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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指腹抵在眉心,把凌意定在原地。
怕我想要?
醒川怎么会这么想。
凌意微微仰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从以前到现在,醒川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面对凌意的时候也总是口不对心。只因不肯承认自己陷得深、忘不掉,所以时时总说出一些伤害凌意的话。
但他刚才那句话,其实已经近乎于明示——如果凌意想要,他愿意配合。
不过,这样只与性挂钩的话,并不能称之为表白。
如果是以前,只是这八个字也足以让凌意心旌摇曳,毕竟让醒川主动到这种地步,已经很难得了。但凌意眉眼间那点不安,此刻却愈发明显。
他想了一会儿,抬手握住额间的手指,拿下来后就那样握着,“其实我……”
他想说自己还在生病,其实没有那方面的意愿。
“你什么?”厉醒川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把手指抽出来。
凌意反应很慢,摇了摇头,“没什么。”
“有话直说。”
手轻轻松开。
凌意说:“我就是觉得,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
“我也不知道。”他低着头,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我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想,但却是第一次这样说出来。早在这次出意外那一天,厉醒川在病房里抱他、吻他,他就已经这样想过——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糊里糊涂的。
他要的不是这个。
从昏倒到醒来,厉醒川的态度发生180度的转变,弄得凌意也开始跟着晕头转向。他是太想要醒川爱他了,可当这份爱真的开始有迹可循,不知为什么,跟想象的又不太一样。
一开始他觉得醒川是想通了,后来接到程开霁的电话,又觉得醒川是在同情他。
感情不是打游戏,永远没有通关一说。他们在感情的迷宫里转了五年,出口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找到。难道打开醒川心门的钥匙就是一场牢狱之灾?发现凌意坐过牢,发现当年的离开是迫不得已,这五年就可以当没有过。果真如此吗?
尽管醒川这样以为,但症结不止于此。
“对不起。”凌意的声音在冬夜的风里,听来还有些虚弱,“我是不是破坏今晚的气氛了。”
原本温情脉脉、暧昧悸动的一天,就因为他刚才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变了味。
“还去你家吗。”他接着问。
后备厢匀速合上,厉醒川的目光从松开的手移到他脸上,目光比之前冷了一些,就那么看着。半晌才开口:“你以为我带你回家是为了什么。”
他们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直到凌意微微咳嗽,厉醒川才转身回车上。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快到小区的时候,后视镜中仍是凌意有些出神的样子。
回到公寓,一切摆设包括气味都还跟之前一样,但尘埃浮动,又像是过了好久。
家里不止一个浴室,他们各自去洗澡。厉醒川给凌意拿了之前他穿过的那套睡衣、一次性牙刷、干净的毛巾。
因为顾及伤口,心里又装着事,所以凌意洗得比较慢。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敲门。
他把水停住。
玻璃门上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水热么。”
“挺热的。”
因为浴室闷,凌意自己也知道小心,防着自己晕倒,所以将窗开着一条缝透气。
轮廓消失。
又过了十分钟,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却被花洒的声音盖过。凌意在想事情,没能马上听见,直到敲门变成猛烈的拍门才猛地回神。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转动门把,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进来。
他急忙把水一关:“怎么了醒川?”
门外陡然静止。
“没事,你洗你的。”
这一次玻璃上那个轮廓始终没有消失。
凌意加快动作,不过五分钟便洗净擦干,换上衣服出去。厉醒川就在墙边靠着,穿一件灰色棉质t恤,发梢半湿。
凌意慢慢擦着头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厉醒川直起身:“没什么。”
大概是洗得太久了,走过去的时候凌意腿有点软。刚停下缓了缓,厉醒川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淡淡的烟草味包围着,凌意搂着他的脖子无所适从:“我自己走吧。”
“我抱你。”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会微微共振,凌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酥麻。
主卧的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厉醒川将人放下,一秒钟也没有多逗留,离开的时候顺手把房门关紧。
脚步声渐渐消失。
凌意躺在床上,头发都还是湿的,只能又坐起来。他知道醒川不会再进来。
这张床并不陌生。那次他发烧了,醒川就强迫他躺在这里,掐着他的下巴让他吃药。醒川绝不是个坏人,只是面对感情始终很被动。
静静坐了一会儿后,凌意还是起身走出去,他习惯主动了。经过客厅的时候,意外发现那盒刚买的避孕套出现在垃圾桶。
他顿住足,抬眸看向客卧的门。
里面在打电话,靠近便能听见。
“明天一早送他回医院……还没好全……最快要下个月……”
“先替我联络那位国外的谭医生,就说病人下个月可以过去……他说中文还是英文……算了,我跟过去……”
“再替我在那附近看看长租公寓……嗯……费用不用考虑……治好他的手是第一位的。”
凌意心口微窒,说不清为什么,脚下生根一样动不了。镇定许久,他才抬手敲门:“醒川,我能进来吗?”
里面应了一声。
推门进去,房中亮着一盏台灯。这里以前是小树的卧室,所以地上的筐里还有许多玩具,床上也留着不少毛绒玩偶。
大概是懒得收拾,厉醒川就靠坐在几个玩偶旁边,手机反扣在床上,膝上搁着一本厚书。
凌意坐到床沿中央的位置,离得不远也不近,“你在看书?”
