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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雨凤雨鹃又继续找工作。奔波了一整天,依旧毫无进展。
黄昏时分,两人拖着疲倦的脚步,来到一家很气派的餐馆面前。两人抬头一看,店面非常体面,虽然不是吃饭时间,已有客人陆续入内。餐馆大门上面,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待月楼”三个大字,招牌是金字雕刻,在落日的光芒下闪闪发光。
姐妹俩彼此互看。雨鹃说:
“这家餐馆好气派,这个时间,已经有客人出出入人了,生意一定挺好!”
“看样子很正派,和那个什么院不一样。”雨凤说。
“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嘛!”
“说不定他们会要用人端茶上菜!”
“说不定他们会要厨子!”
“说不定他们需要人洗洗碗,扫扫地……”
雨鹃就一挺背脊,往前迈步。
“进去问问看!”
雨凤急忙伸手拉住她:
“我们还是绕到后门去问吧!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姐妹两个就绕道,来到待月楼的后门,看见后门半合半开,里面隐隐有笑语传出。雨鹃就鼓勇上前,她伸出手去,正要打门,孰料那门竟“豁啦”一声开了,接着,一盆污水“哗”地泼过来,正好泼了她一头一脸。
雨鹃大惊,一面退后,一面又急又气地开口大骂:
“神经病!你眼睛瞎了?泼水也不看看有没有人在外面?”
门内,一个长得相当美丽的中年女子,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娇媚,一扭腰走了出来。眼光对姐妹两个一瞟,就拉开嗓门,指手画脚地抢白起来:
“哎哟,这桐城上上下下,大街小巷几十条,你哪一条不好去,要到咱们家的巷子里来站着?你看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街坊邻居一大堆,你哪一家的门口不好站,要到我家门口来站着?给泼了一身水,也是你自找的,骂什么人?”
雨鹃气得脸色都绿了,雨凤慌忙掏出小手绢,给她胡乱地擦着说:
“算了,雨鹃,咱们走吧!别跟人家吵架了,小五还在医院里等我们呢!”自从寄傲山庄烧毁,鸣远去世,两姐妹找工作又处处碰壁,雨鹃早已积压了一肚子的痛楚。这时,所有的痛楚,像是被引燃的*,突然爆炸,无法控制了。她指着那个女子,怒骂出声:
“你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这是公共地方,门口是给人站的,不是水沟,不是河,不是给你倒水的!你今天住的,是房子,不是船!这是桐城,不是苏州,你要倒水就是不可以往门外倒!”
女子一听,惊愕得挑高了眉毛。
“哟!骂起人来还挺顺溜的嘛!”就对雨鹃腰一扭,下巴一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说,“我已经倒了,你要怎样?这唱本里不是有这样一句吗?嫁出门的女儿,像泼出门的水……可见,水嘛,就是给人‘泼出门’的,要不然,怎么老早就有这种词儿呢!”
“你……”雨鹃气得发抖,身子往前冲,恨不得跟她去打架。
雨凤拼命拉住她,心灰意冷地喊:
“算了算了,不要计较了,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已经家破人亡了,你还有心情跟人吵架!”
雨鹃踩着脚,气呼呼地大嚷:
“人要倒起霉来,喝水会呛死,睡觉会闷死,走路会摔死,住在家里会烧死,敲个门都会被淹死!”
雨凤不想再停留,死命拉着雨鹃走。雨鹃一面被拖走,嘴里还在说:
“怎么那么倒霉?怎么可能那么倒霉……简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身后,忽然响起那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回来!”
雨鹃霍地一回身,气冲冲地喊:
“你到底要怎样?水也给你泼了,人也给你骂了,我们也自认倒霉走人了……你还要怎样?”
那个女子笑了,有一股妩媚的风韵。
“哈!火气可真不小!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敲我的门?为什么说家破人亡?再有呢,水是我泼的,衣裳没给你弄干,我还有点儿不安心呢!回来,我找件衣裳给你换换,你有什么事,也跟我说说!”
