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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过去一看,凌意这才发现程开霁伤得不轻。只见膝盖表面皮肉翻起一大块,右腿后也被勾出两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腿流到白沙上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嘶——”
他试着站起来,可一动就疼得倒抽气。凌意伸手想扶,但身高体重都有差距,只能喊:“来一个人过来帮把手。”
“思昀、陆总——”
视线刚转过去,就与另一道目光猛然相撞。
厉醒川就在两米之外,倒地的车轮那儿靠着,擦破的手肘上很大一片血渍。陆行舟在打电话叫司机,向导大约也去叫人了,他身边只剩一个好友。
“快擦擦!”谢思昀掏出一张手帕纸,胡乱地往他伤口上蹭,“先把沙子全擦掉吧,诶你!”
厉醒川接过纸巾径直扔开,瞳仁压成一条线,寒凉地看着凌意。
凌意眼睑微颤,不知为什么低下了头。
楚然很快赶到。
“开霁,能起来吗?”他蹲下查看伤口,见伤得不深,就让凌意去另一边,“试试站起来,我们扶着你。”
程开霁在他们两人的搀扶下试着起身,脸上青筋疼得直跳,牢牢抓着凌意的手。
“右脚脚踝应该扭得不轻,嘶……”身为医生他大致心里有数,“外伤不要紧,一会儿打个破伤风就行。”
三人很慢地往路边挪,等陆行舟把车开过来。沙滩太松,程开霁又一直在单腿跳,凌意小心地扶着他。
快走到路边的时候,听见后面远远地喊:“醒川,醒川你慢点儿吧。”
凌意脚步顿了一瞬,手腕却被程开霁握得生疼,回头只见到厉醒川离开的背影。
酒店有药箱,不过没有破伤风针。驱车赶往最近的诊所,一来一回花掉近四十分钟。等再回到酒店时,夜已经拉开序幕。
程开霁从诊所借了个临时拐杖,勉强可以自行走路,不过上下楼梯非常困难。
凌意想上去看看醒川在不在房间,楚然拦住:“干脆打电话叫他下来,外面凉快。”
凌意只能拿出手机。
通了。
“醒川,你的手怎么样了。”他仰起头,最东面那间的灯是亮的。
电话里静了一下,传来厉醒川冷淡的嗓音,“程开霁没事了?”
“嗯。”凌意的指尖摸着旁边的石桌,触感冰凉,“我们几个在花园,你和思昀要不要下来。”
静默两秒,电话直接挂了。
几分钟后,厉醒川跟谢思昀一同下楼。他们换了一身衣服,短袖变长袖,沙滩裤变休闲裤,伤口完全看不见了,像是没事人一样。
楚然扭头,挑眉:“你们要出去?”
厉醒川没说话,谢思昀走到程开霁面前,鞋尖碰碰他的拐杖,“瘸了?”
程开霁瞪他。
他轻嗤一声。
“行了你别逗他了。”楚然坐在一旁,手撑着侧颊,“凌意,一会儿我们上去帮开霁搬东西,让他换到楼下来,免得爬楼梯。”
凌意嗯了一声。
楚然又转向程开霁:“今晚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照顾你,这样倒水拿东西也方便些。”
语气半真半假,视线随着修长的颈,慢悠悠移向谢思昀。
“我?”大明星谢思昀哪伺候过谁,当然不会同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楚然你也真敢想。早依我的让我那两个助理上机,现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还在耿耿于怀没让他把助理带来。
撑下巴的左手换右手,楚然视线转了半圈,最终停留在凌意身上。
湿润的空气,连带着凌意的脸上也有一层雾,像蒙了薄薄的一层纱。
“你呢,凌意,你愿意吗?”
静了片刻。
“还是——”
“不行。”
凌意的声音被另一个人盖过。
侧过眸,见厉醒川眉梢微微沉下,面孔异常冷峻。他马上低声:“还是换个人吧,我有点晕车。”
“你说你,自己车技不精还非要较劲,搞得大家现在还要费神照顾你。”谢思昀过去把程开霁架起来,拐杖塞进他手里,“乖,自食其力去,大不了回来给你带夜宵啦!”
