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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琛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的市局,孟钊今天没来市局上班。是休息吗?还是出差了?
耳机里传来心理医生的声音:“陆,你还在听吗?”
陆时琛回过神,但目光却仍旧停留在不远处:“嗯,你说。”
“从前几次的检测结果来看,你的状态是在好转的,为什么这次会忽然变得这么糟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时琛语气平淡道:“生活出现了一些变动。”
“听明嘉说,你这两天又开始熬夜工作了?是失眠了吗?”
“嗯。”
“你这样的状态,会对你的记忆恢复很不利。你目前所有记忆片段的恢复,都是在你状态最佳的时候发生的,如果状态持续糟糕下去,接下来你很可能无法再恢复其他记忆。”心理医生循循善诱,“你想想看,前一阵子你的状态为什么会变好?”
陆时琛没有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恢复前一阵子的生活状态。”心理医生早已经熟悉跟陆时琛的交谈方式,给出自己的建议道,“当然,我也会给你开一些药物辅助治疗,不过你的情况我很清楚,靠药物治疗的效果非常不明显,如果盲目加大用药剂量,只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
陆时琛“嗯”了一声。
不远处,十字路口变了绿灯,站在路边的人开始往对面移动,但人群中依然没有孟钊的身影。
前一阵子自己的状态为什么会变好?他很清楚这问题的答案——是因为孟钊。
十二年前,在孟祥宇翻案成功的那天傍晚,他看着孟钊从法院走出来,脸上露出笑容的那一瞬间,情绪从来没有波动的他,竟然感觉到了愉悦。自那之后他便发现,自己的情绪是会随着孟钊的情绪而变化的。
孟钊开心的时候,他会产生轻微的愉悦。
孟钊沉闷的时候,他也会感受到轻微的郁结。
这种情绪的联结让陆时琛觉得有些新奇,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孟钊的情绪。一开始,只有孟钊情绪非常明显的时候,他才能分辨出来并且产生相应的、不甚明显的情绪变化,渐渐地,即使孟钊脸上不表露出明显的情绪,他也能从细枝末节上分辨出孟钊的情绪。
出国第一年,他状态极差,抑郁加重,于是去找了一位心理医生,但治疗效果一直甚微。很偶然的情况下,他遇到了一位明潭一中的同班同学,那人很健谈,但陆时琛却没什么聊天的欲望,正打算离开时,那人却提到了孟钊。
莫名其妙地,陆时琛打消了自己离开的念头,听着那人侃侃而谈。那人说起孟钊,是很震惊的语气,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班当时那个总考最后一名的男生?他居然考上了公安大学!
公安大学?要做警察吗?陆时琛脑中出现了孟钊穿着警服的模样。
适逢圣诞节放假,陆时琛没兴趣参加校园内的各种活动,便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买票回了国。他没回明潭,却去了燕城,在公大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房间位置是他指定的,恰好能看到公大的校门。也真是巧,在他住下的第一天傍晚,他就看到了孟钊跟同学从校园里走出来。
跟高中时沉默寡言的孟钊不同,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跟朋友说说笑笑,很开朗,很开心。
那一次,陆时琛在国内待满了两周的假期,回去后他到医院复诊,心理医生很惊讶,因为陆时琛的状况第一次出现了好转。
自那开始,陆时琛便更加确定了自己跟孟钊存在情绪上的联结——原来,自己也并不是一个毫无情绪的人,这种罕见的情绪波动竟会随着孟钊的情绪而产生变动。
于是那之后,每当陆时琛察觉出自己的状态极其糟糕,他就会到国内待几天。
直到后来的某天,陆时琛站在酒店的窗边,看到孟钊跟一个女孩并肩走出了校园。
孟钊跟那女孩说笑着走出来,看上去跟以往没什么不同。起先两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慢慢地,女孩主动靠近了孟钊,握住了他的手。
也就是那个傍晚,陆时琛忽然发现,他的情绪似乎也不完全是跟着孟钊走的。
——原来并不是孟钊开心的所有时刻,自己都会感觉到愉悦。陆时琛想。
譬如现在,孟钊看上去是愉悦的,但陆时琛却觉得胸口有一种莫名的酸涩感,那酸涩的滋味像伴随着每一下心跳溢到了全身的血管里,让他极其难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这种感觉。
为什么孟钊的情绪对自己产生了相反的作用?陆时琛想不通,但趋利避害地本能让他第二天就回了国。
究竟是为什么?陆时琛一直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但自此之后,被困惑缠绕着的他,再也没有去过燕城,也再也没有体会过自己似乎极度渴望的,那种愉悦的感觉。
*
听完乔遇的话,孟钊陷入了沉默。
倏地,他脑中响起了一句话——“你在公大时交的那个女朋友呢?”
