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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凉州刺史宋枭是个完完全全的书生。儒冠博服,白面长须,年纪约与老边相当。他此番前来上任,原本一路平安,不想就在冀城城墙已经遥遥在望之际,可巧被追击败兵的小老虎撞个正着。眼下深陷叛军营中,想到自己很可能就成为第一个没有上任就遇贼殉国的凉州刺史,心中大为悲苦,一张老脸皱得,让额头上的皱纹都更深了几分。
在叛军大营里,所见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羌胡大汉,粗鲁凶悍,不知礼仪,更不将宋枭这个新任的凉州刺史、二千石大吏放在眼里。不过宋枭好歹是朝廷一方大吏,又是多年读书读出来的,虽然手无束鸡之力,胸中却自有一点读书人的气度,还算从容淡定,没有在叛贼面前落了风度。
到了叛贼窝里,宋枭本自分必死,不料却独自一个被关了一天一夜,无人理睬,彷佛被人忘记了一般。直到第二天夜间,才有人来提他去见叛军主帅。
听到叛军主帅要见他,宋枭也还从容不迫,整了整衣衫,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架势来,把面前押送的兵丁视作无物;押送的兵卒都是老边多年使唤出来的心腹,不比寻常羌胡汉子不知轻重,对宋枭一番做作也不为意。
进了大帐,宋枭四处打量,只见帐中并无多少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高踞上座,低着头盯着一张纸在看,应该是一张书信之类;座下两个年轻人侍立两旁,再下来还有两个羌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坐着,大约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此外就不见旁人。
押送的兵丁禀报一声就退出了帐外,两个羌胡汉子一齐朝宋枭看过来,凶戾的目光让宋枭心内一寒;而后两个年轻人也转过头来——这两个年轻人宋枭都认得——正是将宋枭俘获的两个叛军小将。此刻在帐中重遇,其中一个尚好,面色平淡,看不出恶意,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少年郎却凶恶得怕人,脸上两道疤痕,衬着他的目光愈发凶厉。
如果说两个羌胡汉子不过是让宋枭心生寒意,那眼前的疤脸少年就让宋枭恐惧万分。就是这个少年,在冀城城下截住了他的车队,将他的随从亲信,还有护卫兵马上百人屠杀得干干净净。宋枭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少年浑身浴血,杀人杀得双目通红的景象——若非自己情急喊出官职身份,也必定要成刀下亡魂了。那满地残肢碎肉、血流成河的血腥一幕,是宋枭大半生都未曾见过的,在他心里留下难以忘怀的恐怖印象。
宋枭好容易提起来的一点心气,一见小老虎就被消磨得分毫不剩。
主座上,老边好容易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是新任刺史宋枭?”他的目光盯着宋枭脸上做作的神情,对此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洞若观火。
宋枭用鼻孔里哼了一声以作应答,眼神却不敢去看小老虎。
老边冷笑着点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杀你,明日天亮就放你回去。”他故意说出这一句话,足可以让装模做样的宋枭心防失守。
“此言当真?”宋枭几乎冲口而出,随即才发现自己过于急切,再看老边一副了然于胸的嘲讽神色,不由涨红了面皮。
老边笑吟吟道:“老夫虽是叛逆,也知道言而有信,不过放你回去容易,还需得你做一件事情。”
宋枭霎时冷静下来,沉声道:“若要宋某背叛朝廷,就不必多言了。宋某虽然惜生,却不敢有违忠孝之道。”
“放心放心,此事并不会有损宋使君清名。”老边满不在乎地说道,“此事其实与使君并无太多干系,只须使君写一纸书信送予陇西郡守李相如。信中说的什么都无所谓,只需能证明使君身份即可。”
宋枭冷静下来之后,头脑倒是比此前惴惴不安时候更加灵活,闻言心中生疑,问道:“阁下此话怎讲,莫非想用宋某威胁李郡守不成?”
老边笑着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北宫伯玉厉声道:“叫你写你就写,何来恁多废话!”