程开霁尴尬得面色铁青:“行了行了,谁也不用跟我一起住,我自己没问题,又不是真残废了。”
“这才对嘛。”谢思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好友,“走吧醒川,再不走就晚了。”
凌意问:“去哪儿?”
谢思昀冲他眨眨眼:“醒川带我骑车去。”
“骑车?”凌意看向厉醒川,厉醒川转开脸,没解释。
两人的身影结伴溶入路灯深处。
下午的暑气渐渐消退,晚风吹到脸上凉津津的,周身毛孔却有种闷热的感觉。出过的汗黏黏地贴在身上,衣服好像一层薄膜,裹得人不太舒服。
坐了一会儿后,楚然跟随来接他的陆行舟一同告辞。两人说要走海边走走,栈桥边的夜钓有灯有鱼可看,退潮的沙滩还有别处见不到的贝壳跟彩螺,这里的晚上尤其有意思。
他们约凌意一道去,不过凌意当然是拒绝了。
虽然他也想看看外岛的夜,想亲眼瞧瞧那些贝壳跟螺、那些只在晚上出现的灯、那些辛苦夜钓得来的鱼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思,但人家是一对,他去算什么。
程开霁陪他在花园坐着。
时间在虫鸣跟光晕中模糊。
铁绀色的庭院灯下,有一只甲很厚的小虫子,沿着灯的外罩边缘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像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凌意看得入了迷。
“凌意……”程开霁许久才开口,“抱歉,如果不是我不小心伤了腿,现在还能陪你出去走走。”
那只小虫子振翅飞走。
凌意慢慢抬眸,程开霁歉疚的脸直直地落入眼帘,“早知道这样,这一趟咱们俩不来倒好了。”
凌意发觉程开霁这个人总是话里有话,他不大喜欢。静默片刻,他扭头,随手摘了片叶子搓在手里,“这里这么美,怎么不该来。”
“可你开心吗?”程开霁看着他。
“开心啊。”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真的?”程开霁拧眉,右手把拐杖握紧,“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开心。告诉我,你跟厉醒川在一起这几年开心过吗?”
凌意慢慢把头抬起来,很平淡地看着他,“当然。”
“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别骗我,他这个人——”
“程开霁。”凌意嗓音忽然被风吹冷,“醒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跟他在一起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下结论,你明白吗?”
程开霁收住口。
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凌意的态度又软下来,头微低,“你为我好我知道,我只是想说,醒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个人……”
他顿了顿,放轻声音,“他这个人挺别扭的,你看到的他跟真正的他不是一个人。如果你多点耐心,试着去了解他,很快就会发现他究竟有多好。”
程开霁撑着拐杖站起来,看着他将膝盖间的叶梗搓得轻轻转动,明明是很平淡无趣的动作,他做出来却柔和得叫人想拥抱。
担心失态,程开霁一言不发离开。
凌意一个人去海边转了转,没走远。这里白天是酒店的私人海滩,晚上才会开放给其他游客。有人艺高人胆大,大晚上还在结伴冲浪,激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一听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水花溅到他脸上和身上,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索性将鞋脱掉,在浅水中走了一段路。
海水温凉,缓缓没过脚掌,褪去后在脚背留下白色泡沫。每走一步,沙石都轻轻磨着脚心,偶尔踩到拇指大小的贝壳,他就捡起来攥在手里,一段路走下来居然积攒了五六个。
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了。妈妈在疗养院有人照顾,杨斌在监狱有人看守,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变好。此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就只是跟时间一秒一秒地度过。
程开霁不明白,凌意是真的觉得开心。