那是两个月前,陆时琛喝醉时问他的一句话。当时他还有些疑惑,那段连自己都说不清算不算恋爱的关系,陆时琛怎么会知道的?而乔遇刚刚提供的信息,似乎让前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孟钊又回想起那天下午,他问陆时琛“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陆时琛说的那句“我没有想过”,难道说,陆时琛不仅在本能地帮我、救我、信任我,还在本能地……
正在这时,对面的乔遇伸出手在孟钊面前挥了两下:“孟警官?你在想什么呢?”
“嗯?”孟钊回过神,看向她,“没事。乔小姐,多谢你给我提供的信息,我还有点事,就先失陪了。”
“噢。”乔遇点了点头。
孟钊站起身,走到前台把帐结了,然后离开了咖啡馆。
乔遇摇了摇手中的饮料杯,无奈地笑了笑。
开车回市局的路上,孟钊脑中不断地闪过不同时期的陆时琛——
递过笔记本,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陆时琛;
站在周明生办公室前,淋着雨的陆时琛;
孟祥宇二审翻案,在马路对面看着自己的陆时琛;
站在御湖湾的窗前,久久注视着自己的陆时琛……
“既然他那么相信你,那我觉得,你也应该试着去相信他。”孟钊脑中回想起周明生说的这句话。
——我应该相信陆时琛吗?孟钊在心里问自己。
他意识到,此刻自己的情感已经彻底压过了理智。但身为警察,他无法忽视那些跟陆时琛有关的种种证据:改装店的监控、周衍身上的狗毛、关于疗养院的谎言……
孟钊进退两难,他一向行动果决,这次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应该去找陆时琛吗?但案子的真相还未查清,在情感的驱使下做出这种决定,是否太过冲动?
还是等一切查明之后再去见陆时琛?但陆时琛拒绝回答那些问题,会不会另有原因……
要不……去见一面吧?上次自己也有些冲动,对于陆时琛这种性格,或许应该用引导的方式,而不是对他进行审讯和逼问……
车子驶到离家不远的路口,孟钊打了左转向灯,正打算驶向通往御湖湾的那条路时,他忽然瞥见了站在那路口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微微低头,似在思索什么。
正值下班时间,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而陆时琛静静站在那里,与周遭格格不入。
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彻底蚕食,孟钊重重呼出一口气。
他把车子停到路边,长长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竭力冷静下来,然后推开车门,朝陆时琛走过去。
在孟钊走向陆时琛时,陆时琛也注意到了孟钊,微低的下颌抬起来,沉默地注视着他。
跟那道来自御湖湾的目光一样,有重量似的,让人无法忽视。
孟钊走过去,站到陆时琛面前。两人对视片刻,孟钊开了口:“来这里做什么?”
“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陆时琛看着他说。
“所以,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陆时琛看着他,沉默了几秒,说:“我想,我是想见到你。
孟钊的呼吸轻轻一滞。接着,他深呼吸一口气:“路口不适合停车,去我家谈谈吧。”
两人上了车,起先彼此都没说话,孟钊本以为这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陆时琛却开口问道:“今天怎么没去市局?”
是因为今天没能在御湖湾看到我么?孟钊将车驶入小区:“案子暂时没什么紧要处理的,我调休了一天。”
“为什么要调休?”
孟钊一时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回答。为什么要调休……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又是怎么打算的?
孟钊将车在停车位停稳,正要拿过手机下车时,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舅妈发来了消息:“小刀,最近有没有时间?给你介绍一个女孩子认识,跟你很般配。”
孟钊草草回了句“算了吧舅妈”,然后推门下了车。陆时琛也随之走下车。
回复完宋宁的消息,孟钊意识到,陆时琛刚刚问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
该怎么答?说我被你搞得心烦意乱,完全无心工作吗?孟钊收了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该怎么让陆时琛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又该怎么引导陆时琛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孟钊觉得有些头疼,这些年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等着那个没影的“心动”,完全在感情经历上没什么长进,没想到伴随着“心动”一起等来的,居然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这简直比他侦办过的最难的一起案子还要更难……
思前想后,孟钊撒了一个谎:“我相亲去了。”
闻言,陆时琛沉默片刻:“相亲?”
