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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判决的日子,凌意是在看守所度过的。
六点半起床吃早饭,七点半盘腿坐板,九点开始放风,九点半继续坐板、吃饭、擦板。十二点开铺午睡,一点半起床,两点继续坐板,三点放风。
到这里,时间才过去半天。下午就像是早上的翻版,坐板,吃饭,坐板,直到晚上才算有点娱乐时间。
晚上会有干部给大家放电视,通常是看新闻联播,或者进行政治学习。到八点半就准时开铺,九点半关电视,强制禁声闭眼。
生活精确到秒,一天如此,周而复始。
在凌意看过的为数不多的香港电影里,犯人都有特定编号,不会被直呼其名。来了以后这个认知却被推翻。原来不管看守所还是监狱,不管狱友还是狱警,大家都直呼全名。
起初每一次被大声点名,他都像被枪口抵在太阳穴,半边身体是冰凉的。
“凌意!”
“在。”
“面壁!”
“是。”
谁知渐渐却也脱敏。
令行禁止,一动一报告,一旦熄灯连说话也要打报告。
他就不再开口。
杨斌醒来以后曾托人表示可以见他,愿意作为受害人替他求情,他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八月时正式批捕转监,判决下来以后谁也没来看过他,除了厉微。
确切地说,谁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除了杨斌和厉微。从前因为囊中羞涩,他并不怎么爱交朋友,加上出事时已经毕业,谁还会去追究一个旧同学为什么失联。
也就只有画室的老师曾当着后来的学生惋惜过一句:上一届有个叫凌意的,天资很高人又刻苦,不知道毕业以后有没有画出什么名堂。
厉微来探监那天临江瓢泼大雨,高墙之上电闪雷鸣,隔离栅和铁丝网在风雨里愈发不近人情。
凌意被提出来。
剃过头的他大约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他走过去,明明没有手铐,两只手却还是收在身前。
厉微脸上浮现诧异的神色,定睛数秒后才确认是他,右手敲敲玻璃,示意他拿听筒。
他用包着厚厚几层纱布的右手拿起来:“厉阿姨。”
“手怎么了。”
“干活的时候伤了。”就这样简单一句。
监狱里几乎每天都出工,踩缝纫机,钉扣子,装金属餐具,什么都做。不过他的手并不是干活时出了意外,而是被人打的。
厉微眉梢微动,目光从他手上移到脸上:“我以为你会像不肯见杨斌一样不肯见我。”
他默然不语。
天色阴郁,雷声阵阵,白辣的雨在高窗外挤成团,翻涌着洗刷加固过铁栅格的玻璃,像是要洗清一切冤屈与罪孽。
隔着一条通话线,厉微的声音显得比往常更要轻描淡写。
“吴仕千工作出了纰漏,已经调到三线市去了,走之前还问起你。”
凌意显得很迟缓。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还应该问点什么。就垂着眸,左手夹在大腿间,怕冷似的:“问我什么?”
“问你找到工作没有,体面不体面。”厉微拢了拢头发,肩上的包滑到肘弯,又被她随手搁到一旁,“我估计他没安什么好心,所以直接说你出国了,让他少管你的事。”
亲生父亲这些假意虚情,凌意神情根本不像在意。他把头点了点,用指缝磨着狱服宽大的裤腿,问:“我妈妈……”
“杨斌在照顾。”
他眼眸霍然抬起。
厉微跷起二郎腿:“你妈已经成了那个样子,杨斌不会把她怎么样。况且你难道到现在还没看明白?杨斌对她有情,否则这些年早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哪会有过去的安稳日子。”
凌意重新低下头,双眼直视腿间交错的手指,下颏在颤抖。
监狱的探视是真正的“沉默是金”。没多久时间就快到了,最后三十秒厉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会是最后一次探视。
凌意一言不发地闭上眼。
厉微起身走了。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连她那高跟鞋抢地的声音都传不到玻璃的这一侧。
回到房间,凌意又被带去出工。
路过带小窗的长廊,他抬头想看一眼阳光,结果只看到漏筛的雨。
长廊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从夏走到秋,从秋走到冬,从昼到夜日复一日。终于走到出狱的那一天,铁门缓缓打开,他换回三年前的衣服,拿到三年前的那部手机,见到三年来从未见过的玉兰花。
只是手机早已打不开。
周遭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楼,新的马路,新的招牌,新的……新的空空荡荡的世界。带着在监狱挣的一点钱,他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了一辆路线不熟的公交车,然后在一个没听说过的市场下了车。
周围有商场,不过他不敢进去,猜想所费不赀。
走了好久,终于在市场最西边找到一家十平米见方的电器铺。
“老板,买手机。”
老板正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嘴里叼着烟:“要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
“最便宜的。”他答非所问。
柜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旋即被拉开。
老板随便抽了台机子出来,咣当一声扔在柜台,烟灰落得到处都是。
“二百八,不讲价。”
“电话卡有吗。”
拧螺丝的手一顿。
只见老板慢条斯理抬起头,逆着光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刚从局子里出来吧。”
这里不在市中心,算是离监狱很近的一个市场。
“二十一张。”烟往嘴里送了送,老板拿牙咬住,饶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你斯斯文文的,犯的什么事?”