雨鹃和雨凤相对一怔,雨凤急忙抬头,眼里绽出希望的光芒,把所有的骄傲都摒诸脑后,急切地说:
“这位大姐,我们是想找个工作,不论什么事,我们都愿意干!烧火、煮饭、洗衣、端茶、送水……什么什么都可以……”
女子眼光锐利地打量两人。
“原来你们想找工作,这么凶,谁敢给你们工作?”
雨鹃脸色一僵,拉着雨凤就走。
“别理她了!”
“回来!”女子又喊,清脆有力。
两姐妹再度站住。
“你们会唱歌吗?”
雨凤满脸光彩,拼命点头。
“唱歌?会会会!我们会唱歌!”
女子再上上下下地看二人。
“如果你们说的是真话呢,你们就敲对门了!”她一转身往里走,一面扬着声音喊:“珍珠!月娥!都来帮忙……”
就有两个丫头大声应着:
“是!金大姐!”
姐妹俩不大相信地站着,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那儿发愣。女子回头嚷:
“还发什么呆?还不赶快进来!”
姐妹俩这才如大梦初醒般,慌忙跟着向内走。
雨凤、雨鹃的转机就这样开始了。她们终于遇到了她们生命里的贵人,金银花。金银花是“待月楼”的女老板,见过世面,经过风霜,混过江湖。在桐城,名气不小,达官贵人,几乎都要买她的账,因为,在她背后,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撑腰,那个人,是拥有大风煤矿的郑老板。这家待月楼,表面是金银花的,实际是郑老板的。是桐城最有规模的餐馆。可以吃饭,可以看戏,还可以赌钱。一年到头,生意鼎盛,是城北的“活动中心”。在桐城,有两大势力,一个是城南的展家,一个就是城北的郑家。
雨凤、雨鹃两姐妹,对于桐城的情形,一无所知。她们熟悉的地方,只有溪口和寄傲山庄。她们并不知道,她们歪打正着,进入了城北的活动中心。
金银花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听完了姐妹俩的故事。展家!那展家的孽,越造越多了。她不动声色,把姐妹俩带进后台的一间化妆间,“呼”的一声,掀开门帘,领先走了进去。雨凤、雨鹃跟了进来,珍珠、月娥也跟在后面。
“你们姐妹的故事呢,我也知道一个大概了!有句话先说明白,你们的遭遇虽然可怜,但我可不开救济院!你们有本领干活,我就把你们姐妹留下,没有本领干活,就马上离开待月楼!我不缺烧饭洗碗上菜跑堂的,就缺两个可以表演,唱曲儿,帮我吸引客人的人!”
雨凤、雨鹃不断对看,有些紧张,有些惶恐。
“这位大姐……”
金银花一回头。
“我的名字不叫‘这位大姐’,我是‘金银花’!年轻的时候,也登过台,唱过花旦!这待月楼呢,是我开的,大家都叫我金银花,或是金大姐,你们,就叫我金大姐吧!”
雨凤立刻顺从地喊:
“是!金大姐!”
金银花走向一排挂着的戏装,解释说:
“本来我们有个小小的戏班子,上个月解散了。这儿还有现成的衣裳,你们马上选两套换上!珍珠,月娥,帮她们两个打扮打扮,胭脂水粉这儿都有……”指着化妆桌上的瓶瓶罐罐,“我给你们两个小时来准备,时辰到了,你们两个就给我出场表演!”拿起桌上一个座钟,往两人面前一放,“现在是五点半,七点半出场!”
雨鹃一惊,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今晚?两个小时以后要出去表演?”
金银花锐利地看向雨鹃。
“怎么?不行吗?你做不到吗?如果做不到,趁早告诉我,别浪费了我的胭脂花粉!”就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哼!我还以为你们真是‘虎落平阳’呢!看样子,也不过是小犬两只罢了!”
雨鹃被刺激了,一挺背脊,大声说:
“行!给我们两小时,我们会准时出去表演!”