“嗯。”
“什么书?”
“人类简史。”
凌意伸手把那本书拿过来,翻开的那几页被压皱了,折起两个难看的角。
他低头展平:“看书应该开亮一点的灯,台灯对眼睛不好。”
说完,把书轻轻合上。
房中很悄静,虽然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厉醒川在看着自己。
“你有话想跟我说。”厉醒川说了一个肯定句。
从醒来到现在,两人其实一刻也没休息。凌意是在忙着见医生、护士、妈妈,厉醒川是在忙着查当年的事、应付程开霁的宣战、带凌意去疗养院。他们这两个最该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人,反而是在12小时后,才这样平心静气坐下来。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需要说开的事有三件:当年分开的真相,分开后彼此都经历过什么,如今两个人真正的想法。
厉醒川猜到凌意大概是想说三件中的某一件,又或者三件全都想说。他看着凌意放下书,拿起身旁那条擦头发的毛巾。
凌意温顺地低着头,安静地把毛巾叠成巴掌那么大的一个方形。叠好后,搁在摊开的手心,手伸过来。
“你看。”
昏暗的灯光下,这一方毛巾整齐平整得就像是用尺量过、用熨斗熨过,可那却是徒手完成的。
“看什么。”
他抬起头,对着厉醒川笑了一下:“这是我在监狱里学的。自己的被子、毛巾,每天都要这么叠。叠得不好会被扣分,分扣得多了就不能减刑。”
这块毛巾是他牢狱生活的缩影。厉醒川看着他,身体慢慢坐直。
“醒川,对于我坐牢的事,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可能……可能你对这种事没什么概念,毕竟你没有坐过牢。其实在疗养院我就想跟你谈谈,但你好像不太愿意听我说这个。”
他顿了顿,将手收回来,毛巾重新在膝盖上摊开。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不希望我总是想起坐牢的事。但是不想不代表它不存在。醒川,我就是坐过牢的。”
厉醒川眉头不经意地一皱:“我知道。”
今天一天足够他把当年的事查得条陈清楚。凌意进的哪间看守所,后来又转到第几监狱,罪名是什么,当时有什么疑点,减过几次刑,在牢里受过几次处分,甚至连他是哪天、几点几分出的狱他都一清二楚。
但凌意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眼眸微动,垂下去望着膝盖上的毛巾:“你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坐过牢意味着什么。这几天你没有戴有色眼镜看我,我很感激,但……但其他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厉醒川眉心慢慢拧紧。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你当年帮我,现在照顾我和我妈、照顾小树,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这份责任,是不是?”
既然已经开口,干脆一次说个干净。
凌意把厉醒川这个人看得很透。
当年他就是厉醒川身边的一个麻烦。因为一次阴差阳错的相遇,厉醒川把他这个麻烦视作责任,保护他、慢慢接受他的爱,到最后甚至愿意带他远走高飞,一次又一次履行对他的承诺。这是厉醒川本性使然。
其实面对筱洁跟小树也是一样。厉醒川一秒也没有爱过筱洁,但他可以为了小树豁出这条命,如果不是跟凌意重逢,他可以当一辈子单亲爸爸。他是个把承诺和责任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就像凌意醒来后他在病床边说过的那样,在杨斌这件事上他努力多年,尽了全力,履行完承诺才算卸下身上的枷锁。
但责任等于爱吗?
在凌意的眼中,爱这个东西厉醒川或许有,但不那么纯粹。厉醒川的脆弱、内疚、怜爱非常短暂,走廊上睡的那一晚就可以全部消化,醒来后依旧淡漠强大。
爱情是冲动,责任是同情、是垂怜抑或是包容理解,二者绝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不能怪凌意不安。
“醒川,你不累吗?”
厉醒川看着他。
“我们已经快三十岁了,杨斌他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你不需要把照顾我当成是自己的责任。这次我的病要是能治好我就继续去找工作,要是治不好我也能自己想办法。我可以带着妈妈回老家,那儿生活水平比较低,我家的房子也还在,总有我容身之地的,总有活下去的办法,我真的不需要你同情,我可以自食其力。”
厉醒川额角下两条筋慢慢突显。
凌意始终没抬头。
“还有我的手。”他把自己的右手平举起来,五指除了瘦,没有别的不妥。
“我的手早就好了。一直没有告诉你不是故意瞒着,是因为它真的不需要什么治疗。不能再画画是我心理出了问题,跟这只手没有关系。你帮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你帮。”
昏暗的光线里有沉重的呼吸,分不清是谁的。
墙上的钟在响,秒针一下一下摆动。
这样美好的一天也终于要过去。
“醒川,”凌意抬起头,“你要么就百分之百地爱我,要么就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好吗?我再也不想当你的包袱了。”
赤红的眼睛慢慢聚焦。
厉醒川在这一瞬,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在惠园小区的大门口,凌意说自己走不动了,主动跳到他背上。那时凌意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凌意说:离终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在那之间别放下我,即便我是你的包袱。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