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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的人来说,一些细小的习惯、讲话的语气,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过多少年也变不了。凌意就是其中典型。
多年前他第一次躲到被子里去弄,情到浓时说的就是刚才那句话。或许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但厉醒川却印象深刻。
严格说来,那也算不得什么第一次。毕竟没有真刀真枪,只是两个年轻男生在宿舍胡闹。以厉醒川的性格,其实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但架不住凌意疯起来不管不顾。
起因是什么?
说来也觉得浅薄幼稚。
六年前凌意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转钱。50万放在厉母卡里他觉得没底,想第一时间转到自己卡上,谁知钱还没转完,就被闻讯赶到的民警抓个正着。
原来,厉微在给他钱的同时办了两件事:第一,报警,声称自己被人敲诈勒索;第二,将银行卡挂失,确保他一分也拿不走。
所以凌意可以说是人脏并获,半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如果不是厉醒川作为报案人的儿子,接到消息亲自去派出所说明了情况,最终将事情定性成家庭纠纷,他根本没那么容易逃过一劫。
那天从派出所出来,还没完全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走出巷口时凌意几乎栽倒在巷子里。
又是厉醒川扶了他一把。
“谢谢。”他撑住墙,把险些掉出来的银行卡收进外套里层,“今天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
见他如此紧张那50万,厉醒川神情有些讥讽:“怎么还。”
“等我出了国,一定会想办法还的。”
“为什么非要出国。”
“那是我的事。”
说来说去他总是这一句,那是他凌意的事。
厉醒川嗤一声,不咸不淡地问:“打算去哪儿。”
“巴黎。”那儿是艺术的殿堂。
“五十万不够。”厉醒川泼他冷水。
凌意走得慢,落在他后面,低头踩他的影子:“我仔细算过,如果能申请部分奖学金,节省点应该够了,况且我还能挣。”
“穷成这样学什么艺术。”
“你这是刻板印象。”
凌意抬起颏,追上去与他并排。胡同里两个颀长的斜影,慢慢往马路走。
“谁说没钱就不能学艺术了?贵有贵的学法,穷有穷的学法。他们买新颜料,我就买师哥师姐考完试以后剩下的,寒暑假在画室和工作室打工,生活费能挣得差不多。”
厉醒川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凌意说的这些,对他而言是另一种活法。他是生父的遗腹子,外公曾经权柄在握,母亲因为爱人的关系疼他如命,视他为未能圆满的爱情唯一的慰藉。继父本就是攀附外公的背景,从来不敢管教于他,因此二十多年活下来,他吃穿用度样样比别人精细,性格更是多少有些戾扬跋扈、独断专行的意思。
那晚分别前凌意扯扯他袖口,“如果我说这钱我不想还,50万是我应得的,你妈妈会善罢甘休么?”
一双清亮但微微犹疑的眼睛盯着厉醒川。
厉醒川静了一会儿,似乎有所决定。他把凌意的手指剥开,跨上自己的机车,“没人让你还。”
接着便扬长而去。
本以为救凌意就像是救路边的一条流浪狗,顺手而已。孰料不出一周,回家却撞见两个不速之客。
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晚七点时天色已全暗。打开门,厉微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房门大开的书房,神情仿佛有些不屑。
书房谈笑声很响。
厉醒川换下鞋:“厉老师,谁来了。”
厉微朝那边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他一转头,就看见凌意从书房端着茶壶出来。抬头看见他,凌意脚步顿了顿,然后什么也没说,低头走进了厨房。
厉醒川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凌意将凉水倒掉,低声问:“你们家的茶叶在哪。”
他蹙起眉正要问话,却听书房里吴仕千喊:“醒川回来了?来,过来见见你杨叔叔。”
吴仕千跟客人在书房里抽烟谈事情,房间乌烟瘴气。
厉醒川没往里进,只站在门口,隔着烟看见里面沙发上坐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微微挺着,沾了灰的皮夹克敞着怀,一手夹烟一手喝茶。
吴仕千朝他招招手:“过来醒川,这是你杨斌杨叔叔,以前在火电厂我跟他关系铁着呢!”
他走过去,没作声。
吴仕千说:“叫人啊。”
他看了姓杨的一眼。
杨斌眉头轻微皱紧,马上又端出笑脸:“不用叫不用叫,咱们两家人还在乎这些虚礼?真没想到醒川都这么大个人了,啧啧,一表人才啊。”
说完大笑起来,转向吴仕千,“一晃二十年都过去了,大哥你还年轻,我已经老咯!”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吴仕千装模作样地嗔怪,“咱哥俩要真论起来,我可比你大了不止一岁!你这么说岂不是拐弯抹角地骂我老吗?”
“不敢不敢。”杨斌连连摆手。
厉醒川无味地走出去,问厉微:“来干什么的?”
厉微冷笑一声,将电视转台:“还能干什么,邀功的。”
“邀什么功。”
厉微瞟了往书房送茶的凌意一眼,“养出个捐肝的乖儿子,难道不该来找咱们吴副市长邀一功?”