雨凤顿时心慌意乱起来,毫无把握,着急地喊:
“雨鹃……”
雨鹃抬头看她,眼神坚定,声音有力。
“想想在医院的小五,想想没吃没穿的小三小四,你就什么都做得到了!”
金银花挑挑眉毛。
“好!就看你们的了!我还要去忙呢……”转身喊:“龚师傅!带着你的胡琴进来吧!”
就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抱着胡琴走来。金银花对龚师傅交代说:
“马上跟这两个姑娘练练!看她们要唱什么,你就给拉什么!”
“是!”龚师傅恭敬地回答。
金银花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倏然回头,盯着雨凤雨鹃说:
“你们唱得好,别说妹妹的医药费有了着落,我还可以拨两间屋子给你们兄弟姐妹住!唱得不好呢……我就不客气了!再有,我们这儿是喝酒吃饭的地方,你们别给我唱什么《满江红》《浪淘沙》的!大家是来找乐子的,懂了吗?”
雨凤咽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拼命点头。
金银花一掀门帘,走了。
珍珠、月娥已经急急忙忙地打了两盆水来,催促着。
“快来洗个脸,打扮打扮!金大姐可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价可还的啊!”
龚师傅拉张椅子坐下,胡琴声“咿咿呀呀”地响起。龚师傅看着两人。
“两位姑娘,你们要唱什么?”
表演?要上台表演?这一生,连“表演”都没看过,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怎么表演?而且,连练习的时间都没有,怎么表演?雨凤急得冷汗直冒,脸色发青,说:
“我快要昏倒了!”
雨鹃一把握住她的双臂,用力地摇了摇,两眼发光地、有力地说:
“你听到了吗?有医药费,还有地方住!快打起精神来,我们做得到的!”
“但是,我们唱什么?《问燕儿》《问云儿》吗?”
雨鹃想了想,眼睛一亮。
“有了!你记得爹有一次,把南方的小曲儿教给娘唱,逗得我们全体笑翻了,记得吗?我们还跟着学了一阵,我记得有个曲子叫《对花》!”
这天晚上,待月楼的生意很好,宾客满堂。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楼上有雅座,楼下是敞开的大厅。大厅前面有个小小的戏台。戏台之外,就是一桌桌的酒席。
这正是宾客最多的时候,高朋满座,笑语喧哗,觥筹交错,十分热闹。有的人在喝酒,也有一两桌在掷骰子,推牌九。
珍珠、月娥穿梭在客人中,倒茶倒水,上菜上酒。
小范是待月楼的跑堂,大约十八九岁,被叫过来又叫过去,忙碌地应付着点菜的客人们。
金银花穿着艳丽的服装,像花蝴蝶一般周旋在每一桌客人之间。
台前正中的一桌上,坐着郑老板。这一桌永远为郑老板保留,他来,是他专有,他不来就空着。他是个身材颀长,长得相当体面的中年人,有深邃的眼睛,和让人永远看不透的深沉。这时,他正和他的几个好友在推牌九,赌得热和。
龚师傅不受注意地走到台上一隅,开始拉琴。
没有人注意这琴声,客人们自顾自地聊天,喝酒,猜拳,赌钱。
忽然,从后台响起一声高亢悦耳的歌声,压住了整个大厅的嘈杂。一个女声,清脆嘹亮地唱着:
“喂……”声音拉得很长,绵绵袅袅,余音不断,绕室回响,“叫一声哥哥喂……叫一声郎喂……”
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看着台上。
金银花不禁一怔,这比她预期的效果高太多了,她身不由己,在郑老板的身边坐下,凝神观看。郑老板听到这样的歌声,完全被吸引住了,停止赌钱,眼睛也瞪着台上。他的客人们也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小范正写菜单,竟然忘了写下去,讶然回头看台上。
随着歌声,雨鹃出场了。她穿着大古装,扮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手持折扇,顾盼生辉。一面出场,一面唱:
“叫一声妹妹喂……叫一声姑娘喂……”
