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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帐篷外火灶里的香气太美好,石榴梦到了身着兔子装的小槐子架起一堆篝火,跟她一起野营烧烤。不是烤胡炮肉,是西式烧烤棉花糖。栗子大小的雪白棉花糖在火苗上慢慢蓬松变黄,外面烤成了焦糖,里面则融化为浓香糖浆。
一梦旖旎。
“唔……别乱摸,火星会蹦到衣服上。”石榴在梦中去推不老实的小槐子。
“要奶。”一个男娃趴在石榴胸前乱拱,奶声奶气地说。
美梦变噩梦了?石榴惊醒。
待看清楚面前是个白净小娃娃后,石榴禁不住涨红了脸,把那个还赖在她身上找奶吃的娃拎起来。张口要训,又觉得小孩子童言无忌,训一通“小色狼”有点过分。
“娃娃,你爬错帐篷了。”石榴提着他往外走。
小曦皓被拎起之后,不哭反笑,以为这个姐姐也要跟他父亲一样举着他玩。他伸出小手挥舞着,嘟起嘴又要求了一遍:“奶,要奶。”
可汗的儿子在帐篷内外的任何要求都应该满足。小曦皓可从来没被拒绝过。
石榴走出帐篷,候在一旁的仆妇立刻伸手接过了慕容曦皓。小曦皓哇哇不干了,哭着喊着干嚎:“要奶!”仆妇忙抱他一边颠着一边哄。
“大婶,你家儿子这么大了还不断奶呀?”石榴整了整睡乱了的头发,随口问。
“小主人五岁才断奶。”仆妇掏出手帕给曦皓擦脸。石榴一听是可汗的儿子,就多看了两眼。小娃娃完全不像他爹。帮主长得很江湖,这孩子长得很书生,白嫩可爱。她伸手去逗道:“别哭,姐姐兜里有糖吃。”
曦皓止住哭声,抓住石榴递过来的糖块含进嘴里,用他那没长全的小白牙磨着咬。石榴四顾无外人,继续逗他:“叫姐姐。叫了再给你一块糖。如果不叫,一会儿做绿豆娘不让你吃。”
“阿姐,你是父亲猎回来的狐狸,为什么没有尾巴?” 小曦皓听到绿豆娘想起了可汗说的话,挣扎着想跳下地去看石榴把火红的尾巴藏到了哪里。他还要尾巴给母亲做狐裘呢。
石榴只得放弃逗小孩子的念头,远远离开这个小鬼,取水擦了一把脸,伸个懒腰往灶台走去。冰车已经停在帐篷旁边了,嘀嗒嘀嗒往下淌着水。
“奢侈啊,这么大一车,足够做个冰雕了。”石榴拿掉草席,从叠在最上面的冰层上敲下一块冰,装进碗里去冷冻她备好的面料。这里的小弯刀比司膳坊的菜刀锋利许多,石榴冰镇好绿豆娘之后,又握着刀子劈下尺余长的四方冰块,摆在案上东砍西削,试图做个冰雕或冰灯出来。
第一次试验,失败。石榴把冰渣子装入碗内化冰水,又提刀去挖冰。一大车,不用白不用。她绕着冰车转,挑剔地审视着冰块,考虑直接就着车子做个狮身人面像,效果应该也不错。左看右看,目光随之落到了一处纹样上。
刀尖划出来的痕迹还翻着白色冰末,冰上被划了三个不怎么规则的圈,圈中一条竖线。旁边的竖线长些,画着尖尖的镞。隔了两指阔的距离处则戳有水纹。石榴停下脚步,细瞧这个眼熟的划痕。
都尉教过她的那些暗号,似乎也是这样子啊……
石榴握着刀子在冰上画:三圆圈代表野地堆三块石头砌灶,圈中有物则为炊熟,即“饭好了”。若遇到这样的记号,那便是番兵探子已经做完某件事。小槐子叫石榴用这个符号来表示平安。
而箭头模样的镞记,若指向锅中,表示危险速撤。若不带尾羽,表示无异样。水纹符小槐子没有提到,划入冰中很深,多半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能是另一个前来对接暗号的人留下的回话。
石榴端详着冰上的划痕,直白翻译出来也许是“饭好了,没危险,来吃吧,您喝水不?”
