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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何颙难得失去了冷静高呼起来,随即发觉自己失态,忙又压低了声音;“元固先生,你所言有何凭证么?”
盖勋瞧瞧四周,亦低声说道:“昨日觐见天子,小黄门蹇硕侍立,言及皇甫嵩时,蹇硕插口说皇甫嵩怀不轨之心,私放逆贼阎忠。我出言为皇甫嵩分辨,天子不置可否,随后又命蹇硕遣人清查谣言出处。”
何颙呆立半晌,随即苦笑道:“派阉宦去查,能查出什么好事来,皇甫义真大难临头了。”
袁绍愤然道:“天子何以如此昏聩,平凉之战,除皇甫义真外,更有何人能胜任?罢免皇甫,岂不就是弃凉州三千里河山于不顾?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袁绍一叠声的发问,听在何颙耳中,却恍若惊雷,让他突然警醒,想起一件大事来。这个事情虽然尚未摆上台面,但是在有心人眼里,已然是暗流涌动。
“我明白了,天子是有意打压大将军。”何颙语气凝重,缓缓说道。
“不至于吧,大将军虽掌兵权,但根基尚浅,何以就被天子猜忌?”袁绍对何颙的猜测不敢苟同。当朝的大将军何进出身一个没落豪强之家,族中上朔数世无一人仕官,家中经商为业,贩猪卖肉,乃至于被人蔑称为屠户;全凭其妹受宠封后,何进一门才得以显贵。虽然如今执掌兵权,但是根基极浅,一度依附于十常侍。后来靠着清流士大夫的帮助才得以摆脱宦官的控制,自立门户。可以说,何进一家兴衰荣辱全在天子一念之间,其势力还不足以让天子如此警惕。
何颙摇头苦笑道:“对当今天子而言,何进不足虑,但是天子考虑的,乃是百年之后——立储……”说到最后两个字,何颙的声音低沉得连袁绍与盖勋都几乎听不见。
……
当天的朝会几乎吵成了一锅粥。
十常侍一党给皇甫嵩安上的罪名就是畏贼不前,处置失机,以至钜鹿郡守郭典兵败。而何进一党则翻出近一个月的老账,指责十常侍党羽有意拖延援兵与军需辎重,贻误战机。
高高在上的御座上,天子刘宏斜倚着御案,单手支颌,毫无顾忌地乐呵呵笑着,仿佛在看着一出猴戏。一方是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一党,另一方是欲壑难填的宦官,在刘宏眼里,都是那么令人生厌。不过,若是两家不相斗,作为天子的他又如何掌控朝权呢?
历史上,刘宏驾崩后,其谥号为“灵”,从谥法而言,这是个恶谥;但是就这位孝灵皇帝本身而言,他不失为一个有才华,又有足够政治手腕控制朝政的皇帝。
在刘宏心里,对于是否撤换皇甫嵩这件事,其实是无可无不可的;皇甫嵩有功宿将,才华自然是有的,但是大汉朝廷能打仗的将军多得是,不见得离了皇甫嵩就不行;所以,真正决定皇甫嵩去留的,其实还是政治。既然牵扯到朝堂的政局,那事态就决不能脱离天子的掌控。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大将军打的什么主意么?他要掌控兵权,还不是为了他亲外甥的储君之位。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十常侍是什么德行么?这些狗奴才贪心如狼,但是用来看门守户还是不错的。”刘宏心里默默地想着,因为酒色过度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透出毫不掩饰的戏谑嘲讽之色。
“你们斗得越激烈越好,放心吧,有朕替你们两家压阵,谁都咬不死谁的。咬到最后,还不是要朕出面替你们裁夺胜负?”殿中群臣吵得沸反盈天,但是刘宏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在他眼里,不管士大夫还是外戚,或者是宦官,都是只顾自己私利,满朝上下,真正的纯臣也就是那么三五人罢了。真要对比起来,士大夫和外戚的一干党羽们,怕是不比他们口口声声谩骂的宦官阉党好到哪里去。
天子看热闹不发话,殿中群臣越发没了约束,争吵的话题越拉越远,乃至于将当年第一次党锢之祸的事情也扯了出来,将已经身死的大宦官曹节、王甫等人也都扯了出来。从日出吵到日中,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
这样的混乱,是何进、何颙愿意看到的,却不利于十常侍一党。现在皇甫嵩还是平叛大军主帅,若吵不出一个结果来,那皇甫嵩自然还能在帅位上坐下去。