雨凤跟着出场,也是古装扮相,扮成一个娇媚女子。柳腰款摆,莲步轻摇,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半带羞涩半带娇。
两个姐妹这一男一女的扮相,出色极了,立刻引起满座的惊叹。
姐妹俩就一人一句地唱了起来:
“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丟下了种子……”雨凤唱。
“发了一裸芽……”雨鹃对台下扫了一眼。
台下立刻爆出如雷的掌声。
“什么干子什么叶?”雨凤唱。
“红干子绿叶……”雨鹃唱。
“开的是什么花?”雨凤唱。
“开的是小白花……”雨鹃唱。
“结的是什么果呀?”雨凤唱。
“结的是黑色果呀……”雨鹃唱。
“磨的是什么粉?”雨凤唱。
“磨出白色的粉!”雨鹃唱。
“磨出那白的粉呀……”雨凤唱。
“给我妹妹搽!给我妹妹搽!”雨鹃唱。
下面是“过门”,雨凤作娇羞不依状,用袖子遮着脸满场跑。雨鹃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满场追雨凤。
客人们再度响起如雷的掌声,并纷纷站起来叫好。
郑老板惊讶极了,回头看金银花。
“你从哪里找来这样一对美人?又唱得这么好!你太有本领了!事先也没告诉我一声,要给我一个意外吗?”
金银花又惊又喜,不禁眉开眼笑。
“不瞒你,这对我来说,也是个大大的意外呢!就是要我打着灯笼,全桐城找,我也不见得会把这一对姐妹给找出来!今天她们会来我这里唱歌,完全是展夜枭的杰作!是他给咱们送了一份礼!”
“展家?这事怎么跟展家有关系?”郑老板惊奇地问。
“哗!我看,我们桐城,要找跟展家没关系的,就只有你郑老板的‘大风煤矿’,和我这个‘待月楼’了!”金银花说。
过门完毕,雨凤、雨鹃继续唱了起来。
“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小桥下,只见前面来个人……”
“前面来的什么人?”
“前面来的是长人!”
“又见后面来个人……”
“后面来的什么人?”
“后面来的是矮人!”
“左边又来一个人!”
“左边来的什么人?”
“来个扭扭捏捏,一步一蹭的大婶婶……”
“哦,大婶是什么人?”
“不知她是什么人?”
雨鹃两眼瞅着雨凤,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唱着:
“妹妹喂……她是我俩的媒人……要给我俩说婚配,选个日子配成对!呀得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
雨凤一羞,用袖子把脸一遮,奔进后台去了。
雨鹃在一片哄然叫好声中,也奔进去了。
客人们疯狂地、忘形地鼓着掌。
金银花听着这满堂彩,看着兴奋的人群,笑得心花怒放。
奔进后台的雨凤和雨鹃,手拉着手,彼此看着彼此。听着身后如雷的掌声和叫好声,她们惊喜着,两人的眼睛里,都闪耀着光华。她们知道,这掌声代表的是:住的地方有了,小五的医药费有了!
当天晚上,金银花就拨了两间房子给萧家姐弟住。房子很破旧,可喜的是还干净,房子在一个四合院里,这儿等于是待月楼的员工宿舍。小范、珍珠、月娥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彼此也有个照应。房间是两间相连,外面一个大间,里面一个小间,中间有门可通。雨凤和雨鹃站在房间里,惊喜莫名。金银花看着姐妹俩,说: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每天晚上给我唱两场,如果生意好,客人不散,就唱三场!白天都空给你们,让你们去医院照顾妹妹,可是,不要每天晚上就唱那两首,找时间练唱,是你们自己的事!”
雨鹃急忙说:
“我们会好多曲子,必要的时候,自己还可以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金银花似笑非笑地瞅着雨鹃。
“现在,不骂我是神经病,泼了你一身水了?”
雨鹃嫣然一笑。
“谢谢你泼水,如果泼水就有生机,多泼几次,我心甘情愿!”