“跟凌意有什么关系。”
勾在她脚尖的拖鞋讽刺般晃了晃,“你过来,这话说起来牙碜。”
厉醒川过去坐下。他妈撂下遥控器,脸上风云变色:“我这辈子算是上了他吴仕千的当。当初要是知道他有孩子,我犯得着找他?我厉微就算是大着肚子,愿意给我儿子当后爹的照样排出去一里地,轮不到他来使诈。”
当年她是受了吴仕千的蒙骗,以为他身后清白,等领了证才得知他早有儿子。这会儿新仇旧恨加到一起,当然是恨得牙痒。
这些厉醒川一早已经知情,只问:“这个杨斌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她哼笑一声,“从前在火电厂就跟吴仕千狼狈为奸,后来吴仕千从插队的那个鬼地方调到临江来,把自己怀孕的老相好撇下又不放心,干脆就托付给了这个杨斌。”
“虎毒还不食子,他姓吴的果真比老虎还厉害。为了往上爬,自己的女人不要了,亲儿子也不要了,倒是围在我身边当哈巴狗!”
她根本不怕吴仕千听见,越说声音越大。
厉醒川再是稳重,当下也心里震动,沉默半晌后问:“杨斌为什么同意。”
“我也纳闷呢,”厉微脸色气得发青,“哪有这么窝囊的男人?这二十几年专替吴仕千养儿子,自己连一儿半女都有,你说怪不怪!依我看这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吴仕千许给他的好处不少,要么他自己压根儿就生不出来,养谁的不是养。”
或者两者都有,厉醒川想。
那晚吴杨二人不知在书房密谈些什么,后来始终关着门。厉微推说头疼,早早就进房间躲清静去了,直到杨斌离开母子俩都没跟他说半句客气话。
到了深夜11点,厉醒川在自己房间听见杨斌起身告辞,“大哥我先走了,我的事你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别为难,哪怕我一辈子窝在那穷地方也不要紧。”
“哪能呢!”吴仕千打起包票,“回家跟素慧商量好,把她也带过来,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凌意,在学校多用点功,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听见没有?”
没有听到凌意的回答。
过一会儿人就走了。厉醒川出来喝水,看见厨房放着他们喝剩的茶、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眉头抵触地皱了皱。他找来一个透明塑料袋,连杯子一起扔进去提着,穿着拖鞋出了门。
机关小院里的人睡得早,外面漆黑一片,一股阴冷气味。
走到垃圾站附近,忽然听见树丛后面有人说话。
“你别碰我。”是凌意的声音。
厉醒川顿足。
“我碰一下怎么了。”另一个人的嗓音像泛着腥的阴沟,“在家里能碰,出来就跟我拿乔。这么多天不见你也没说给我打个电话,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你想我没有?”
“你有完没完,离我远点儿。”凌意大概是怕人发现,声音颤抖克制。
“乖儿子,让我摸摸屁股。明天我可就走了,今天跟我去宾馆住,下半学期的生活费还没给你呢。”
看不见动作,但压抑绝望的感觉就像冰水一样,在低微的摩擦跟拉扯声中浸满全身。
厉醒川忽然后脊发凉。
“不需要,你赶紧走,我要回学校了。”
“爸爸亲一口,来,爸爸试试你瘦了没。”
“我都说了我不需要,杨斌你快放开我——”
“钱都不要,难不成你真在他们家抽到油了?在哪儿,我摸摸有多少。”
正僵持之际,树丛外传来清晰的拖鞋脚步声,还有玻璃碰撞的叮叮当当。
两人马上分开,凌意剧烈喘气。
“凌意,你怎么还没走。”厉醒川眸光犀利。
杨斌一见是他,即刻挂上心虚的笑容,“醒川啊。我们爷俩儿商量明天的事呢,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厉醒川提起手里的袋子,“倒垃圾,顺便抽根烟。”
借着路灯的光,杨斌看见袋子里两个杯子,脸色霎时难看。
“凌意,那本书你还借不借。”
凌意微微一怔,即刻会意,“借,我现在跟你去拿。”
厉醒川偏偏头,“过来。”
凌意逃到他身边。
厉醒川看了杨斌一眼,转身将人带走,没几步就把塑料袋抛进了垃圾桶,杯子噼啪全碎。凌意嘴唇紧闭,亦步亦趋。
走出一段路,身后传来杨斌离去的声音,两人这才放慢脚步。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凌意不说,厉醒川不问。
快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凌意停下来,抬头看了眼厉家的位置,“我不去你家了吧,你妈妈不喜欢我。”
他声音很低。
厉醒川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橙黄色路灯下,脸颊毫无血色,手背上抓痕遍布。
“一会儿在门口等我,我穿件外套。”厉醒川双手插在裤袋,认了这个麻烦。
“做什么?”
“送你回学校。”
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他蹙眉回头,“动作快点儿。”
凌意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点头,然后快步跟上。
摩托还是那辆,进口的蓝黑色趴赛。
那是凌意第一次坐厉醒川的车。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车坐上就得趴着,所以叫趴赛。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厉醒川根本不抽烟。
只有一个头盔,厉醒川自己戴。凌意胸膛紧紧贴着他后背,源源不断的热流涌进心腔。
他无声地攥住外套两边。
“坐稳了。”
车子一发动,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惯性下他猝不及防撞上前面。厉醒川脚下一刹,单手捞过他的胳膊,让他环住自己的腰,“抱紧。”
两个字散在寒风里。
凌意就这样抱着他,一抱就抱了好几个月,一直抱到他宿舍床上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