张让是今天的立朝侍奉太监,眼见得事态已经不受控制,扳倒皇甫嵩的计划被搅得一团糟,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自觉地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只是偷眼去看天子,却见天子此刻正专注地听着殿中大臣们互相揭发隐私,听到精彩有趣的地方,似乎还伴随着击节叫好的动作。
再等了一会儿,眼见得天子还没有叫停的意思,张让只好硬着头皮凑到刘宏身边,拿出一副一心为公的态度,指着殿中群臣道:“陛下,这些朝臣们争吵了一个上午了,还是没个结果,而且喧哗殿中,不顾仪态,实在是有失体统,陛下你看……”
刘宏笑嘻嘻地斜乜着凑到近前的这张老脸;在士大夫的评论中,说道宦官,曾有“不男不女、阴阳不辨”的说法,其实说得有些偏颇。宦官在年轻时,其实还是比较明显的一副男子相,换上常服,只要不开口说话,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来。但是这个“阴阳不辨”的说法在宦官上了年纪之后,就十分贴切了;颌下无一根须毛,又满脸爬满皱纹,乍一看,确实一副老妪模样。
“阿父,不着急么,看他们吵架多好玩啊,比我在金谷园玩的那些把戏都有趣多了。我还真不知道,满朝大臣,平时一本正经,原来私底下有这么多龌蹉事情。要是不吵这一架,朕眼前还真就不知道呢。”
张让在人前威风八面,但是在天子面前,就是一副十足的奴婢相;他们十常侍虽然跋扈,但是有一条都是牢牢记得的,他们的所有权势富贵都来自于天子。这也是为什么历代皇帝总喜欢依赖宦官的原因——这些阉人确实比士大夫好控制。
听到大老板发话,张让讪讪地笑笑,不敢再说什么;他侍奉刘宏十多年,可以说深知这位天子的秉性习惯,刚才一见刘宏的目光面色,张让就知道,万不可以在此时忤逆天子之意。
张让心中有些遗憾,将目光转会大殿正中时,眼角余光却看见一名小黄门从大殿侧门悄悄溜了进来,躲到御座旁的一根大柱子后面,朝自己张望。
张让认得,那是自己最心腹之人。原本外朝的大朝会,因为事关朝廷军机,都是要封闭殿堂的,但是如今十常侍势大,宫中一切都操纵于他们手中,平日里或许还装装样子守点规矩,不过真要到了紧要关头,什么规矩都形同虚设。张让见到那个小黄门进来就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拖延不得的大事。
张让瞧瞧挪动脚步,来到柱子后面,小黄门急忙递过一道奏疏,轻声道:“三辅战报。”
张让眉头一扬,忙不迭地打开来看,眼光略略一扫,顿时心头大喜;只是他城府极深,面上喜色一闪而逝,面无表情地挥手斥退小黄门,而后急趋步到刘宏身侧,递上奏疏,故意高声唱道:“陛下,长安送来新的军报,请陛下御览。”
张让的声音很大,殿中有一半的人都听到了。先是大将军何进,而后是三公九卿和三府府掾,然后就是一众立朝议郎、大夫。原本喧哗的大殿,顷刻间就变得一片死寂。众大臣目光灼灼,都死死盯住张让手中那一道薄薄的奏疏。不论是哪一派人,都清楚的认识到,这道奏疏就是打破眼下僵局的关键。但是一看到张让那面无表情的冷脸,何进一派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天子刘宏接过奏疏,打开来看了一眼,接着就是不住地冷笑,似乎心中一股怒气正压抑不住地往上涌来;将奏疏略看了一遍,刘宏就厌恶地将奏疏一甩,直接扔到张让的怀里,厉声喝道:“你来念他们听!”
天子越是愤怒,张让心头越是高兴,但是面上依然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仿佛正为天子之怒而战战兢兢。
“……七月初十,左车骑与贼人战,不胜;复闻郭典败报,趁夜退兵,宵遁美阳……贼兵大盛东向,兵锋已到武功……”
此时,只有张让阴柔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梁柱之间,其余一片死寂。
战死一个二千石大吏已是重责难负,如今稍有不利,便擅自退兵,放任叛军深入三辅腹地,更是罪上加罪!朝堂上,公卿大臣们都有些疑惑了:皇甫嵩,你到底在干什么?!
何进面色铁青,何颙面带不忿,不论何种表情,他们都知道,事情怕是无可挽回了。
“派人告诉皇甫嵩,朕没有耐心了;限他十日之内击破叛贼!廷尉府,准备一辆囚车先送去军前给皇甫嵩,剩下的事情,叫他自己看着办!”天子刘宏一字一句,话音深沉得如同由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