金银花噗哧一声笑了。
萧家的五个兄弟姐妹,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云飞回家转眼就半个月了,每天忙来忙去,要应酬祖望的客人,要陪伴寂寞的梦娴,又被祖望拉着去“了解”展家的事业,逼着问他到底要管哪一样,所有的亲朋,知道云飞回来了,争着前来示好,筵席不断。他简直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记忆深处,有个人影一直反复出现,脑海里经常漾起雨凤的歌声:“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好奇怪,自己名叫“云飞”,这首歌好像为他而唱。那个唱歌的女孩,大概正带着弟妹在瀑布下享受着阳光,享受着爱吧!自从见到雨凤那天开始,他就知道,幸福,在那五个姐弟的脸上身上,不在这荣华富贵的展家!
这天,阿超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
“我都打听清楚了,那萧家的寄傲山庄,已经被二少爷放火烧掉了!”
云飞大惊地看着阿超。
“什么?放火?”
“是!小朱已经对我招了,那天晚上,他跟着去的!萧家被烧得一干二净,萧老头也被活活烧死了……他家有五个兄弟姐妹,个个会唱歌,大姐,就是你从河里救出来的姑娘,名字叫萧雨凤!”
云飞太震惊了,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抓起桌上的马鞭,急促地说:
“我们看看去!把你打听到的事情,全体告诉我!”
当云飞带着阿超,赶到寄傲山庄的时候,云翔和纪总管、天尧,正率领着工人,在清除寄傲山庄烧焦的断壁残垣。
云飞和阿超快马冲进,两人翻身下马。云翔看到他们来了,惊愕得一塌糊涂。云飞四面打量,看着那焦黑的断壁残垣,也惊愕得一塌糊涂。
“赫!这是什么风,会把你这位大少爷,吹到我的工地上来了?”云翔怪叫着。
云飞眼前,一再浮现着雨凤那甜美的脸,响起小五欢呼的声音,看到五个恩爱快乐的脸庞。而今,那洋溢着欢乐和幸福的五姐弟,不知道流落何方?他四面环视,但见满眼焦土,一片苍凉,心里就被一种悲愤的情绪涨满了,他怒气冲冲地盯着云翔。
“你的工地?你为了要夺得这块地,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子,还烧出一条人命!现在,你在这儿盖工厂,你就不怕阴魂不散,天网恢恢,会带给我们全家不幸吗?”
云翔立刻大怒起来,暴跳着喊: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块地老早就属于我们展家了,什么叫‘夺得’?那晚,这儿会失火,完全是个意外,我只是想用烟把萧老头给熏出来!谁知道会整个烧起来呢?再说,那萧老头会烧死,与我毫无关系……”就大叫,“天尧!你过来作证!”
天尧走过来,说:
“真的!本来大家都在院子里,没有一个会受伤,可是,有个小孩跑进火里去,萧老头为了救那个孩子……”
天尧的话还没说完,云翔一个不耐烦,把他推开,气冲冲地对云飞吼:“我根本用不着跟你解释,不管我有没有放火,有没有把人烧死,都和你这个伪君子无关!你早就对这个家弃权了,这些年来,是我在为这个家鞠躬尽瘁,奉养父母,你!你根本是个逃兵!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更没有资格过问我的事!”
云飞沉重地呼吸着,死死地盯着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极了!这才博得一个‘展夜枭’的外号!听说,你常常带着马队,晚上出动,专吓老百姓,逼得这附近所有的人家,没有一个住得下去,因而,大家叫你们‘夜枭队’!夜枭!多光彩的封号!你知道什么是夜枭吗?那是一种半夜出动,专吃腐尸的鸟!这就是桐城对你展二少爷的评价!就是你为爹娘争得的荣耀!”