凌意没回答,只把头低下去,毛刺一样的头顶晒在日光里。
“要不要啊。”
“要。”
他从长裤口袋里翻出一沓有零有整的钱,凑出三百递过去。
老板点清数目,收起来的前一刻不大放心,又搬出一台验钞机插上电,把每张钱都单独过了一遍。
“你也别觉得我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是吃过几回你们这类人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行了,试试吧,这么便宜的东西没保修的啊,离柜概不负责。”
凌意全程没有跟他对视,只是把卡插进去,摸索片刻找到开机键。
跟三年前不同了,如今的手机没有开机音乐,他有些不适应。
确认接打电话没有问题,他闷不吭声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喇叭喊:“修手机,卖手机,回收旧手机。”
脚步蓦地顿住。
“老板,你这里可以修手机?”
听他去而复返,老板再度抬头,晃了晃手里的袖珍螺丝刀:“你猜?”
行李包里那部旧手机沉沉地坠在里面。
凌意把它翻出来,捏紧一瞬,然后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部还能不能修好。”
老板暼一眼:“这么老的款。”
他缄默不语。
换电池,充值缴费,检查半晌后发现毛病不大,换个零件重新开机。
这么一部早该淘汰的机子,像他这个人一样,几乎被时间遗忘了。
三年岁月,一千多个日夜,手机代替他醒过来。
“看好了啊,能用,五十。”
“谢谢。”
付完钱,他走开几步,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低头看着过去一点点重现在自己眼前。
无论下多大的决心,要斩断那些回忆都不是件易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这里就是别的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尽办法修好这部手机。
还在,照片还在。
仅仅是匆匆扫过那些过去的点滴,就有一种甜蜜温和的感觉,缠裹在苦涩里,慢慢泛上心里。他一时极暖,一时又手脚发凉,两股截然不同的浪翻搅在身体里,鞭子一样抽打他的神经。
就在这样的恍惚中,他听见不远处的电视机播送新闻。
“7月6日,知名演员谢思昀在社交平台大方晒出他与导演曹延的合照,并表示十分期待接下来五个月的深度合作。此前就有爆料称谢思昀要在曹延下半年即将开机的新片中担纲重要角色,这次的……”
周围其实有些嘈杂,但这条夹杂着老朋友名字的新闻还是钻进了凌意耳朵。他愣了一下,想走过去看看电视画面,脚后跟刚动了动就又放弃。
思昀终究是得偿所愿了,这是好事,只不过以后再不会有人与他唇枪舌战。
抱着一种极单纯的思念老友的心情,凌意从相册退出来,点进聊天软件想看看思昀还有没有在更新现状。本来已经作好被早早删除拉黑的准备,却意外发现上百条未读消息。
再怎么单纯的社会关系,一个人总归会被一些人惦记。
他把这一点忘了。
消息从新到旧,依次往下排列。大多发自两年前或三年前,也就是他消失不久那段时间,后来就少了。
这里面有老师,也有同学和熟人,翻到三年前甚至还有旧房东,催问他走了怎么不打招呼,害得房子白白空置一个月。
越翻越往前,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谢思昀给他发过很多条消息。
“未来的大卫霍克尼,你跟醒川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说不走就不走了,搞行为艺术呢?”
“听他说你们分了,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醒川躲起来不见人,你怎么也失踪了,你俩说好的?”
“真分了?”
“我见到醒川了,他状态很不好。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想着出国?如果真是为了出国,有必要闹到分手的地步吗,你觉得醒川是那种经不起异地的人?”
“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过上想要的日子了?醒川不让我找你麻烦,但我真想揍你。”
“醒川病了。”
……
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直到三年前的九月,他发了最后一条。
“醒川去云南当兵了,今天上午走的。”
之后再也没有了。
凌意把手机收起来,转身往街边走。
路上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慢腾腾地往他鼻腔里钻。
花期到了。
本该开在九安的花,时隔三年开在他出狱后的这条马路上。
没走多远,他的腿就没了力气,心脏疼到无法再多走一步,径直在路边蹲了下来。
胸腔里像有一个血淋淋的洞,因为失去了某样东西,虚无与疼痛一同侵袭身体,瞬间便让他头晕目眩手脚发麻。
他在路上晕倒了。
朦胧中胸口仍然血流如注,有人焦急地将他救起,一路抢救呼喝脚步声嘈杂。
再睁开眼,他躺在中心医院的病床上,时间已经又过了两年。
视野中是惨白的墙,刺眼的灯光,冰冷的仪器,还有口鼻上罩着的呼吸罩,和睫毛上凝住的细密水珠。
他试着开口说话,却发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刚动了动手指,就听见床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你醒了?”
他艰难地扭过头去。
对方以坐姿略微俯身,移到近处让他看清,面容是跟嗓音截然不同的和颜悦色。
“终于醒了,还记得自己中过枪吗?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先别乱动,我叫医生过来。”
按下呼唤铃后转身回来,发现凌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术后的混沌与疑问。
他了然一笑:“忘了自我介绍,敝姓楚,楚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