这些冰车,本应属于吐蕃使者保存雪仙果专用,意外地被可汗讨了一车来。冰出自洛阳皇家所贮,没什么问题,现在出现番兵暗号,无外乎两个情况,吐蕃使者在果子上做了手脚,或者,果子安全可食用,他们另有图谋,借冰车来交接暗号罢了。
“人性恶”和“人性善”。总要选一个出发点去考虑。
前者假定所有人都有犯罪嫌疑,提供不在场证据而排除嫌疑。后者假定所有人都是无罪的,直到寻找到犯罪证据再判定有罪。
面对吐蕃,毫无疑问该选择“人性恶”。石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些暗号:那些雪仙果不但是假冒伪劣产品,还有很严重的质量问题。
反复刻了两遍,不得要领,石榴怏怏地抛开这件事,给了小曦皓一个做好的绿豆娘,将剩下的拿银盆盛起,端到主帐给可汗送去。
管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呢!武皇不会死,李隆基也不会死。金盆洗手好多年了,何必替古人瞎操心。石榴端着盘子想。
走到帐外时,正在玩耍的小曦皓见到兜里有糖吃的石榴,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石榴只顾着低头想事,没提防,险些失了手打翻银盘。
一瞬间神色大变,石榴忽然想到,她的师傅或许会死!
贡果向来由哑师傅负责,假设最坏的情况是果中有毒,试膳太监丧了命,番使闭口否认,那么为了大局,最后所有的罪名都会落在贡果保管者哑师傅头上。
石榴匆匆塞给小曦皓一枚绿豆娘,甩开他。此时不能去见小槐子,只有依靠可汗了。石榴一头扎进帐中找可汗:“明堂大宴何时举行?”
“明日午正,连宴三天。你男人要轮三天岗,想他了?”可汗让石榴将银盘呈给崔氏先挑。
时间紧迫,她得赶在明堂宴前找到哑师傅,哪怕请她割破手指也要推开当天的差事。石榴急忙说:“求您带我入宫! 我男人的腰牌落在我这里了,求求您!”
可汗点点头,从帐外把小曦皓抱进来交给石榴,让她扮成奶娘:“今天晚了,明天你抱曦皓跟着吧。进去之后不许偷窃。一晚上不出宫饿不死你男人。”
“糖……”那小鬼黏在石榴身上不动了。
崔氏无法入宫参宴,石榴只得接受这个身份安排。抱着小曦皓一走出帐篷,就把他的两只小手从自己胸前拿开,拢在一起握住,低声吓唬他:“爪子别乱碰,小心大灰狼晚上会来咬你。”
“打狼皮做帽子!” 小曦皓听到可以打猎,兴奋起来。
这天夜里,小曦皓瞪着大眼要守狼。石榴神经紧绷着,怎么都放松不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守在一起失眠了,直到后半夜才耗尽精力阖眼倒下。
小曦皓很自然地把脑袋拱进新奶娘胸前,也不管对方并未解衣,咂着嘴到梦里去猎狼。石榴叹一口气,伸手拍他入睡,当个孩子多好,什么都不懂,没有烦恼。
第二天早起梳洗,石榴略施脂粉掩住浓浓的黑眼圈,换上仆兰的衣裳,抱着还没睡醒的小曦皓,随可汗入宫。可汗派了一队膀圆腰粗的侍卫贴身照看小曦皓,给石榴放假去寻她男人。
好在有可汗的金字名头,石榴只花了一丁点的银子,就成功贿赂到一名洛阳太监,打听了司膳坊的位置。角门照旧有人站岗,司膳重地,岂可随意出入。
石榴按下焦躁,候在门外,总算盼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直接逮住陈皮,问她哑师傅现在何处。
“石、石榴!”陈皮大喜过望,扯着她的袖子问:“郡王给你买的胡服?很漂亮呀。”
“陈大姑奶奶,要出人命了……快,把哑师傅叫出来。”石榴跺着脚把她推进去。
陈皮见石榴神色不对,忙跑到里面扶出颜宫人。因是老闺蜜了,彼此信任,石榴索性连陈皮一块拉到僻静处,向哑师傅大致讲了自己所见所闻。陈皮听到吐蕃暗号那一段,直拍心口,脸色也严肃起来。没有人比司膳坊更害怕饮食出问题了。一关系到食物,陈皮也敏感。
“师傅,吐蕃进贡的雪仙果,您收下了么?中间别人碰过吗?”石榴飞快地琢磨着各种情况。
“没有。颜师傅要当场划果,大伙都为这个雪仙果在忙。因为吐蕃在大宴上才进贡,七娘也准备好了炭灶架于桌上,已经运到明堂,只等开宴后领着坑饪做。难得司膳坊去露一次脸,七娘嘱咐我们都打扮漂亮些,她正描眉呢。”