“休想!”宋枭自觉猜到老边等人的打算,强忍着心头畏惧,断然拒绝。
北宫伯玉立时大怒,上前揪住宋枭就要动手,却被老边喝止。
“宋使君,老夫请你修书于李相如,不过是为了替你留存几分体面。否则的话,你身在此间,朝廷诏书、印信俱在我手,我将诏书、印信送入狄道城,甚至将你绑了在狄道城下示众,难道就不能取信于李相如吗?”老边阴沉着脸说道。
宋枭在北宫伯玉面前又怕又羞,涨红了脸皮强辩道:“李相如一郡之长,岂能不知轻重,你们就算拿我为质,他也不会轻易投降。奉劝尔等早早死心。”
北宫伯玉不屑地大笑一声,用力将宋枭往地上一掼,冷笑道:“你当李相如是什么东西,怎知他不肯投降?不怕实话告诉你,自从我湟中大军击败夏育,李相如便遣人来商议投降,如今不过是拿你做个台阶给他下,有没有你的书信,狄道城都必破无疑。”
宋枭跌坐在地上,满身尘土,听到北宫伯玉的话,先是惊疑不定,而后突然大笑道:“这等虚张声势之计,也敢来骗我?李相如乃是朝廷二千石大吏,守土有责,若是你们打破城池也就罢了,若是敢不战而降,他真以为朝廷法令乃是虚设吗?到时候,不仅他自己罪责难逃,还将祸及满门。”
说起法令、道理来,北宫伯玉就真的没词了。宋枭见北宫伯玉无言以对,自以为说中对方的破绽,识破了叛军的阴谋,一时得意起来,坐在地上嘿嘿冷笑,心中诚然看不起北宫伯玉这等文智浅陋的蛮夷。
这个时候,老边开口了:“宋使君所言极是,汉家法令森严,李相如自然不敢轻犯——不过宋使君可知汉家军法中败馁之法?”
宋枭闻言一愣,他一介文士,读的是四书五经,学得是忠孝仁义,能知道几多军中法令?适才懂得用法令驳斥北宫伯玉,已属难得,要和老边论军法,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老边此问本也不需要宋枭作答,自顾自解释道:“败馁之法,乃是对兵败将帅之处置,罗列数十余条,视军情战况有轻有重,不一而足;不过其中亦有免罪之例。若以守城论,兵力不及敌之半者,困城百日而外无援兵,虽失城,亦不罪家属。”
“若是从河关宋建反叛之日算起,至今已有百余日;若是从宋建第一次兵临狄道城下算起,也有八十余日了。如今夏育兵败,虽说还有两三千人马,但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自保尚且不足,何谈能救狄道?我已派出一万人马围困狄道,只需再过十余日,李相如即便开城投降,亦无重罪。”
宋枭原本还在得意,此刻越听面色越是苍白;“一派胡言,弃土不守,罪莫大焉,军法岂能宽贷?”
老边大为失望,说道:“亏你是一州刺史,连法令都未曾学得通明;是真是假,你回去冀城一问便知。”口气中似乎已经不耐烦与宋枭这样无知之人说话。
宋枭犹想再说什么,老边却已然失去了兴致,挥手打发人带宋枭出去,随口吩咐道:“将他带去狄道城下,绕城三周示众;而后就送回冀城,记住了,扒光了衣衫,再赶进城去。再给盖勋送一封书信,就说夏育兵败,命在旦夕,李相如弃城在即;冀城内无兵马,外无救应,劝他早识时务,开城投降。”
宋枭吓得面色惨白;他是一州刺史,当了俘虏已然丢尽颜面,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光衣衫,今后还有什么脸面治理一州军民百姓?可惜这个时候,宋枭再想说什么都已然晚了,北宫伯玉深恨宋枭看清自己羌胡身份,此刻主动接过此事,满脸兴高采烈,推着宋枭出帐而去。
等到北宫伯玉押着宋枭离开,帐中诸人立时就收敛了神情;成公英不解地问道:“边先生,既然要放宋枭,又何必当众折辱于他?”
老边笑道:“自然是为了毁他声誉,让他无颜再治理凉州。”
成公英愈发不解,追问道:“宋枭一介书生,看着就是不同时务之辈,无足轻重,此事先生不会不知,为何多此一举?”
老边笑意愈浓,为成公英解释道:“当众折辱一州刺史,挫动冀城军心士气——不如此,又何以解释我等故意放回宋枭呢?”
成公英恍然大悟,却仍有些疑虑,沉吟不语。李文侯在旁接口问道:“就算咱们定下这个计策,那盖勋能上当么?”
“盖勋自然会想到其中有诈——应该是将信将疑吧!”老边冷静地分析着盖勋的性情;“以盖元固的性格,即便将信将疑之事,一旦涉及大义,则必然义无反顾。,如今的局面,不仅涉及陇西一郡之得失,还要加上夏育这个护羌校尉,盖元固岂能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老边突然问一旁从始至终都不说话的小老虎:“虎娃,你觉得依盖元固的性情,此计能够成功吗?”
小老虎闻言一愣,想了半晌,想起老边此前曾教过的一句话来:“君子可欺之以方。”
老边哈哈大笑,目中尽显欣然之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