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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轻舟没想到他这么理所当然,皱了皱眉,不明所以:“为何?”
“为何?”殷淮唇边扬起习惯性的嘲讽弧度,“失职则当罚,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殿下还用臣教么?”
齐轻舟抿了抿唇,沉默几秒,斟酌着语气低声道:“平将军戍守边疆多年,出生入死,治军严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么撤了他的职是不是太伤忠良的一腔热血。”
殷淮双肘懒洋洋地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蔑一笑:“光凭一腔热血便可打胜仗么?还是只靠一片丹心便可击退敌军?”
衣鬓华丽优雅的殷淮仿佛与千里之外那片战场尸首累累白骨毫无关系,远处战鼓喧嚣血流成河,此处他高坐明堂片尘不染:“臣每月拨给戍军那么多银两,就是来听他们这喊出来的一片耿耿忠心的么?”
齐轻舟唇瓣张了张,半响后,底气不足,好声好气:“输赢乃兵家常事。”
殷淮半勾嘴角,显得妖魅又邪气:“可臣怎么只瞧见了输,这赢在哪儿呢?
“他上一回赢还是十年前西夷那一战吧,赢一场便可抹杀后面败的无数场?”
殷淮向来嘴毒,刻薄起来话便更难听:“啧,那这老本吃得也够久的了,一战成名一世高枕,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齐轻舟一噎,想反驳却无话可说,战绩就摆在那儿,谁也不能说殷淮错。
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殷淮不看他,只问:“殿下,臣问你,上,平山越大捷是在何处?”
齐轻舟凑近一点他回答:“蜀州平西夷。”
殷淮避开,又问:“那为何自他调往延吉边疆后便屡败屡战?”
齐轻舟静静看着他,不语。
殷淮提点:“《兵记武编》第七章二则说的是什么?”
齐轻舟又趁机凑近一些:“兵宜配将,将宜就地。”
殷淮考问:“什么意思。”
齐轻舟老老实实答:“意思是士兵配备的类型与数量主要看将军的资质与习惯,但打仗配备什么将领要看什么人适合打什么类型的战。”
殷淮阖眼假寐,幽幽平叙:“蜀道西夷为山城,地形崎岖,河湖四布,山路水路纠缠环绕,平山越如鱼得水。”
“北塞平原,地势平坦,一目尽川,平山越却寸步难行。”
“可见此人胆大骁勇,善藏击游打,循山入水,但策术匮乏,不够灵活,到没有遮碍的平地后便无所遁迹。”
那双原本闭着的漆黑透亮的凤眼忽然一掀,犀利而深的目光像一支雪亮的箭般朝齐轻舟射去:“那为何要因为这无用的虚名把他拖死在这不适合他的战场上?”
齐轻舟如遭一击,站在原地,张嘴不语,似是在好好消化思考他这一番对错。
殷淮瞥他一眼,又道:“臣准备将他调到南瀛水军,诏旨文书已经拟好,殿下可要过目?”
齐轻舟微微睁大眼:“所以……您不是想削他的军权治罪,而是……调职?”
淮淡淡扫他一眼,直言不讳矫正道:“当然不是!”
“调职归调职,治罪归治罪。”
齐轻舟抿了抿嘴唇,又不说话了。
殷淮反问他:“臣也问殿下一个问题。”
齐轻舟抬起头。
“你们的平将军对这个处罚上书过异议吗?”
齐轻舟说:“没有。”
殷淮又问:“那他可曾表达过任何不满?”
齐轻舟答:“也没有。”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想接受这个罚?”殷淮慢悠悠撇去茶碗面上的浮沫,细细品了一口。
齐轻舟讶然。
殷淮嘴角半勾,嘲讽一笑:“世人敬仰战神,知他骨性者竟寥寥至此。”还自以为愤懑不甘其唱冤鸣不平,实乃可笑可悲。
齐轻舟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不敢置信道:“是他自己请罚?”
殷淮眉棱一挑:“说来殿下或许不信,但确是平山越三番四次自请治罪,臣不过是遂了他一桩心愿罢了。”
“武将忠烈耿介起来比那些以身死谏的文官更烦人,你们的大将军傲骨过刚,,严明治军也严于律己,眼中不容一粒沙,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属
下犯错有罚,将领犯错无罚,殿下让他如何立足?如何自处?如何治军?”