云翔暴怒,喊:
“我是不是夜枭,关你什么事?那些无知老百姓的胡说八道,只有你这种婆婆妈妈的人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云飞抬头看天尧,眼光里盛满了沉痛。
“天尧!你、我、云翔,还有天虹,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我们都有很多理想,我想当个作家,你想当个大夫,没想到今天,你不当大夫也罢了,居然帮着云翔,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再抬头看纪总管,更沉痛地,“纪叔,你也是?”
纪总管脸色一沉,按捺着不说话。
天尧有些恼羞成怒了,也涨红了脸。
“你不能这么说,我们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别人欠了债,我们当然要他还钱,要不然,你家里开什么钱庄?”
“对!”云翔大声接口,“你以为你吃的奶水就比较干净了吗?你也是被展家钱庄养大的!别在这儿唱高调,故作清高了!简直恶心!”
云飞气得脸色发青。
“我看,你们是彻底没救了!”他突然走到工人前面,大喊:“停止!大家停止!不要再弄了!”
工人们愕然地停下来。
云翔追过来,又惊又怒地喊:
“你干吗?”
云飞对工人们挥手,嚷着:
“统统散掉!统统回家去!我是展云飞!你们大家看清楚了,我说的,这里目前不需要整理,听到没有?”
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云翔这一下,气得面红耳赤,走过去对云飞重重地一推。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发号施令?”也对工人们挥手,“别听他的,快做工!”
“不许做!”云飞喊。
“快做!快做!”云翔喊。
工人们更加没有主张了。
“纪叔!”云飞喊了一声。
“是!”纪总管应着。
“我爹有没有交代你,展家的事业中,只要我喜欢,就交给我管?”
“是,是……有的,有的!”纪总管不能不点头。
云飞傲然地一仰头。
“那么,你回去告诉他,我要了这块地!我今天就会跟他亲自说!所以,你管一管这些工人,谁再敢碰这儿的一砖一瓦,就是和我过不去!也就是纪叔您督导不周了。”
“是,是,是。”纪总管喃喃地说。
云翔一把抓住了云飞的衣服,大叫:
“你说过,你不是来和我争财产,抢地盘的!你说过,你不在乎展家的万贯家财,你根本不屑于和我争……那是那是……四月五日,早上几点?”他气得头脑不清,“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你亲口说的……”
“那些话吗?口说无凭,算我没说过!”
“你混蛋!你无赖!”云翔气得快发疯了,大吼。
“这一招可是跟你学的!”云飞说。
云翔忍无可忍,一拳就对他挥去。云飞一闪身躲过。云翔的第二拳又挥了过来。阿超及时飞跃过来,轻轻松松地接住了云翔的拳头,抬头笑看他。
“我劝二少爷,最好不要跟大少爷动手,不管是谁挂了彩,回去见着老爷,都不好交代!”
纪总管连忙应着:
“阿超说的是!云翔,有话好说,千万别动手!”
云翔愤愤地抽回了手,对阿超咬牙切齿地大骂:
“我忘了,云飞身边还有你这个狗腿子!”又对云飞怒喊:“你连打个架,都要旁人帮你出手吗?”再掉头对纪总管怒吼:“你除了说‘是是是’,还会不会说别的?”
云翔这一吼,把纪总管、阿超、天尧全都得罪了。天尧对云翔一皱眉头。“我爹好歹是你的岳父,你客气一点!”
“岳父?我看他自从云飞回来,心里就只有云飞,没有我了!说不定已经后悔这门亲事了……”
纪总管的眼神充满了愠怒,脸色阴沉,不理云翔,对工人们挥手说:
“大家听到大少爷的吩咐了?统统回去!今天不要做了,等到要做的时候,我再通知你们!”
工人们应着,大家收拾工具散去。
云翔惊看纪总管,愤愤地嚷:
“你真的帮着他?”
“我没有帮着谁!”纪总管声音里带着隐忍,带着沧桑,带着无奈,“我是展家的总管!三十年来,我听老爷差遣!现在,还是听老爷差遣!我根本没有立场说帮谁或不帮谁!既然这块地现在有争执,我回去问过老爷再说!”纪总管说完,回身就走。天尧瞪了云翔一眼,也跟着离去。
云翔怔了怔,对云飞匆匆地挥了挥拳头,恨恨地说:
“好!我们走着瞧!”
