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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诃子拱手送出北宫家与李家的仇人,再加上此前的一番自我标榜,着实让豹娘子和北宫瑞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二人是做好了与吾诃子翻脸的准备,甚至可以说是抱定了必死的准备。他二人不带兵马,轻身前来破羌,其实就是把生死都交给了岑於菟;若是吾诃子翻脸,而岑於菟又袖手旁观的话,二人必死无疑。可以说,豹娘子与北宫瑞此来,已经是认清了眼下金城的局势,他们肯来破羌赴约,一则相信岑於菟的为人,至少可以保得他们性命,二来,也是抱着最渺茫的一丝希望,希望能从吾诃子手里把仇人要出来。
哪怕岑风这样生性质朴之人都知道,这个世道,其实没有道理可讲。所以不论是岑风、还是吾诃子,亦或是王国、韩遂、乃至于龟缩安定不出的马腾一伙人,都在拼命扩张自己的实力。有了实力,才有了说话的本钱。豹娘子和北宫瑞几乎是一点实力都没有,于是只好来讲道理,其实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道理,在吾诃子这里,居然真的能够讲得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二人也没有太多可说的,再要得寸进尺,只会惹人耻笑,到时候恐怕连岑风都给得罪了。虽然还是心怀不忿,但是解决了“收容仇人”这条最大的矛盾,三方总算化解了不少尴尬,也能平心静气,坐下来共饮一杯酒。
席间,吾诃子一直在暗中打量着豹娘子,并非他有什么非分之想,虽然豹娘子也是容颜俏丽,二十多岁的人,依然是青春活力,对男人而言,还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但是吾诃子所看者却不是豹娘子表面的容貌身段。
从破羌城城门外的偶遇,到后来正式会谈之际,豹娘子的表现着实大出吾诃子的意料之外。
这个女人不简单!这是吾诃子心里给豹娘子的评判。良吾部落很早就迁移去了武威,与李文侯部的交往日渐稀少,对豹娘子自然也谈不上熟识。在印象中,吾诃子的确曾听说过,李文侯家中有一位厉害的女子,上马能管兵,下马能抚民;尤其是李文侯出征在外的时候,将部落中一应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虽说只是一个侍妾身份,其实比一般部落、人家的大夫人更有手段,在李文侯部落中也有极高的威望。
原本吾诃子只当是传言夸大,听过之后一笑置之。吾诃子自幼学得汉家儒学,对孔夫子所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谓信之不疑。对妇人不说歧视,但也不免抱有几分轻视;至少对于妇人干涉军政大事是怀有戒心的。所以在良吾部落中,不论是与他结发多年,琴瑟和谐的妻子,还是自幼娇惯、无法无天的妹妹,都不能染指良吾部落军政大权。所以,对于李文侯纵容小妾掌理军政,吾诃子一来觉得这女子有违妇道,二来更是觉得李文侯荒唐无能,居然受制于一妇人之手。
但是近日讲过豹娘子,吾诃子不由悚然心惊,将原先的蔑视彻底抛却,真正开始重视起这个女人来。
“北宫瑞刚而无谋,活脱脱又是一个北宫伯玉,虽说也学了几份隐忍,终究器量不足,难成大器,最多,也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罢了。有这样一个主子,北宫一族难有翻身的希望,不足为虑。倒是那个豹娘子,城府颇深,有心计、有手段,却是个棘手的角色。”吾诃子心中暗自思酌。
良吾部落要在湟中立足,必须将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考虑周全;虽说如今大势已成,良吾部落大可以以势压人,用不着看别人脸色,但是北宫家和李家身为湟中旧主,却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这两人人,虽说兵微将寡,几乎自身难保,但是正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凭着他们两家的名号,在一些小事情上暗中掣肘,也足够恶心人了。吾诃子心思缜密,对于一些深藏于背后的隐忧却是时刻在心。
吾诃子心里想着豹娘子的事情,不料豹娘子却先开口找上他来了。
“吾首领慷慨大义,为我两家报仇,小女子铭感五内;只是眼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还望首领施以援手。”豹娘子眉头紧蹙,大有两难之意。
吾诃子目中精芒一闪而逝;见了豹娘子的做派,他心里先就存下几分小心,面上不动声色:“夫人但请直言,若是吾某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豹娘子有些难以启齿,一脸为难地说道:“此事本属北宫家与李家私事,不该麻烦吾首领才对;但是眼下我两家势单力孤,着实不还好措手,只好求恳到首领这里。”
吾诃子心下戒备之意愈重,言辞间更多几分谨慎:“夫人无需忧扰,二位既是於菟的朋友,如今遇到难事,哪怕看在於菟的面上,吾某也不会坐视不理。”吾诃子却小心,先把岑於菟一起拉下水来,有他挡在前面,如果真是豹娘子说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话来,也有个挡箭牌——你瞧瞧,我可是看在岑风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他算起来也是你们的恩人,说话之前可要再三掂量清楚,不要提什么非分之想,难道你们好意思为难自己恩人么?
