这棚内便只坐了薛国质子及三位蔡国大臣的夫人。
这四人已入席好半晌,围坐在圆桌旁就着茶果,正聊胭脂水粉之类。
岁行云与卫令悦同她们相互行了礼,她们便又接着先前话题。被冷落的两名后来者也没心思加入其中,索性同往前头近围栏处的茶几旁。
“站片刻缓缓。方才跑太急,先别坐,”岁行云指指心口,“对这里不好。”
卫令悦本要落座,闻言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随她站到朱漆雕栏前。
“我以为,你并不乐意与我结交。”岁行云苦笑。
卫令悦哼道:“是不乐意。”
屏城卫氏与李氏缙之间的恩恩怨怨,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要与缙公子夫人打交道。
岁行云好奇:“那你为何帮我?”
“我出嫁五年来,你是头一个问我父族姓氏的人,”卫令悦百感交集自嘲轻嗤,“方才在回廊乍见是我,你脱口唤了‘卫令悦’。若那时你唤‘苴夫人’,看我理不理你死活。”
当世女子成亲谓之“出嫁”,意即从此便是别家人。可大多时候,夫家又只将她们视作外来者。
本与父族男儿血脉同源,为人之初也曾被冠以相同姓氏,可一旦成亲,过往十余年的种种便就此模糊,成了无根漂萍。
何其残忍,何其伤人。
已经许久无人唤过她“卫令悦”了。她是真欢喜。她想要这么个朋友。
*****
卫令悦回眸看看圆桌旁相谈甚欢的那四位,压低声音道:“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将回廊之事说与人知?”
齐文周擅闯女眷席,言行无状,唐突滋扰质子夫人,若禀于王前,他绝讨不了好,主责左近殿院事务的卓氏也难辞其咎。
岁行云懂她所指,但当下不便解释过多。“三言两语说不清。事发突然,处处古怪,怕背后有我没想到的圈套,少说少错。”
她轻捏着自己的下颌,总觉先前似乎忘了什么事。
“要瞒着……你夫君?”
岁行云讪讪轻笑:“不瞒,回去就同他说。我是担心有人想借我生事,逼得他在王前出什么错漏。”
“也是。质子不易,时时如履薄冰,”卫令悦感慨苦叹,又看向她的侧脸,“你方才说什么‘气到悬梁自尽’,不是真的吧?”
“说来吓唬人的,其实……”话说半截,岁行云懊恼一拍脑门,“糟,那小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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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旁侧的树影下,站着齐文周,卓氏的次子、左近三殿小统领田鹰,还有卓氏。
齐文周以绢捂鼻,俯视着伏跪在地的小宫女:“说说,方才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小宫女以额触地,颤声低泣:“奴婢什么也不知。”
卓氏双手拢于袖中,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还算懂事。往后只管多做少说,听话些,那你福气就在后头。反之,你可别忘了家中还有年迈双亲与幼弟。明白吗?”
“明白!奴婢明白!”
“起来吧,到廊柱那头候着去。”卓氏抬了抬下颌。
“多谢卓姑姑!”小宫女忍着哭腔,叩地再拜,“多谢齐大人!多谢田将军!”
待她依令去了廊柱前垂首站好,卓氏才收回目光,重重一叹。
“若非齐大人方才信誓旦旦,说缙夫人定会念着与您的三分旧情,今日断不会如此仓促行事!”
齐文周面上挂不住,却也只能忍气赔笑。
“方才见她落单,想着机不可失,这才急求姑姑安排。确是我考虑不周,更没料到会半道杀出个苴夫人。”
“好在宫中还有老身与犬子来善后。她俩若要闹开,老身自有说法可保齐大人全身而退。只是,若再不能探得那匠人去向,恐上将军要生怒了。”
卓氏愁眉苦脸地抱怨一通,却也拿不出好主意,只能巴巴看向自家儿子。
田鹰单臂环胸,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天:“齐大人您说,那匠人会不会是落在苴公子手中了?”
齐文周缓缓摇头:“素循身边无能人,苴国朝中也无谁会冒着得罪我蔡国的风险来策应于他。如此,他便是拿着人也绝送不出仪梁。况且他怯懦怕事,就算那匠人逃到他跟前求救,他也没胆子沾手。”
田鹰咂咂嘴:“若那人确实不在李恪昭手中,怕就得惊动上将军出面设法,命人搜城了。”
“搜城乃最下策。动静太大,各国暗伏在仪梁的眼线不知也知了,到时再想抓住那匠人就更难。”
齐文周以绢帕轻揉鼻梁,左右看看卓氏母子,又道:“事到如今,我仍觉那人该是在李恪昭手里。盘点满城人物,就他最看不透底。且容我再试一次,还从岁十三着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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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行云心头悬着事,忐忑踌躇着该不该返身去探看,免那小宫女被卓氏灭口,便没顾得上场中棋局。
开局鸣金锣响过没多久,卓氏倒带着两位手捧托盘的小宫女进了锦棚来。
她身后左侧低头不敢看人的,正是岁行云担心会被灭口的那个小宫女。
瞧这架势,岁行云心知她已被卓氏收服,小命暂时算保住,便松了一口气。
“首局已开,是薛公子与齐大人两方人马对垒博弈,”卓氏若无其事地笑道,“各位夫人可要下注?”
薛国质子夫人正坐在圆桌旁,与她畅聊许久的三位夫人自要给面,纷纷押薛公子人马胜。
岁行云与卫令悦不约而同道:“我再看看。”
卓氏正要什么,锦棚门帘就被人撩起。一位绯衣少妇款步入内,身后同样跟了个手捧托盘的宫女。
不过,这托盘中盛的是个白玉茶盏。
绯衣少妇向众人福礼后,轻移莲步来到岁行云面前,双目含泪,盈盈下拜。
“姐姐,十四不恭在先,今日特来请罪。”
岁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十四与姐姐皆已嫁为人妇,各自深居后院,素日里难以相见。今日特请了王后允准,当面奉上一盏亲手熬煮的求和茶。”
“能为族亲姐妹,血脉同源,又远嫁于同一城,这般缘分,有今生没来世的。求姐姐宽宏,满饮此盏后,原谅十四当初的轻狂冒犯吧!”
恳切陈辞后,她在满室众人心思各异的瞩目下,竟当场磕了三个扎扎实实的响头。
卓氏貌似中立地劝和:“虽不知二位夫人过往有何龃龉,但到底自家姐妹,是吧?”
“可不是这理儿?缙夫人您瞧,她也诚心诚意悔过认错了……”
“唉,缙夫人您既是姐姐,便让着小的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两位不知内情的蔡国大臣夫人也跟着和稀泥。
卫令悦冷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岁敏,”岁行云唤了岁十四闺名,“若我实在小气,喝不下你这求和茶,你待如何?”
“那我只能在此长跪不起,恳求姐姐宽恕了!”
岁行云笑笑,探手略掀了那白玉盏盖轻嗅。参茶清苦中混着若有似无的淡甜,近似半熟橘果与侧叶望月兰混合的气味。
她就知道,如此狗里狗气地当众做小伏低,没安好心。
在岁敏饱含期盼的泪眼注视下,岁行云又将茶盏原样盖好。
“你愿跪便跪,爱起不起。”
齐文周抠破头都不会想到岁行云对参茶里掺的“提线香”有多熟悉。她明白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