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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温记得那家小酒家的老板。他是一个精瘦的老头,总是用一种精明的赔笑和一种刻意的讨好示人,但这并不让人讨厌,因为他有尽量去表现得真诚,他很努力。
大家都明白。在这样的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商品化竞争分外激烈的世界,把一个饭店经营好有多不容易。所以这位老板费尽一切力气去迎合食客,去拉帮结派,去开派优惠活动和优化计划,无论是政府势力还是小混混跟工人他都来者不拒,他都用尽自己仅剩的真诚服务于每一位挑剔的顾客。可能在他的心里,一切荣辱都已比不上经营好自己的馆子能带来的幸福感了。
所以大家也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连那些姿态礼仪最差,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著名黑帮集团“一懿帮”,都绝对不敢在这位老板的地盘造次。因为他,真的是已然徒尽自己所有的尊严了,再也无法承受了。面对这样的人,没人再会去欺凌了。
因为谁也不会知道,把人逼急了到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卑微进泥土里的老实人陷入疯狂,往往只需要一个强烈的刺激。而如今......当这起恐怖的命案与这家“无言”饭店扯上关系时,李温不敢想象这位老板如今的情感状态,如今的模样。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那周熹,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让他把一些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夜色沉沉。一路上零落的灯火怜悯着几个不成规模的小户人家。宁天路分外偏僻,连汽车的低鸣声都极难耳闻。当李温驾着这辆压低着声音的小车缓缓行进时,他只感觉这空旷而荒凉的郊区,冰冷和压抑的让人浑身发抖。
“这里曾经出过命案啊。命案。”
李温喃喃着。后座的刑警们却也都默不作声。他们深刻地明白人们都喜欢太平和温暖的地方。而如果它被暴力和凶戾充斥,就应该尽量避开它。
迷信的说法不一定准确,但总是很容易让人信服。李温甚至能感觉到,陈沁的冤魂正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痛苦地抽泣和游荡着。不寒而栗。
视线有些模糊。深夜所带来的寒霜气息有些不合时宜地凝在车窗上。循着导航越来越接近无言饭店,路灯的数量竟也开始变少。渐渐地,却是一盏路灯都没有了。无奈之下,李温只能打开强车灯前进。
“李队。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气氛有些太怪了。”
后座的一位警员如是提醒着。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因紧张而颤抖的身躯。
“不要信牛鬼蛇神。这样的状况无非只是一种巧合。会没事的。”
李温擦了擦汗,这样安慰着。说实话,他心中的不安感也开始变得愈发沉重起来。这种诡异和恐怖的气息,就好像一些灵异小说一般散发着黑色的不详感,仿佛有什么极咒怨灵在这里徘徊了几万年一样。但这种想法终究是一种感觉,而现代的都市生活里,又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鬼怪。
可是李温想不到,多的是......多的是比鬼怪更恐怖的存在。
“喂!当心!”
副驾驶的一位警员惊呼道。整个车子都因巨大的反作用力而颤抖起来。李温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恍惚的人影。他站在斑马线的中央,站在李温车辆行驶的正前方,在寒夜的冷风中飘摇着。
糟了!这到底——
李温来不及思考现状,连忙踩下刹车。月色被一种污浊的黑云所笼罩,而这车灯是他唯一能凭依的光芒。而在这不详的影子面前,这样的光显得那样苍白。
“下车!检查人员状态!”
李温和警车里的五名警员近乎癫狂地冲下车去,紧张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神色诡异的......苍老的病态男人。
他就站在那里。他穿着背心骨瘦嶙峋。浑身上下覆盖着一种深灰色的皮肤,就好像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了好几个月那般散发着一种脏兮兮的恶臭。
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光,乃至连瞳孔自然的反射都变得不再自然。他就好像一具早已腐烂的死尸,被人刻意般地弯曲地摆放在这空洞的小路上。
“啊......啊!为什么——”
死尸开口说话了。晶莹的泪水竟从他的眼中汹涌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任由肆虐的悲伤汹涌而疯狂。
“为什么你们才来啊!!!!!”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他本来允诺我会放过我的孙子和孙媳妇一马,却还是痛下杀手......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啊!”
“警官——撞死我吧,求求你,撞死我!”
