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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别怕,他们不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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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走到驾驶舱附近,厉醒川靠在一把空座椅旁边,程开霁抱臂站在过道。空姐给楚然送水过去,两人侧身各让一步。

    闻见空气里的香水味,程开霁皱了皱眉:“什么话,说吧。”

    厉醒川没有马上开口。

    现在是早上,机舱里光线充足自然。他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来,低着头,目光停留在五个突出的关节上,看了一会儿才问:“依你看,凌意的手有多大把握能治好。”

    程开霁看着他把自己的指关节屈了屈,似乎是在审视一个人的右手究竟有多重要。

    “你们重新在一起了?”

    厉醒川眉宇间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右手却慢慢收了回去,“嗯。”

    程开霁肩膀垮下去。

    其实这两天他早就猜到了,只不过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非得等到当事人亲口承认才肯死心。他就像是捆东西的绳子被一剪刀剪开,顿时颓然地松了劲,缓了半晌才开始回答厉醒川的问题。

    “前几次他去看医生的时候我不在场,具体病情我也不方便问。哪怕我问了,医生肯定也不会告诉我,这属于个人隐私。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他的病目前看来还没治好。至于是什么原因、到底还要治多久,这个我回答不了你。”

    厉醒川目光落在过道的地上,“有没有可能让我陪他去看医生,我不会插手,只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这方面你是专家,我不太懂。”

    “专家……”程开霁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把头转开,看着舱外的层云,“只要他同意就行,心理医生一般不会有意见。”

    厉醒川低声道了声谢。

    两人又沉默地站了一段时间,什么都没聊。这种沉默是很意味深长的,彼此心知肚明再回座很多事就该停止了。站了会儿后,厉醒川直起背,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拍了拍程开霁的胳膊,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些人的感情跟随这段旅程一同画上句点,有些人的感情却在旅程结束时方才如醇酒入坛,准备开始用一生来经受考验。

    下机时凌意脸色发白,像是刚睡醒有点贫血,厉醒川的目光始终陪在他左右,这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几人从贵宾通道走出去,两个助理一早已经等在外面,一见到他们就拼命挥手。谢思昀架着墨镜,依依不舍地抱了下凌意,又给了厉醒川肩膀一拳,“改天见。”

    接着扬扬手走了。

    走到一半又一个急转,回来架起程开霁的胳膊,皮笑肉不笑地将人强行拖走,“程医生我送你,我车宽,你就别去跟醒川他们挤了。”

    “喂、喂!”程开霁登时面红脖子粗,手里的行李箱都差点撒开,“你放开我,别动手动脚的,我自己打车!”

    “走嘛走嘛……”

    望着他们离开,凌意脸上慢慢恢复红润,嘴角眉梢也染上浅浅笑意。再一转头,眼前多了件厚外套,厉醒川看着他:“穿上。”

    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凌意忽然觉得这种目光格外熟悉。

    什么时候见过?

    在出租屋的天台上,庆生的那次,他闭着眼许愿,睁开眼醒川就是这样看着他。在厨房煮开水做夜宵,他扭头问醒川能吃多少面的时候,醒川也是这样看着他。时隔五年,这道目光似乎全然没有改变,自己以前为什么始终不敢肯定?

    一旁的楚然道:“我们先走了。”

    凌意的思绪被打断,抬眸看向面前的楚陆二人,“好的,下次见楚然。”

    楚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边的人,面色淡淡的,“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等他们走了,凌意扭头问醒川:“你答应他什么了?”

    厉醒川用没拉行李箱的那只手牵起他,很平淡从容地往前走:“我答应他,等你病好了带你去陆家做客。”

    牵着的那只手慢慢收紧。

    从出关到停车场的地下二层要走十分钟左右。两个人肩并肩,静静听着滚轮滑过平地的声音,非但不觉得刺耳,反而有种被白噪音治愈的感觉。

    放好行李上了车,凌意扭身系安全带,回头发现厉醒川近距离凝视着自己。

    车里也是安静的,这种深邃的眼神让人招架不住,好像有无数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情感藏在里面。

    他抿了抿唇,用两根手指头抵住厉醒川的额,“干嘛。”

    厉醒川顿了一下,偏头吻他,拇指指腹缓缓摩挲他的耳垂。

    自从重新开始以后他们已经接过数不清的吻,每一次凌意都会有心口抽动的感觉,因为每一次的吻都不尽相同,练习再多次也不会腻。有时他们吻得十指紧扣,那种激烈的悸动从心室蔓延到嘴唇,两个人抱在一起微微颤抖,有时又温柔得让人眼底泛潮,好像要用一个吻的温度把彼此融进身体里,从此真正密不可分。

    厉醒川停下,声音沙哑:“明天有什么安排。”

    凌意撑着身子坐直:“去见心理医生。”