豹娘子眼睛一亮,欣喜道:“那就先谢过首领了。”
吾诃子忙道:“不忙不忙,不忙着谢,夫人还是先说说,究竟有何为难之事?”
豹娘子面上换上了一副愁容,凄然道:“吾首领、虎将军,二位也该听到过一些风声;自从柯、韩二贼入寇湟中,北宫家与李家惨遭覆族之祸。当时死者无数,但是也有一些人并未被杀,而是流落在外,被其他一些部族收留……”
豹娘子话音刚落,吾诃子面色陡地一变,眼神渐渐就透出不满的意味来。
却听豹娘子接着说道:“如今小女子和北宫少主各自重立家门,只愿能寻回那些流落在外的部民。毕竟曾是同族之亲,我们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在外受苦。只是湟中地域广大,百十部落分散,凭我们二人,着实难以寻人。所以只好恳请二位施予援手。”
“好个豹娘子,居然还得寸进尺了。”吾诃子心中暗自恼怒,语气也变得隐约不善:“豹夫人,此事可真叫我为难了。你也说各部分散于湟中,若是两家族人失散,谁知道会跑到那一家、哪一部去?连你们两位久居湟中之人都难以寻找,何况于我?”吾诃子面带冷笑,直视豹娘子,推拒之意溢于言表。
游牧部落兴衰无常,盛则部民集聚,人丁兴旺;败则人丁离散,各奔东西。每一个部落衰败之时,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其余部落彻底吞并——这是凉州数百年来屡见不鲜之事。那些衰败的部族当中,若是有些见识的,甚至还会主动投靠相善的大部落,虽然托庇于人就要供人驱使,却能保住大多数族人的性命。这样做,既是弱者求存之道,也是强者扩张兴盛的捷径,数百年来,这样的事情在凉州不断上演,从无例外。
北宫家与李家既已破败,自然也难逃被人吞并的命运;豹娘子所谓“离散族人”,说的好听,其实那些族人就是被人趁势吞并了去;有哪个部族会把吞下去的人丁、牲畜再给你吐出来?如今你们两家在频临破灭之余,还能在湟中寻到一个立足之地,已经是老天垂怜,居然还敢得寸进尺。
想到这里,吾诃子不由就埋怨岑风——你好好地大肆宣扬要扶持这两家人干什么?偌大一个湟中,大好的土地,就由咱们郎舅二人给对半瓜分了岂不是好,何苦再招来这两个人?将来十之八九要给自己添堵。
吾诃子正自腹诽,豹娘子却从容言道:“吾首领过谦了。良吾部落与虎将军南入河湟,乃是大势所趋;小女子自然也知道,北宫家与李家,虽说曾是湟中首领,如今自保尚且不及;这领袖河湟的重任,如今已不是我们能担得起来的。将来河湟之事,只能仰仗二位。我两家搜寻离散族人之事,事在万难,也只好厚颜拜托两位。”
吾诃子心下一动,看着豹娘子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吾诃子是个何其聪明之人,豹娘子又讲话说的如此直白,其言下之意,吾诃子当然立时就听明白了。
“北宫家与李家不能再领袖河湟”;
“将来河湟之事仰仗二位”。
这个话是主动把湟中领袖的名分让出来?吾诃子心中暗念,默默筹算着其中利弊得失。
以良吾部落与虎家军的实力,扫平湟中已是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吾诃子也明白,所谓名正才能言顺,纯粹以力服人,到了难免要出些麻烦;若是能有北宫家与李家出面为良吾部助威,至少在名分上就有了几分依据。这个名分,对于濒临覆灭的北宫家和李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若配合良吾部落的大军的话,这个名分在湟中就有了足够的说服力。
当然,这个事情,北宫家与李家的人也不会给你白干。找寻“失散族人”,帮助两家恢复一点实力——这就是豹娘子提出的要求,或者说是她开出的价码。
想到这里,吾诃子对这个女人不禁多了几分欣赏。拿自家无用的虚名,去尽可能地多换一些实惠——两家恢复实力越多,才越有机会继续立足于湟中。而且,她主动出头为良吾部落和虎家军正名,卖了两家一个人情,也给自己结下一个善缘。她这样做,几乎就是北宫家与李家眼下最好的选择。
拿得起,放得下,该放手时就放手;这样的魄力,非庸人所能为之。这个女人,居然比大多数的男人都更有决断。
“於菟,你看呢?”吾诃子虽然心动,却没有立时答应,而是开口对岑风问道。
岑风此时正自惊讶莫名;他身为主人,一直在留意两方宾客的动静,豹娘子与吾诃子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听在耳中。要说对于勾心斗角,暗语机锋之事,岑风向来是一窍不通,但是凭他敏锐的直觉,也能看出豹娘子似乎隐约间向吾诃子,也是向自己服了软;而且两家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个发现让岑风的心情有些不好;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不能完全应付这种局面。在一群明白人当中,只有自己还揣着糊涂,这种感觉真的不好。
好在经历得多了,如今的老虎崽子也比过去多出了许多心眼,虽然还一头雾水,却不妨碍他善加隐藏自己的本心;他从容笑道:“豹夫人先问的是你,你怎么却问起我来了。我可是一开始就决定要帮他们两家一把的。”
吾诃子听不出岑风话中的破绽,只道他是挤兑自己,于是呵呵一笑道:“你倒是会做好人。也罢,夫人如此恳切相求,若是不允,显得吾某不近人情了。不过寻人之事牵涉甚广,还需慢慢筹划,不能一蹴而就。夫人还请宁耐几日。”