陈皮告诉石榴,皇上下令要大办此宴,尤其是第一次进贡、无人做过的雪仙果,一定要展示出我朝人才济济,展示出无论多么珍稀的贡品也不过是道佳肴。
这次她们至少要做五十余道雪仙果菜肴,除了西域三十六国每席一道,朝臣、亲贵、皇戚席上都有份。大小司膳商量好一灶一种烹法。摩拳擦掌,只待午正。
“五十灶,每灶两个坑饪一个厨役,司膳坊几乎一半的人都得去明堂做菜。”陈皮说。
“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原想着让师傅随便划破手指不要参加大宴筹备。现在竟然有百余人要上明堂去碰那个晦气的雪仙果。”
石榴一下一下捶着身边的老柳树,恨不得用拳头把雪仙果都砸烂:“总不能让整个司膳坊全都划破手指,平白叫吐蕃看了笑话去。没毒最好,万一有毒,就被吐蕃一窝掀了。”
不光一窝掀了司膳坊去陪葬,还能一窝掀了明堂,毒死不少重臣和番王。一席一道雪仙果啊!倘若石榴是战败受辱的吐蕃使者,遇到这样好机会,多半也会抱了必死的决心一试,灭掉几个算几个。
哑师傅伸手抚平两个晚辈紧皱的眉毛,做了个吃的动作。席上有试膳宫人,下毒必会被发现。人老了,风浪见得多,遇事晓得先舒展眉头以免加深皱纹。哑师傅平静得很。
“师傅,徒弟跟您去。”事关重大,预防为先。石榴让陈皮去报告七娘,她跟着哑师傅换了宫装。生活再一次超出了她能掌控的范围,石榴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大概是连续两天没休息好,精神不济所以心律不稳吧,石榴默默调整呼吸,稳定情绪。
然而七娘丝毫不把陈皮所说的危险当作一回事。还叫陈皮来问石榴,郡王待她如何?若不好,别害臊,回司膳坊来,俸禄都压在七娘手里呢,只管把七娘当娘家人。
石榴嗔了陈皮一眼,都是她造的谣。
陈皮忙反瞪回去:“证据确凿!若你不在郡王那里,他为何要来司膳坊牵走你的老骆驼?”
“唉,大祸当前,别的事以后再说。”石榴摆摆手。也许只是她杯弓蛇影,自己吓着了自己。也许一个小小的疏忽,就足以令司膳坊毁于今日。
事出反常必有妖,好妖还是坏妖,谁也不知道。
午正,明堂大宴。
一对对翟扇团扇列于两侧。石榴站在哑师傅旁边,躬身顿首,在角落里听着宫人依次击响编钟。诵与乐一齐在耳边回响:“仰膺历数,俯顺讴歌。远安迩肃,俗阜时和。化光玉镜,讼息金科。方兴典礼,永戢干戈。”乐止,却扇,帝始出。
“至人光俗,大孝通神。谦以表性,恭惟立身……”又是一阵乐声,皇嗣李旦出。
“千官肃事,万国朝宗……”重臣与王公纷纷行礼。
宫角微商羽各按其班诵唱奏乐,直到最后一个尾音落在“红粒方殷稔岁”,哑师傅才直起身子。石榴悄悄往堂上扫了一眼,离得太远了,一时辨不出郡王坐在何处。
在漫长的奏乐与番王进贺表之后,终于有一箱箱覆着红绸的贡品被抬上来,冷气直冒,隔了老远,石榴都能感觉到寒嗖嗖。
大司膳即刻示意颜宫人上前。石榴扶着她师傅,看到了箱中碎冰上躺着的白玉球般“雪仙果”。
哑师傅垫帕取出一枚,放在银钵中以清水略略解冻,往右手套上指环刀,打算施展绝学,将其划成薄片。石榴眼睛一眨不眨,她手边备着数枚银针和一小块新鲜生猪肉。
若切下来的果片有毒,肉上应该会有反应吧……试膳人命攸关,不到万不得已,不赌最后一步。
李隆基在席上一肚子火气盯着颜宫人身边的石榴。居然逃进宫里避难,还明目张胆跑到明堂上挑衅。你以为进了宫我就抓不到你了?待会儿祝酒时就求皇奶奶赐与本王!
石榴这会儿完全顾不上筵席间有多少人在盯着她们师徒二人欣赏这头一份“雪仙果厨艺表演”。她屏气凝神,以银箸夹出桔子大小的雪仙果放在案上。清水浸泡,水中无毒,则果皮无毒。银箸虽不能辨百毒,至少也除去了七八种剧毒的可能性。
颜师傅举起右手,五片薄刃在指间闪着白光。
“司膳坊颜宫人献艺——千刀仙果雪冰碗——”老公公拖着长长的尾音报单子。
席间有人轻声议论,听名字是要划上一千刀,划成雪花一般了。这技艺着实罕见。
“圣神皇帝!”吐蕃使者高叫着行礼,打断了颜宫人的动作。
雪仙果滚动曰:“未完待续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