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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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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艳阳天,高挂空中的骄阳散发着光和热,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与悲凉之意。

    边家庄的庄前有一条溪流自西向东南流过,春雪消融之后,溪水上涨,淙淙水声仿若从人们心头流过,带来萧索深寒。溪边的沙滩上,摆着一张桌案,酒菜齐备,桌前却只有一个眉头紧锁的老边;桌旁竖着木杆,白布为幡,悬挂其上,随着溪上吹来的凉风,微微摆动。

    老边身后不远处,是满面肃容的老管家边任,剩下的就只有小老虎以及与他形影不离的边续。两个半大孩子感觉到眼下凝重的气氛,都紧紧抿着嘴唇,不发出丝毫声音。

    小老虎在沉默中带着浓浓的疑惑;就在几天前,边家庄还是宾客盈门,喜庆欢宴的景象,老边的寿宴一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吃得一众豪客人人欢笑。亲朋故旧能够齐聚一堂,让老边很是开心,即便因为阎忠透露出来的秘闻令人气愤,但终究只是一时,没有坏了老边的心情。直到昨天中午,一名从汉阳赶来找寻盖勋的小吏带来了一个消息,终于搅散了喜庆的气氛。

    段颎死了,死在雒阳的廷尉府监狱里——饮鸩自杀。人是四月中旬时就死了,直到五月上才传出确切消息,而后就是追问党羽,籍没其家。

    段颎是什么人?凉州没有人不知道。当年凉州羌乱纷腾,皇甫规、张奂剿抚并用,却是屡降屡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根除祸患。但是段颎一出,一改两位前任的招抚之策,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期年间,斩西羌二万三千人,东羌三万八千人,俘获叛羌生民、牲畜无数;一时之间,连年作乱的羌胡部落被杀得几乎尽绝,纷纭腾空,谷静山空,这才有了近十年来凉州的太平景象。

    虎娃听说过段颎这个名字,在湟中时,听北宫伯玉、李文侯这些羌胡首领们说;在边家庄时,听老边、阎忠、王国这些文士们谈天时说;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名字,在小老虎心里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威风赫赫的英雄,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将。

    但是这个人,就突然死了。

    更让虎娃困惑的是,不仅老边闻讯之后失魂落魄,就连前来边家庄赴宴的一群羌胡豪客,乃至所有的官军武官,无不是震惊之余感到茫然失措。这个噩耗,就彷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雨打风吹处,让好好一场寿宴,只剩下一片狼藉。

    小老虎很是担忧地看着枯坐河滩的老边;一大早时,老边就吩咐人在溪边设祭,而后就枯坐在沙滩上,一言不发,留给旁人一个孤寂的背影。

    虎娃伸手拉了拉边任的衣服下摆,轻声说道:“老边坐了好久了,阿娘该担心了。”

    边任看了看老边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终究不敢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去,只好对已经忧心忡忡的虎娃解释道:“主人此刻正在难过,不要打扰他。你去对夫人说,不要担心,有我在这里看着,不会有事。”

    虎娃却没有听老管家的话,去回禀边夫人,而是将忧虑的目光继续投在老边背影上,追问边任道:“老边为什么这么难过,段颎是老边的亲人么?”

    边任摇了摇头,被虎娃的话引着,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二十多年前。

    “段太尉是主人的恩主;”边任悠悠的话声,将身边两个正在倾听的半大孩子带回到当年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当年,凉州大乱,羌人部落群起反叛,段太尉当年还未曾发迹,但是已有知兵之名,于是朝廷任他为护羌校尉,领兵平叛。当时,主人是段太尉身边的参军。”

    “逢义山、射虎谷、凡亭山,几番大战,主人都参与过。段太尉对主人也极为器重,后来主人不愿为官,从新安令任上退职返乡,段太尉专程相送。可以说,段太尉于主人,有知遇之恩。”

    “这些事情,老边从来都不曾与我说过。”虎娃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老边对当年从军之事绝口不提。

    边任随后道:“主人自从返乡之后,就很少提及当年护羌营中的事情。不过,前几日来赴宴的那些人,有许多都是主人当年在护羌营时结识的。那些羌胡部落大都是当年投降段太尉的义从,至于护羌营武官,更是主人当年的袍泽;这些人都与主人有几十年的交情。”

    虎娃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日段颎死讯传来,几乎所有贺客都失魂落魄;因为这些人深究起来,都是段颎的门人故旧,恩主身死不得善终,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从身后传来“踢踏”之声,与常人脚步不同,虎娃回头看时,却是王越拄着拐棍,一步一瘸地走来。不理会边任的拦阻,王越一步步直走到溪边,从桌案上端起一杯酒,抬手一扬,晶莹的酒水在阳光下洒落,浸透了沙滩,很快消失不见。

    “段太尉,一路走好。当年相救之恩,王某必有报偿。”王越向天怒吼道。

    枯坐了半日的老边终于有了动作,回过头来看着王越,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子师,你是不是要走?”

    看到老边终于开口说话,边任和虎娃赶忙上前。却听见王越笑道:“当年我受过段太尉救命之恩,如今他身死狱中,我不能相救,心里已是有愧,总不能连他家中妇孺都不管吧?”

    段颎被罪身死,连家小都被贬徙戍边,此刻正往凉州而来。王越之意,正是要赶去照拂段颎家小。

    “可恨那些清流,平日道貌岸然,其实狠毒刻薄;段颎死了便罢,竟然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王越恨声怒骂。段颎是边将出身,在朝中没有根基,于是依附于宦官,此事一直受到清流的攻讦;此番段颎就是受中常侍王甫的牵连而死,论及祸源,正是出自士人清流的手笔。

    老边目光流动,默然沉思良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段颎被罪,他的家人就是罪人家属,王越要包庇他们,必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但是老边知道,王越是必定要去的,有些事情,也是一定要做的。

    想了想,老边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我给你一封信,去北地郡找北地羌的首领沙东连,请他相助于你。”北地郡,正是段颎家人被贬徙之地,沙东连的北地羌正是当地饿地头蛇;事涉旧日恩主,老边也不能袖手旁观。

    “放心吧,叫我去廷尉府救人或许做不到,若是在凉州照顾几个人也做不到,那我王越就该一头碰死了。”王越朗声言道,丝毫不将其中风险放在心上;“此事做完,我还须回来,这小老虎崽子还须我来教,否则,就白费了他的天分。”

    老边嘴角边露出一天来的第一缕微笑,说道:“事情完了,就尽快回来,在凉州地面上,别的不敢说,要收藏一两个人,哪怕是朝廷钦犯,边家庄也藏得住。”

    听老边仿效自己的言辞说话,王越爆出一阵冲天的大笑,尽显昔年天下第一剑侠风范。

    与王越一番交谈,听着他豪迈的笑声,老边心中郁结稍去,长长吐了一口气,举杯而起,将酒水用力抛洒向溪流水面。

    “太尉,一路走好,此生功业已成,当无憾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