    “我陪你。”

    身体一瞬紧绷。

    “别紧张。”厉醒川把声音放低,“我只是坐在旁边,到时候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用胶带把我的嘴封起来。”

    说完捉过凌意的手横在自己嘴上。

    他难得这样,凌意再也忍不住别开眼笑,片刻后低声呢喃:“你哪里还需要胶带,本来话就够少了……嘴巴长在你身上根本是摆设……”

    话音刚落又被吻住,厉醒川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嘴不是摆设:“能吻你就行了。”

    后来翻日历才发现,这天其实是立春。

    第二天下午,厉醒川准时接凌意来到医院,心理医生已经在诊疗室等候。

    医生姓祁,四十不到的女性,温柔成熟中带点干练。自从凌意一进来,她就发现他不像之前那么心事重重的。病人病情好转,她也忍不住语调轻松:“这趟玩得怎么样?都说外岛的海水蓝得一点杂质都没有,是真的么。”

    凌意取下围巾,浑身暖洋洋的:“真的,就是比较晒,祁医生你要是去记得做好防晒。”

    祁医生噙着笑:“看你的确黑了点。”

    头一次来的厉醒川在后面沉默打量。诊疗室整体色调很柔和,二十平米的房间只放了两张布艺沙发,圆形茶几,木质贴墙书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矩形物体。

    落座以后,祁医生先给凌意倒了杯温水,然后才朝厉醒川微微一笑:“喝什么?我这里只有水和茶两样可以选,茶是金骏眉。”

    厉醒川说:“跟凌意一样。”

    祁医生轻轻颔首,目光很缓慢地忖度他周身,然后才过去倒水。她从托盘里拿起一个倒扣的玻璃杯,背对着他们说:“其实按我素来的工作习惯,家属我是建议在外面等的。不过既然凌意提了要求,这次你就在里面陪同吧。”

    转过身来,她朝角落的那张单人沙发扬了扬下巴:“你可以坐那儿,这样我们谈话的时候凌意看不到你,心态上也比较放松。”

    厉醒川接过水:“有劳祁医生。”

    真正谈话的区域在窗边,大片阳光照进来,沙发很矮,窗外还能看见已经抽芽的杨树梢。坐下以后凌意回头看了厉醒川一眼,他们眼神对上,厉醒川显得很淡然,凌意也就慢慢松开抿紧的唇。

    房间里的灯光被调暗,窗帘也松松地合紧,光线的明亮度恰到好处。

    之前几次谈话也是这样进行的,凌意已经很熟悉。一开始因为厉醒川在他还有些拘谨,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祁医生就示意他半躺在沙发里,闭着眼睛跟自己聊天。

    凌意照做。

    视觉被关闭以后听觉变得敏锐。他听见祁医生又往杯里续了些水,听见祁医生喝水的细微声音。杯子轻轻放下以后,祁医生语气很柔和,带一点玩笑的意味问:“你走之前咱们聊到哪儿了?我都忘了,是不是你在监狱里学钉扣子?”

    凌意嗯了一声。

    “那今天咱们还是接着这儿聊吧。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有自己钉过扣子,一次也没有,就连我儿子的衣服坏了,我也是直接拿到商场里去弄的,想想还真有点惭愧。钉扣子难么?”

    如果睁着眼,此时凌意的视线应该是望着天花板,不过他闭着眼。他眼皮下的眸子微微动着,似乎是在回忆,顿了片刻才说:“学起来不算难,主要是要做得快,要不然完不成任务。”

    “什么任务?”

    “就是每个小组分到的工作量。”

    “一个小组几个人?”

    “八个,其实就是我们号房的那八个。”

    祁医生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已经渐渐松弛下来,就问:“谁最慢?”

    “我。”

    “你?”

    “真的。”

    “你看着不像是动手能力差的人。”

    凌意喉结动了动,交缠的十指向内收,“我那个时候把手伤了。”

    角落的厉醒川眉头慢慢皱紧。

    祁医生停下来,喝了口水,然后才问:“那你岂不是完不成任务。”

    凌意的右手拇指在左手上轻轻滑动,脸颊侧向窗帘的那一边,“不会,有人帮我,我做不完他会来帮我做。”

    “你们号房里的人?”

    “嗯。”

    “看来你不管到哪儿人缘都不错。”

    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

    祁医生也轻轻地笑:“还谦虚上了。”

    “真的没有。”凌意声音放低,语速也变得更慢,“他帮我是因为我帮过他。我们……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过话,连朋友都算不上。”

    “原来是互相帮助,应该的。那个人犯的什么事?”