正名之事,事关重大,不是说北宫家和李家随意开口散布消息就行了的。须得选对时机,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当然还要防着时过境迁,翻脸不认,这于两家都是同样的隐忧,也必须经过仔细的筹划商谈,才能施行。只不过豹娘子此议大抵还是得到了吾诃子与岑风二人的认可,于是席间的气氛也就好了许多,不复此前的尴尬严肃。
三方相谈至晚间,眼看天色稍暗,岑风便命人安排宾客住下。豹娘子与北宫瑞不带多少兵马,自然是留宿城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至于吾诃子,虽说带来了三千人马,但是如今良吾部落与虎家军情谊深切,倒也不必见外,非得住到城外军营,也显得吾诃子不信任自己的妹夫。吾诃子行事谨慎,怎么会落人话柄?自然也是宿在城中的。
吾诃子连日来风尘仆仆,赶了几日的路,早已疲惫,天晚未久,困意就上来了;不多时便离席而去。北宫瑞本来与豹娘子也要一同离开,不料岑风突然开口,将北宫瑞一个人留了下来。
豹娘子虽是好奇,但是她如今行事比吾诃子更谨慎三分,见岑风似乎要与北宫瑞私下里说话,不愿外泄于人,她也不好随意开口相问,只好自行离去。
众人一散,岑风又挥退下人,堂上就只剩得两个自幼的好朋友相对而坐。岑风却不说话,只是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北宫瑞。
“於菟,你留我下来,应该是有话要说,怎么却半天不开口?”今日之会,其实大违北宫瑞本心,他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好气,此刻问起话来,口气也不怎么好。虽则北宫瑞也知道,岑风本心中还是拿自己当朋友,但是吾诃子毕竟是他岑风的大舅哥,北宫瑞在吾诃子这里受了气,不免要迁怒。
“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留你相问。”岑风似笑非笑地说道,“刚才豹夫人与吾诃子二人应答,你坐在旁边却一言不发,好像连你北宫家的事情都交给豹夫人一并做主了?”
北宫瑞眉头一蹙,有些不明所以:“北宫家与李家,一向守望互助。如今两家都遭难,可以说是一条船上的人,当然要共同进退。再说,你和吾诃子不也是这样么?”北宫瑞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讽刺两句。
岑风不以为意;他和吾诃子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复杂。虽然如今合作,但是不论老边还是自己,其实都对吾诃子没有太好的观感。只不过这些事情也不须对外人道。岑风也不会对北宫瑞解释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一向是最有主见的,怎么如今却甘愿对一个女人言听计从?”岑风脸上的笑容愈发古怪,“你和她两个,不会是有什么……”岑风欲言又止,脸上的神色看着居然多了几分猥琐之意。
北宫瑞先是一怔,而后猛地涨红了面皮,霍地站起来,怒声道:“岑於菟,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豹夫人是我婶婶,我一向对她敬重有加。以她的见识才干,虽说是女子,其实比你这个男儿也不弱几分。我对豹夫人言听计从是不假,却不似你说的那般龌蹉。”
北宫瑞又气又急,义正词严,倒是让岑风大出所料。
其实,关乎北宫瑞与豹娘子之间的谣言由来已久,从岑风踏进湟中,见过两人之后,就隐约有些风声传到耳中。岑风原本也是似信不信,奈何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而且追源索地,最早竟似乎出自北宫家和李家两个部族内部;这一下就由不得岑风不好奇了。
豹娘子虽说名义上的辈分比岑风、北宫瑞都高出一辈,但实际上年纪却不大。岑风初见他出嫁时,豹娘子不过十五岁年纪,算来只比岑风大了四五岁,比起北宫瑞,只大了两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日久又是并肩作战,要说真的闹出点什么来,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眼下北宫瑞矢口否认,且神情毫无作伪,岑风便知道,自己是想歪了,那谣言想来也是不确。
这种事情说破了,自不免尴尬。北宫瑞义正词严痛斥了岑风一番,堂上立时就沉寂下来。岑风挠着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北宫瑞发泄过一通,一时也无话可说。最后北宫瑞一跺脚,对着岑风冷哼了两声,大步离去。
岑风尴尬地叹一口气,招来随从,严声下令:“马上去允街,把成公英给我找来。那边的事情叫他都交给边续去处置——娘的,成公不在,小爷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一开口就得罪人!”(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