“是啊,我舅妈介绍的姑娘,”谎话一说出来,却意外地很顺口,孟钊一边朝电梯方向走,一边说,“我们不是结束了么?我也马上奔三了,结束了一段,可不得赶快考虑下一段么?”
好一会儿,快要走到电梯门口,陆时琛才问:“相得怎么样?”
“还不错吧。”孟钊佯作自然道。
两人站到电梯口,等着电梯缓缓降落。陆时琛没再说话,孟钊侧过脸朝他看了一眼,对方微微垂着眼,那张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看上去竟似乎透着一丝落寞和悲凉。他是在……难过吗?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激一下陆时琛,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相信了自己,孟钊又觉得有些自己有些过分。
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人走了进去。正当电梯门将要合上,而孟钊也即将开口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男生赶在门合上的前一秒挤了进来。
原本两人站在电梯里,中间隔了半米距离,但几个身形壮实的男生一进来,电梯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孟钊正打算朝后退一步给他们腾出位置时,陆时琛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两人靠墙站立,听着一旁的几个男生大声讨论着体育课上的篮球赛。孟钊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缓缓地朝下移去,最终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指收紧,握得很用力,像是骨头贴着骨头,捏得他几乎有些疼。
片刻后,孟钊听到耳边响起一丝几不可察地叹息声——是陆时琛轻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在自己饱受这场失恋折磨的同时……陆时琛也并没有那么好过?看着眼前的陆时琛,孟钊忽然想到,自己曾经许诺过陆时琛,要让陆时琛更多地感受到正面的情感,而不是悲伤、恐惧、焦躁……可是现在呢?他不由地有些后悔。
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到了十楼,几个男生依次下了楼。电梯间里重新变得宽敞,但握着手的两个人却依然站在一侧,没有人挪动脚步。那几根手指依然紧紧握着自己,孟钊开口道:“你还真信啊?刚刚是骗你的,我没去相亲。”
几秒之后,陆时琛极低地“嗯”了一声。
电梯停到17楼,两人走出来,陆时琛仍旧握着孟钊的手没有松开。两人走到门口,孟钊看着锁眼沉默几秒,道:“我要用指纹解锁。”陆时琛这才松开手。
推开门,孟钊在玄关处换了鞋,然后走进屋里。
两人坐到沙发上,孟钊长长叹了口气。他做过无数次审讯,每次都能迅速构想出一套合理方案,但面对陆时琛,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既然说到相亲,那就从相亲开始吧……孟钊靠到沙发背上:“听到我要去相亲,你刚刚什么感觉?”
“心脏的地方,好像空了一块,”陆时琛思考着,同时描述着自己的感受,“微微钝痛的感觉。”
“你在难过,”孟钊侧过脸看向他,“那你想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相亲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次,陆时琛沉默了十几秒,“你跟别人在一起,做我们以前做过的事情,往后我们不会再有关联。”
“你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孟钊深呼吸一口气,“那你想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又是一阵沉默。陆时琛微微垂着眼,似乎真的陷入了沉思。
孟钊这两天已经经历了太多沉默,他原本也不是多有耐心的人,在等待了两分钟之后,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这难挨的沉默,索性开了口。
一开口,压抑良久的情绪彻底倾泻出来,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当初为什么要找周明生帮我舅舅翻案?为什么要莫名又坚定地信任我?”
“出国前为什么要专门给我那本笔记?还故意用那种激怒我的语气?”
“出国后为什么要几次回燕城看我?又为什么在看到我交了女朋友之后就不来了?”
“几个月前为什么要定下御湖湾那套房子?是为了能看到市局还是为了能看到我?”
“舍命挡下那辆卡车,仅仅是为了保护证人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工具吗?”
“那么怕我死,甚至做好了准备要挡下林麦的枪口,也仅仅是担心案子无法向下推进吗?”
“陆时琛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这么多年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说明你……”孟钊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他微微低头,深吸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继续说下去:
——“喜欢我啊……”
——“我爱你。”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孟钊一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愕然抬头看向陆时琛:“你刚刚说什么?”
“我跟我的心理医生聊了你,又根据她提供的信息查看了资料,仔细思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陆时琛神情认真地看着孟钊,“这个答案似乎是最确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