无论从醒川那儿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都已经从如今的生活中得到满足。相比从前,他是拥有太多太多了。醒川即便不能百分之百爱他,至少也爱过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再过不久也许他的手也能重新执笔,他能重新坐到画布前,笔蘸墨,墨绘心。
如果真有那一天,第一幅他想画醒川。不一定是正脸,也许是一只手,也许是背影。
真的,他还一次也没有画过醒川。总觉得无论怎么画,那种悸动没有具象,也不能用色彩跟线条呈现,到头来还是白费功夫。
但现在不同了。年少的感情经由时间酝酿,苦辣酸甜皆有色,分分合合自成景。醒川的样貌,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事,去过的那些地方,甚至是那几棵白玉兰树,都已经在这五年的淬炼中深深烙印在凌意心底。
海风轻柔。
胡思乱想个够本后,凌意回到花园坐着,被蚊子叮了两口,小腿有一点痒。
捡到的贝壳放在旁边,其中一枚生命力顽强,悄悄地张嘴吐泡泡,被他戳了一下,才灰头土脸地闭紧壳。
楼上的灯一间也没亮。
十点半左右楚然跟陆行舟尽兴而归,找了人帮程开霁把行李拎下楼,然后各自回房安顿歇息。
凌意还在花园。
他也不是刻意在等,就是觉得,这次来是抱着两人最后一次出来玩的心情,可今天却没跟醒川单独说上几句话,心里有些遗憾而已。
到十一点,侍应生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说的是当地语言,他听得一知半解,最后摆摆手说不用了。
十二点,酒店完全寂静下来,前台打着呵欠跟夜班同事交班。
一点,凌意实在困了,头侧在椅旁的木柱上,闭目微微啄头。
黑夜洗净喧嚣,月色尤为清透,不远处的海浪声也变得催眠。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隐约的谈笑。
“我刚才要是真摔下来,回去就拍不了戏了,经纪人非杀了我不可!”
“不过那儿弄得确实好看,来一趟也算是值了。”
熬夜成精的谢思昀到了凌晨一点照样精神百倍,一路上都在兴奋地说着话,直到进酒店还没停下来。厉醒川走在他前面,基本不怎么搭腔。
路过花园时,两人脚步却不约而同停下。
“凌意?”
花园影影绰绰的树影中,凌意就站在木椅前。他脸色微白,眼眶下隐约泛着黑,昏黄的路灯下看起来有些困乏,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你在这儿干什么。”厉醒川蹙紧眉。
凌意不好意思说等你,就搓了搓脸,说:“睡不着,在这儿坐坐。”
谢思昀本来也打算过去聊两句,不过想了想,还是抬手打了个哈欠,“困死我了,先上去了啊。”
凌意朝他点点头,又看向面前的人,忽然发现厉醒川的侧颊有一块灰青。夜色下分辨不清,乍看似乎像是挨过拳头。
“脸怎么搞的?”
厉醒川把脸往旁边藏了一下。
“我看看。”
凌意想碰,手被人推开。
“路上遇见几个摸兜的。”
这地方治安的确一般,尤其是晚上。刚才一伙人也许是看他们就两个人,穿戴又格外值钱的样子,所以起了歹心。
“你跟他们动手了?”
“没有。”
“那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凌意又要去看,这次被更直接地挥开。
厉醒川像是铁了心不让他看,皱眉避开他的手,“你别管了。”
凌意收回手,沉默下来。
这段静默的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动。
好一会儿,凌意才再度鼓起勇气,回身把椅子上那几枚贝壳拿起来:“晚上我去海边走了走,看,这都是我捡到的,有的还活着呢。”
厉醒川拧眉:“跟程开霁?”
凌意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一个人。”
厉醒川面色缓和,“一个人别乱跑,这里晚上不太平。”
凌意唔了一声:“你呢,晚上跟思昀去哪儿了?”
听到这个问题,刚才还肯开口的厉醒川变得沉默不语,眉梢沉下去。看着他这种不愿回答的表情,凌意忽然就对答案失去了兴趣,“你要是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厉醒川仍然缄默。
凌意心口一抽一抽的,垂下眼睛看向别处。
月光勾勒出两人的线条,石砖上的轮廓慢慢重合。地缝中的青苔衬着长椅刷的灰漆,灰绿的调子。空旷的花园,一张长椅,两个人。
厉醒川去牵他的手,贝壳慢慢易主,“凌意。”
凌意不知为什么突然鼻酸。他低着头,手背上青筋脉络格外分明。
“你要说就说,不说我走了。”
等了许久,厉醒川始终不肯说。凌意抽出手,果真转身走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停下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厉醒川也没追上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