他以头抢地,让红色的血印在他秃顶的头颅上擦出一个又一个花纹。李温连忙将他扶起,他却仍抱着痛苦的执念想要自杀求死。那种爆发开来的巨大的力量,甚至冲破了李温的束缚,多亏了其余几名警员当机立断,才将他险险抱住。
想问的话太多了,想安慰的话太多了。李温不知从何谈起,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他轻轻俯下身子,拍了拍这老头因抽泣而不断颤抖的肩膀。
“已经够了。”他说,“警察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老伙计,告诉我们一切吧。”
“咳.....咳。”
他甩开众刑警搭在他身上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前方走去。不远处,“无言饭店”的招牌在几盏闪烁的小灯面前依旧昏黄。只是,或许不会再有人去了。它早已被遗忘,被人视为凶店,被时代彻底抛弃。几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走吧。去店里。我会慢慢和你说。”
李温凝视着他。他似乎跨越了几个世纪的死亡和悲哀,默默地在时间长河里游走着。那个精明的可爱老头,再也没法回去了。
五名刑警默然地将他包围,警惕地守在他身边。这个如今对警方极其重要的证人,将承担着未来揭开这神秘之环的真相,所必须的线索。他必须被保护好,哪怕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也必须竭尽全力守护。真相和正义,远比轻如鸿毛的这一缕时光重要。
门锁被打开了。这看似已经尘封了很久的店大门,在一片呛鼻的黑灰中渐渐敞开。李温意欲进入,却突然被这老头拦下。
他努力睁着困倦而疲惫的眼睛,似乎想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
他问,
“我说,李温。你真的想去知道这些吗?”
“为什么不?我是警察,江老头。我跟陈凌一样,是警察。我相信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也需要真相。”
近乎膝跳反射般地本能说出这些话。李温早就被问过无数次了。
“但你可能会死的。你们都有可能会死的。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报复所有人,就因为他可能曾经遭受过的一些可怜的命运的折磨。他的恶意,无穷无尽啊。”
会——死?
李温挑了挑眉,但旋即,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的确,他对这一点不置可否。他不知道和警察们作对的是谁,只是......这个人绝对没有想活着离开。他是与警察们以死相搏。光埋伏爆炸物袭警这一件事,就足够判他万年的刑罚了吧。
唯一的答案是他不在乎。在他达成自己复仇的目的前他不会罢休,搭上多少警察无畏勇敢的性命他都不以为意。
极端化的恶徒,就是这样的存在。
“......”
王寅和赵清的命运,已经说明一切了。
他的表情分外平静:“我不在乎。江澈。我不在乎。”
“你还是叫我江老头好了。”
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待所有人都进入店门后,轻轻将其锁上。
“请各位落座吧。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店里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弥漫着一种非常强烈的败落感。地板上和板凳上都落着一层灰。放一个月以前李温登门拜访时,绝对想不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大家用纸巾擦了擦板凳,便也缓缓坐下。文员拿出笔记本,开始准备记录。
李温道:“距离陈沁的死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
江老头拿出一瓶酒,洗了洗杯子便给自己斟上一壶。
“一个月很短。却也很长。之所以将这里荒废,是不想被他找到。”
“我每天都活在担惊受怕中。我生怕那个黑衣男人又再次找到我。于是在你离开之后我伪装成居无定所的流浪汉,风餐露宿,只为留自己一条狗命。因为他答应好我的,他不会对我家人动手。”
他痛饮了一口啤酒,那种胃胀感却让他一下又都吐了出来。
“呸——咳咳,真难喝。难喝死了。”他咒骂着。“娘的,真是混蛋。我不知道他对他们做了什么。但我再想去找到我孙子和孙媳妇的时候,却发现他们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周围的邻居说他们早已离开,手机却再也没法联系上了。我知道......他们的失踪,一定是他干的。他为绝后患,就想要除掉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可是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错的是我这个老头......他应该惩罚我!他应该痛快点把我杀掉才对吧!为什么要绑架无辜的人——为什么?”
“呕哇——”
他再一次把喝进去的酒又吐了出来。在场的刑警们想劝他,却都被李温停了下来。人只有在最大的悲伤面前,才会显示出自己的真面目吧。这对于酒的狂热,可是这个老头以前从未显现过的。
让他喝吧。一边吐,一边把真相都说出来。这也是他想要的。
“我没法安慰你,江老头。但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你说你孙子和孙媳妇失踪了......为什么不报警?”
“我也想报警。是他威胁的。他说报警对他无效,他能逃之夭夭,但那对新婚夫妇,隔天便只会剩下尸体。我畏惧于他的阴冷和恐怖......只能屈从。”
“事实上他可能确实说的没错。这样狡猾的家伙我也是头一次遇见。但我想告诉你,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李温喃喃着。心里浮现出了很多想法。
“我会努力去调查江雨和......谁来着。新娘我有点忘了是谁。无关紧要,回去查一下就知道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同步跟进。”
“多谢你去从事这种或许徒劳无功的工作。呵.....至少我活下来了不是么?我可以替他们报仇,用真相让他伏诛。”
“说吧,江老头。我听着。”
李温聚精会神着。他相信,这个枯瘦的老头一定会给他一些有用的信息。
“好。我按照时间顺序聊吧。三月三日,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
或许是大家都太过集中注意力了,居然没人注意到一个扩音设备开始闪动。而在离这饭店不远的一幢小房子里,一个男人正举起话筒。
痛苦是永无止境的。它会不断地放大和变形,最后彻底摧毁一个人。
你的绝境,才刚刚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