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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来临了。小屋内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灯的火焰在灯罩下昏然地亮着,小屋内的一切,在如豆的灯火下,看来隐约而朦胧。梦竹坐在火盆旁边,拿着火钳,无意识地拨着火,把烧红的炭叠起来,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脸映在炉火的光芒下,整个脸都被染红了。长睫毛半垂着,一对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炉火。

    何慕天伸过手去,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惊,扬起睫毛来望着他。

    “为什么不说话?”何慕天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地问。

    她惘然地笑笑。

    “说什么呢?”她问,“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把火钳从她手上拿开,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深深地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火光在她的瞳人中闪烁,一层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间流转。他把她额前下垂着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说:

    “相信我,一个月之内一定赶回来。嗯?”

    她点点头。

    “好好地等我,奶妈一定会常来看你,我给你留下了足够的钱,一切都不要担心。有时间,可以去找萧燕他们聊聊,不要整天关在屋子里。嗯?”

    她再点点头。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说明了,就可以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立刻举行婚礼。嗯?”

    她又点点头。

    “不要难过,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马上就会回来了,闭上眼睛想想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大概又手握手地坐在一块儿了,有什么可难过呢?是不是?”

    她还是点点头。

    他凝视她,握紧了她的手。

    “说话!梦竹!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头垂了下去,依旧默然不语。

    “梦竹,怎么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颊,滚了下去,击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来,迅速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用胳膊紧紧地揽住她。

    “别!梦竹!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你这样子,我怎么离得开你?”蹲下身子,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想想看,仅仅是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她轻轻地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

    “梦竹!”他叹息地喊,“梦竹!”

    “慕天,”她抬起泪光莹然的眼睛来注视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们可以在重庆先结婚,然后你带着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一个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结婚,那么,万一……万一……万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难道你就不娶我了吗?”

    “梦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何慕天喊,不安地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个规模很大,很讲究的婚礼,我看着你穿着最华丽的礼服,由四五个花童牵着纱,走进结婚礼堂。我要为我们布置一个很漂亮、整洁,而温暖的小家……这些,都需要钱,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决经济上的问题。而且,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独子,哪里有结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们会希望参加我的婚礼,那么,把他们也接到重庆来住住,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要不然,假若他们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举行婚礼,不是也很好吗?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了解吗?”

    “形式!”梦竹低低地,像自语似的说,“铺张的婚礼,讲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实上,还不是早已经——?”

    “梦竹!”何慕天喊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梦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梦竹……”他拥住她,激动地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地颤栗着。“梦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为我太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我要……你成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叹息,“我爱你,梦竹,那么深,那么切!”

    “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梦竹固执地说。

    “我必须回去!”何慕天轻声说,然后突然推开梦竹的身子,拉长了两人间的距离,审视着她的脸。“梦竹,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玩弄你?你以为我会不再回来?梦竹,你在害怕什么?怀疑什么?”

    梦竹愣愣地望着何慕天。望着,望着,她忽然跳起来,扑进何慕天的怀里,用手紧抱着何慕天的腰,脸埋在他的衣服里,低声地嚷着说:

    “慕天,你别走吧,别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但是,你别走吧。我心里好乱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别走吧。”

    何慕天拉开她的手,继续审视着她。

    “我只去一个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别傻!”他吻她,“你数日子,我一天也不超过,准在三十天之内回来!好不好?”

    她瞅着他,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三十天——”她慢吞吞地说,“一天也不许超过。”

    “一天也不超过!”他保证似的说。

    她含着眼泪笑了。

    “你要给我写信。”她说。

    “当然。”

    “你的地址也给我,我好给你写信。”

    他略事犹豫,有些不安。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

    “可是,你总要给我地址。”

    “那——好吧。”

    她眨动着眼睛,泪珠仍然挂在睫毛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静静地依偎着他。他动了动,她立即抓紧他,轻声地,做梦似的说:

    “别动,别离开我。”她叹息一声。“但愿今夜无限地长,永不要天亮,那么,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他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那一头浓发正自自然然地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泻开。他的下颚靠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在她的发际摩擦。她闭上眼睛,手环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地,呓语般地说: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时时,刻刻!等你回来。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只要你想着,我是怎样地期盼着你,你就不会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虽然我们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续,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

    他弯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强烈地,炙热地,狂猛地吻她。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照射之下,她的脸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脸上也有她的。室内暖气腾腾,她的面颊在发热,胸中似乎也烧着一盆火,那样熊熊地,炙烈地。他的嘴唇紧紧地压着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铁索般箍紧了她。她头中昏沉四肢松懈,身子软而无力地贴着他的。

    天蒙蒙地亮了,桌上的灯仍然在燃着。昏黄的光线在晓色中显得更加朦胧。窗纸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远处,一声鸡啼引起了各处晨鸡的响应。

    “我该走了。”他说,“七点钟就要开车。”

    “不。”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地,“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么亮,太阳都快出来了。”

    “是吗?”