    凌意似乎静静想了一会儿:“我忘了,好像是故意伤人。”

    祁医生呵了一声:“也不是小罪。”

    回答有淡淡苦涩:“小罪就不会被分到我们号房了。”

    头顶青白色的灯将他脸上的棱角抹去,只留下模糊的那种深陷往事的表情。

    “嗯,我记得你说过。”祁医生眼神很凝肃,语气却云淡风轻,“你们号房的人都不好惹。”说完有意顿了顿,笑出一点声音,“除了你以外。”

    凌意无声无息。

    决定将对话的口进一步束紧,祁医生换了种坐姿,左腿架到右腿上,侧倚着沙发背,“你要是坐累了就起来走走。”说完后她往角落看了一眼,双手对厉醒川比了一个t形手势,示意他不要起身更不要走动。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从头到尾厉醒川始终一动不动,就像一座被人遗忘在角落的雕塑。

    “我还好。”凌意摇摇头。

    “那我们就继续。”她换了种更闲散的语调,“还是聊刚才那个话题吧。你刚才说的那个狱友,他现在出狱了么?”

    “应该吧。”

    “应该?”

    “我不太确定,记不清他的刑期了。”

    “他没跟你联系过?”

    “没有……”

    “那是我估计错误。我还以为你帮过他,他出来以后肯定会跟你联系,起码也会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凌意垂眉:“没什么好见的。”

    “这话怎么说?”

    “他肯定不愿意想起那个时候的事。”

    “你是说坐牢的事?”

    “不……”他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是说我帮他的事。”

    茶几的侧面,有两只手越缠越紧。祁医生注意到了,再次放慢了谈话的节奏。她笑了笑,说:“又开始跟我打哑谜了,我哪里听得懂。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帮过他什么。”

    他问:“一定要说吗?”

    她答:“放心,我绝对为你和他保密。”

    这一次凌意静默了很久。

    窗外的日光慢慢发生位移,进来的时候还照在沙发的椅背上,此时已经无声地洒向橡木地板。他侧着脸,面颊苍冰一样的白。

    祁医生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半晌才看见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很努力才发出声音:“他不是本地的,他换过监。八个人里他来得最晚,所以只能睡在厕所旁边。那边味道不好闻,晚上还会被吵醒……他不想一直睡在那儿,想一个月换一次位置,他们不同意……我本来是听不见的,但是他们声音太大了,他们每个晚上都欺负他。他们打过他,把他的头按到便池里,他们还……”

    语无伦次,这是说真话的表现。刻意封存的记忆一朝被调取,顺序难免有些混乱,说出口更显得没有逻辑。但厉醒川听懂了,祁医生也听懂了。

    她轻声问:“还什么?”

    他指尖颤抖:“还用袜子把吃剩的米饭装起来……他们攒了好几顿的,用线系着挂到窗户外面去晒,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等它风干……变硬……”

    房间里气温忽然低下来,剩余的两个人身体同时凛了凛。

    凌意慢慢弓起背,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们觉得男人的后面恶心,不想用自己的,所以就用那个东西去……去捅他的……他们每个晚上都不放过他。他腿上、被子上全是血,我都看见了,我都听见了,我是他们的帮凶。”

    他脊背剧烈颤抖。

    祁医生倾身向前握紧他的手腕:“但你最后帮了他。”

    “我应该早点帮他的,应该再早一点的。他们第一次打他的时候我就应该出声的,我怎么这么懦弱,我怎么这么没有用……”他用手敲自己的头,一下比一下重,沉闷的响声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三个人心口。

    祁医生双手并用阻止他:“你不懦弱,你已经很勇敢了,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站出来,你已经拼尽全力了,对不对?”

    他拼命点头,没有哭出声,但热泪顺着指缝往外流,流到手腕上烫得祁医生皮肤灼痛。从业十几年什么样的病人她都见过,什么样的故事她都听过,此时此刻心脏却仍然觉得钝痛。

    她极力压下内心的翻涌,继续去叩那扇门:“你帮了他,最后是你帮了他。你不仅尽了全力,还因此受到了伤害,对不对?他们也打你了,是不是?”

    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在空气里翻腾。角落的厉醒川两眼通红,双手紧攥成拳,额头上青筋纵横。

    “告诉我,他们踩你的手了是不是?”祁医生早就看过他的病历,“他们打你,踩你,不止一次,你的手疼得拿不了笔,是不是?”

    “是……”情绪压到极致,凌意终于开始恸哭。

    “但是狱警送你去医院治过伤,你的手已经好了,为什么不继续画画?”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不敢……”他在重复中泣不成声。

    “为什么?”

    “他们看见一次就打我一次,他们把我的手放在缝纫机下面,他们用脚踩我的手,他们说要把我的手缝起来……我的手一直抖……一直抖……我不画了……我再也不画了……别打我……我再也不画了……”

    “别怕……”祁医生跪在旁边紧紧抱住他,“别怕,他们不在这儿,别怕。”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