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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三年秋。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寺中的主持人是个老和尚,名叫逸云法师,为人十分诙谐幽默,因为博览群书,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好,而且非常健谈。另外,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可以一下就是七八盘,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个秋日的黄昏,在寺门前面的一棵老松树之下,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件中式的长衫,两鬓微斑,个子颀长,有一对深湛的眼睛,看起来询恂儒雅,像一个哲学家。

    “叫吃!”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盘说,“你瞧,这一颗子把这整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你这个角又丢了。看样子,这盘你没什么希望,金角银边草肚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边都完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慢吞吞地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逸云法师皱皱眉,伸长脖子,研究了大半天,一拍膝头,叹口气说:

    “糟糕!马失前蹄,这一下完了!”

    “所以,”何慕天沉静地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逸云法师凝视着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何慕天笑笑说,望着山坡上的石级,“怎么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

    “是吗?”逸云法师问,也掉头望着山坡,果然,有个个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地拾级而上,“是谁?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

    “不错!”何慕天说着,用眼光迎接着走过来的王孝城。

    “别忙,”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我们的棋还没下完,我又叫吃了。”

    “怎么?”何慕天瞪着棋盘,“这是怎么回事?一转眼局势又变了!”

    “所以,”逸云法师学着何慕天的口气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落叶,说:

    “好吧!我认输了!”

    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来,笑着说:

    “你没输,是你的心乱了!而我就乘虚攻人。何先生,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我先进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

    逸云法师甩了甩袖子,潇潇洒洒地隐进了庙门里。何慕天站在那儿,微笑而沉思地望着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注视着他,点点头,笑着说:

    “怎样?好吗?”

    “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何慕天说。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说,“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会忘掉了山下的人!怎么样?什么时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地笑笑,“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大概几年之内,是无意于下山的,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地过过日子。山下的人好吗?”

    “你指谁?”

    “所有的人。”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后者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安宁,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详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说:

    “我们在山上走走吧!”

    两个人踏着落叶,迎着秋风,在山间的小径上缓缓步去。走了一段,穿出树林,面前豁然开朗,已走到了山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山下层层的绿色田畴,和农家的袅袅炊烟。何慕天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

    “你也坐坐吧。”

    王孝城也坐了下来。何慕天说:

    “你来——有什么事吗?如峰在公司里如何?大家对他服不服?”

    “好极了!”王孝城说,“公司的业务似乎比你处理得还好,泰安是越办越大了,他正在扩张,预备把产品外销到欧美一带去。”

    “我知道他会办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来就有商业天才。其他的人呢?”

    “我这儿有一封信,”王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的,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何慕天接过信封,抽出了信笺,借着落日的余光,他看了下去。这是一封写得十分清爽而干净的信,字迹娟秀雅丽:

    亲爱的爸爸:

    我这样称呼您,希望您不会觉得诧异,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个最慈祥而亲切的好爸爸了。几天之前,妈妈才把你们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诉我,说真的,在妈妈没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有种感觉,觉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捉弄,而不是谁有过失。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私生女而难过,(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

    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么能做老师?您认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这么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天订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着极大的希望。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地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地发展吧!

    我写了这么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大家都渴望您回来!爸爸,什么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

    即请

    福安

    儿 晓彤敬上

    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地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正绚烂地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地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着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地,他自语似的说:

    “那是一个好孩子。”

    “谁?”王孝城问。

    “晓彤。”

    “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地问:

    “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何慕天诧异地接了过来,打开纸包,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地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

    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

    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

    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

    我珍藏着,

    我保有着,

    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地说:

    “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

    “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

    “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地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地迎接着那轮落日!

    ——全书完——

    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四日夜于日月潭、涵碧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