齐轻舟在震惊中听殷淮说:“平山越性子极烈,根本不是苟且的人,其原请是削去官职,处以军规,还是臣把这后面半句省略了。若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恐怕他以后连战都没得打了。”
齐轻舟唇线抿得极紧。
殷淮不遗余力嘲讽:“你们不是自诩那老头的簇拥么?怎么连他这点儿别扭脾性都摸不清?”
“臣不罚他,他反而浑身难受,耿耿于怀。”
殷淮阁下茶碗,声声质问,语调不高,却如珠玉散地,掷地有声:“如此爱重面子的到底是平山越本人还是世人?”
“亦或借机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以达私利者又有多少?”
轻舟呼吸微微起伏,心弦乱槽槽一团。
不知是为私自度量平将军的格局胸怀而汗颜还是为自己听闻流言后质疑殷准的决策而羞愧,亦或两者有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殷淮知他心中不好受,却一反常态没有出言安慰,径自饮茶冷眼旁观,留他独自咀嚼消化。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人言如水,抽到难断,他能解释这一次,但能解释往后的每一次吗?
齐轻舟还是太稚嫩了,又正处于打磨心性塑造性情树立政观的关键时期,也正在形成自己的思考方式和价值判断。
他无疑是想信殷淮的,可没有经历过对方所遭遇的种种腥风血雨,又是那样纯良善厚的性子,想要形成殷淮那一套思维方式与狠绝艰险的行事作风更是天方夜谭,恐怕是连培植趋同一致的土壤都没有。
再者,同龄人或主流传统的影响又在不断侵扰,内外夹击,所以他纠结摇摆。
这个问题殷淮帮不了,只能靠他自己想通,过度的引导会拔苗助长。
毕竟他要把齐轻舟推向的那条路又那么石破天惊、剑走偏锋,为世俗所不容。
这条荆棘丛生的路殷淮已经走了很久很久,腥风血雨,尸骨累累,齐轻舟是他在漫无止境的黑暗里触碰到的而唯一一点暖与光,他绝不允许他退缩,他要他永远永远陪着自己走下去。
齐轻舟自己也答应过他的。
他绝不放手。
那日书房之后,齐轻舟着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宫人们时常看到他露出若有所思眉头紧皱的的样子。
祭拜过文庙的皇子很快就要进朝中任职,接触政事,从前许多他不愿理会、面对的事情如今都不能再逃避。
现在的他像一只沉浮于颠簸海涛里的船,必须有极为坚定稳重的船舵才能不被惊涛恶浪吞没,可是他还未真正树好自己的船杆,即便他自知自己的方向是要朝着殷淮驶去,但依旧要经受每一块礁石与每一次搁浅的考验。
其后几个世家公子又约了他几回,齐轻舟并无太大兴致,都一一拒了。
薛良三送请帖上门,他拗不过盛情才应了一次,毕竟有相救之恩,面子不好拂。
薛良此人善观神色:“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知可愿说出来或许臣可为您分担解忧。”
齐轻舟笑了笑,蔫蔫的神情消退几分,叉过话题:“无甚大事,怎么今日只有我们两人?”
薛良看他不想说便不究根问底,也笑了笑,问:“殿下不想与臣单独出游么?”
齐轻舟心不在焉,敷衍一笑,又问:“这是去哪儿?”
薛良:“去溪山如何?”
齐轻舟皱了皱眉:“这么远?”溪山地界已不在京誒之内,偏远至郊外之郊。
薛良道:“臣祖上在那处有个庄子,冬暖夏凉,春鱼秋蟹,这时候正好蟹膏肥美,采菊煮酒,于是便想邀殿下同享。”
齐轻舟点点头,薛良凑近了一些问:“殿下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臣一心想同殿下分享,一时忘了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齐轻舟说无事,后边对方与他说起妙华公子的字展上添了几幅佳品他也兴致不高,脑子里倒是浮现出前几日殷淮留在书房那几章狂草,疏劲凌厉,银划铁勾。
齐轻舟忽而有些坐立难安,有些后悔了今日答应薛良出来,还不如在宫中读完那几本兵策。
马车外面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
掌印已好几日不曾考他功课,什么时候来考呢?他都已经把那几篇策论背得滚瓜烂熟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