说完,也追着纪总管和天尧而去。
阿超看着三人的背影,回头问云飞:
“我们是不是应该赶回家,抢在二少爷前面,去跟老爷谈谈?”
云飞摇摇头。
“让他去吧!除非我能找到萧家的五个子女,否则,我要这块地做什么?”他一弯腰,从地上拾起“寄傲山庄”的横匾,看了看,“好字!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吧!”
云飞走人废墟,四面观望,不胜怆恻,忽然看到废墟中有一样东西,再弯腰拾起,是那个已经烧掉一半的小兔儿,眼前不禁浮起小五欢呼“小兔儿!”破涕为笑的模样。
“唉!”他长叹一声,抬头看阿超,“你不是说这附近还有一家姓杜的老夫妻吗?我们问问去!我发誓,要找到这五个兄弟姐妹!”
云飞很快地找到了杜爷爷和杜奶奶,也知道了寄傲山庄烧毁之后的情形。没有耽搁,他们回到桐城,直奔圣心医院,就在那间像难民营一样的大病房里,看到了小三、小四和小五。
小五坐在病床上,手腕和额头都包着纱布,但是,已经恢复了精神。小三和小四,围着病床,跟她说东说西,指手画脚,逗她高兴。
云飞和阿超快步来到病床前。云飞看着三个孩子,不胜怆恻。
“小三,小四,小五,还记得我吗?”云飞问。
小五眼睛一亮,高兴地大喊:
“大哥!会游泳的大哥!”
“我记得,当然记得!”小三跟着喊。
小四好兴奋。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好不容易!找了好久……”云飞凝视着三个孩子,“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三立即伸手,把云飞的衣袖一拉,云飞偏过头去,小三在他耳边飞快地说:
“小五还不知道爹已经……那个了,不要说出来!”
云飞怔了怔,心里一惨。四面看看。
“你们的两个姐姐呢?怎么没看见?”
小三和小四就异口同声地说:
“在待月楼!”
待月楼又是宾客盈门,觥筹交错的时候。
云飞和阿超挤了进来,小范一边带位,一边说:
“两位先生这边坐,对不起,只有旁边这个小桌子了,请凑合凑合!这几天生意实在太好了。”
云飞和阿超在一个角落坐下。
“两位要喝点酒吗?”
云飞看着一屋子的笑语喧哗,好奇地问:
“你们生意一直这么好吗?”
“都亏萧家姐妹……”小范笑着,打量云飞和阿超,“二位好像是第一次来待月楼,是不是也听说了,来看看热闹的?”忍不住就由衷地赞美,“她们真的不简单,真的好,值得二位来一趟……”
云飞来不及回答,金银花远远地拉长声音喊:
“小范!给你薪水不是让你来聊天的!赶快过来招呼周先生!”
小范急忙把菜单往阿超手里一塞。
“两位先研究一下要吃什么,我去去就来!”就急匆匆地走了。
阿超惊愕地看云飞。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全桐城的人,都挤到这待月楼里来了!”
云飞看看那座无虚席的大厅,也是一脸的惊奇。
龚师傅拎着他的胡琴出场了,他这一出场,客人已经报以热烈的掌声。龚师傅走到台前,对客人一鞠躬,大家再度鼓掌。龚师傅坐定,开始拉琴。早有另外数人,弹着乐器,组成一个小乐队。这种排场,云飞和阿超都见所未见,更是惊奇。
喝酒作乐赌钱的客人们都安静下来。谈天的停止谈天,赌钱的停止赌钱。
接着,雨凤那熟悉的嗓音,就甜甜地响了起来,唱着:
“当家的哥哥等候我,梳个头,洗个脸,梳头洗脸看花灯……”
雨凤一边唱着,一边从后台奔出,她穿着红色的绣花短衣,葱花绿的裤子,纤腰一握;头上环佩叮当,脸上薄施脂粉,眼一抬,秋波乍转,简直是艳惊四座。
雨鹃跟着出场,依然是男装打扮,俊俏无比,唱着:
“叫老婆别啰嗦,梳什么头?洗什么脸?换一件衣裳就算喽!”