    “嗯。”

    “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地、低低地、温柔地,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

    颠倒镜鸾钗凤,

    纤手玉台呵冻,

    惜别尽俄延,

    也只一声珍重!

    如梦如梦,

    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凝视着远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着说:

    “梦竹!你在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梦竹幽幽地说。

    “这房里是怎么了?好像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着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着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窗子关上。

    “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烦地说,想阻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

    “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地坐在那儿,一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着把火盆烧着了,鼓着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着她说:

    “坐到火边上来,好不好?”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地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地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

    “我不说,”奶妈叽咕着,“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

    “奶妈!”梦竹喊,“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着,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地啜泣起来。

    “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着梦竹的肩膀说,“好好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来像个小娃娃了。”

    “奶妈!”梦竹哭着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

    “哎呀,梦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哪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她拼命地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地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着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不下,饿着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着,已挪动着笨重的小脚,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笔,对着油灯发愣。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着,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

    “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地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地劝着。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着面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

    “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地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地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着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么办才好?”

    梦竹用手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信纸,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地画着。一张男性的脸,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视着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地,无声地问着: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么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地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我给你煮两个敲敲蛋来吧!”

    “敲敲蛋——”梦竹想着,一阵翻胃,差点呕吐出来,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别提敲敲蛋了吧,提起来就要吐!”

    奶妈端着碗,突然一顿,就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梦竹的背影发起呆来。梦竹伏在桌上,凝视着灯芯下的灯花,据说灯花结得大,象征有喜事,这灯花够大吗?他会回来?今天?明天?或者,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正向这儿走来昵,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说不定已到了门口了,下一秒钟就会推开门走进来,让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她侧耳倾听,屋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远处,鹧鸪单调的啼声:

    “苦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坐正身子,无精打采地提起笔,在纸上歪歪倒倒地写着:

    忆了千千万,

    恨了千千万,

    毕竟忆时多,

    恨时无奈何!

    抛下笔,她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奶妈端着碗,像个石膏像般站在那儿,呆呆地瞪着她。她怔了怔,诧异地说:

    “你看什么?奶妈?”

    “你——”奶妈拉长声音说,语气有些特别,“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梦竹不解地问。

    “梦竹,”奶妈折了回来,把碗放回桌子上,审视着梦竹的脸说,“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还不知道吗?我问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梦竹一惊,脑中迅速地思索盘算着,接着就双腿一软,坐回到椅子里,无力地吐出一个字,“哦!”

    “好了,梦竹,”奶妈把手放在梦竹的肩膀上,安慰地拍拍她,“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总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个负心人,他一定这两天就会赶回来,等他回来了,你们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一办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妈突然兴奋了起来,“这是喜事呀,梦竹,你别看奶妈年纪大了,带娃娃还是会带呢!小襁褓,小虎头鞋,就好准备起来了。你可别劳动了,给我好好地休息着吧,从明天起,我一早就来帮你忙,要做点补的东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来,你妈那儿没关系!梦竹呀,你别以为你妈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这儿来,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装作不晓得罢了,她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你……这下好了,有了孙子,还记什么怨呢?等将来抱着娃儿和慕天回家来转一趟,管保你妈什么气都没有了。哪一个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妈是心软嘴硬,脾气犟。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哪里会不爱呢?只是太要面子,现在抹不下脸来认你,等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她猛地缩住了口,梦竹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奶妈推推她,说:“怎么的?梦竹?发什么愣呀?”

    “慕天,”梦竹慢吞吞地说,“不回来呢?”

    “你想些什么?怎么会呢?慕天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过,慕天不会的呀!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决不会走了眼!”

    “可是,”梦竹叫,“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要等到哪一天?哪一天?哪一天?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地来到,沉甸甸地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地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地说: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睹,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地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地说,“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地等待!等待!等待!”

    “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地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地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地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么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