客人们哄然叫好,又是掌声,又是彩声。
云飞和阿超看得目瞪口呆。
台上的雨凤和雨鹃,已经不像上次那样生硬,她们有了经验,有了金银花的训练,现在知道什么是表演了,知道观众要什么了。有着璞玉般的纯真,又有着青春和美丽,再加上那份天赋的好歌喉,她们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微笑,一声唱一声和,都博得满堂喝彩。雨凤继续唱:
“适才打开梳头盒,乌木梳子发上梳,红花绿花戴两朵,胭脂水粉脸上抹。红褂子绣蓝花,红绣鞋绿叶拔,走三走,压三压,见了当家的把礼下……”对雨鹃弯腰施礼,“去看灯喽!”
“去看灯喽!”
两人手携着手,作观灯状,合唱:
“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是灯来北也是灯,四面八方全是灯……”
又分开唱:
“这班灯刚刚过了身,那边又来一班灯!观长的……”
“是龙灯!”
“观短的……”
“狮子灯!”
“虾子灯……”
“犁弯形!”
“螃蟹灯……”
“横爬行!”
“鲤鱼灯……”
“跳龙门!”
“乌龟灯……”
又合唱:“头一缩,头一伸,不笑人来也笑人,笑得我夫妻肚子疼!”
合唱完了,雨鹃唱:“冲天炮,放得高,火老鼠,满地跑!哟!哟!不好了,老婆的裤脚烧着了……”
雨凤接着唱:“急忙看来我急忙找,我的裤脚没烧着!砍头的你笑什么?不看灯你尽瞎吵,险些把我的魂吓掉……”
唱得告一段落,客人们掌声雷动。
云飞和阿超,也忘形地拼命鼓掌。
金银花在一片喧闹声中上了台,左手拉雨凤,右手拉雨鹃,对客人介绍:“这是萧雨凤姑娘,这是萧雨鹃姑娘,她们是一对姊妹花!”
客人报以欢呼,掌声不断。金银花等掌声稍歇,对大家继续说:
“萧家姐妹念过书,学过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生活困难才出来唱小曲,大家觉得她们唱得好,就不要小气,台前的小篮子里,随便给点赏!不方便给赏,待月楼还是谢谢大家捧场!下面,让萧家姑娘继续唱给大家听!”金银花说完,满面春风地走下台。
郑老板首先走上前去,在篮子里放下一张纸钞。
一时间,好多客人走上前去,在小篮子里放下一些零钱。
雨凤、雨鹃又继续唱《夫妻观灯》。
云飞伸手掏出了钱袋,看也不看,就想把整个钱袋拿出去。阿超伸手一拦。“我劝你不要一上来就把人家给吓跑了!听曲儿给小费也有规矩,给太多会让人以为你别有居心……”
云飞立刻激动起来。
“我是别有居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还人家一个寄傲山庄,还人家一个爹,还人家一个健康的妹妹,和一个温暖的家!再有……能够让她们回到瀑布下面去唱,而不是在酒楼里唱!”
“我知道,可是……”阿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不说了。
云飞想想,点头。
“你说得有理。”
他沉吟了一下,仍然舍不得少给,斟酌着拿出两块银元,走上前去,放进篮子里。两块银元“叮当”地一响,落进篮子里,实在数字太大了,引来前面客人一阵惊叹。大家伸长脖子看,是哪一位阔少的手笔。
台上,雨凤、雨鹃也惊动了,看了看那两块钱,再彼此互看一眼。
雨凤惊愕地一回头,眼光和云飞接了个正着。心脏顿时怦地一跳,脸孔蓦然一热,心里讶然惊呼:“怎么?是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