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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宝城的北边。是一所私塾。秦禝的兵刚到这里。便迎头撞上了绕过来的这一股溃败下来的卫军兵卒,后面是一百多个尾随而入的隋匪军。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跟着便一起大喊大叫起来。官军这边喊的是“杀隋匪!”,而隋匪军那边喊的是“杀官狗!”,隋匪军中领头的小将。认准了冲在前面身穿麒麟袍的秦禝是个官,手起一矛,就向秦禝当胸刺来,还没等秦禝举刀相隔,忽然。咻的一声响,那名隋匪军被一支弩箭射中,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放箭的是吴椋,他一刻也不肯离秦禝的身边。三十几名亲兵,发一声喊。当先冲了过去,人人右手挥刀,和隋匪杀在一起,秦禝的亲兵那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转瞬之间便将冲进来的隋匪军打倒了数十人。秦禝身后的大队,乘着气势一涌而前,刀棍齐下。
这一股隋匪军的敢死队,虽然都是唐冼榷特选的勇士,但被“转膛六响”当头一阵乱箭打蒙了,气势一馁,便落了下风,与三百多杂牌官军混战了一会,死伤惨重,剩下的几十人,生生被从城子里逐出,却在缺口处,迎上了第二拨冲上来的三百隋匪军。
这一下,形势又有所不同。两侧的龙武军,见到来了援军,固然是精神大振,而本已败退的隋匪,亦因为有三百生力军的相助,反身再斗。六七百人在缺口处混战成一团,都是咬了牙苦斗,就看谁先撑不住这口气。
穆埕不知这帮援军是从哪里来的,从西侧带了二十几个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增援,赫然见到身穿麒麟袍的秦禝,手拎马刀,被吴椋带了几个亲兵挡在中间,不由大吃一惊,赶过来护住,叫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别说废话!”秦禝见了他的形貌,知道是受了伤,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个,咬着牙说:“穆埕,你不是一向自夸武艺了得?要是还能打,就给我冲上去砍!”
“诺!”穆埕一向自翊为龙武军之中,功夫最强的一人,虽然一条左臂不能动弹,但仍以右手握刀,大呼一声,“秦大人在此督战,兄弟们杀啊!”率着二十几个兵士,冲入战团,而吴椋也机精得很,乘势在身后大喊着:“杀啊,杀一个隋匪,就是一百两银子!”
在这样双重的鼓舞之下,血光四溅的阵地上杀声震天,本不擅长近战的官军,居然没有落下风。唐冼榷站在在隋匪军的阵列中见了,知道已是关键一刻,立马下令吹号,全军冲锋。号声一响,千余名身穿黄衣的隋匪军呐喊一声,擎起数十面旗帜,飞奔而前,虽然有两侧龙武军的拼命阻击,亦不足以阻拦。正在阵地上苦斗的官军,见到隋匪这样的威势,怯意一生,便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就在这时,唐冼榷身边的一名亲卫,忽然拿手向东一指,脸现惊惶之色,叫道:“骑军!骑军!”
自东面袭来的骑军,将排面拉得极宽,几乎是一字横列,疾驰而来。初看不过一线,继而仿如大海潮生,待得听见骏马嘶鸣,已是怒涛澎湃,不可阻挡。疾风骤雨般的蹄声已经足以摄人心魂,而铁蹄卷地,在身后扬起漫天烟尘,气势愈发显得凌厉无比。
唐冼榷脸色大变,知道遇上了自己的克星——这一支号称天下无敌的龙武军骑军。
骑军驰到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数百支弩箭径直抛射过来,先将隋匪军打倒了一片,接着便挂了箭,抽出了马刀,斜斜上扬,在夕阳的映射下泛起一片金光,打横切入了正在冲锋的隋匪军中。
在野外散开了队形的步兵,是没有办法抵挡骑军冲击的。隋匪军遭到这样的拦腰一击,立刻便崩溃了,在战场上四处奔逃,身后则是追杀不舍的骑兵。正在缺口里与官军肉搏的三百多隋匪军,本来已经占了上风,此时也斗志全无,转身向后逃去。官军则是人人奋勇,都要抢那一百两银子的赏格,在穆埕的率领下穷追不休,两侧的龙武军,也都齐齐的向中间掩杀过来。
唐冼榷已经收不住队形了,面如死灰,长叹一声,想不到竟然一败涂地到这个样子。心知这里一败,东路的李隗军也定然无幸,申城的战事,从此再不能有所作为了!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局势终不可绾,只得由十几名亲兵护着上了马,向青浦逃去。
“大人!”张旷终于寻到了秦禝,跳下马来请安,“你没伤着?!”
“连手都没动,怎么会受伤?”惊魂初定的秦禝强笑道。他心说这一仗几番起落,每每在生死关头得以逆转,真是邀天之幸,以后这样大喜大悲的危险事情,还是少玩为妙。等到穆埕由一个兵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心里感动,便迎了上去。
“穆埕,伤得要紧不?”秦禝见了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吃了一惊,“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大人,我没给你丢人!”穆埕以刀拄地,还是给他请了一个安,疼得呲牙咧嘴,仍然挤出一个笑容:“这都是隋匪的血!”
“好了,好了,我知道,快起来。”秦禝亲手把他搀起来,“今天这一仗,给你记头功!”
检点战场,一共杀死了八百隋匪,俘虏了四百多。而龙武军则伤亡了两百多人,从申城带出来的那一支兵,也死了近百个。秦禝吩咐许制告清点造册,准备按例加倍抚恤,又吩咐把重伤的人送回申城。这一切忙完,夜色已沉,各营士兵已在埋锅造饭,秦禝和张旷来到设在城外的大帐,准备随便吃一点东西就回城。
“大人,你这有啥好吃的,不要现做,不拘馒头冷饭,什么都成。”张旷嚷嚷开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不行。”
“慢来,”秦禝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你先派一哨骑军,到泗泾去驻守——那里已经空了,万一唐冼榷再去骚扰,会有麻烦。”
“成,”张旷起身,出去先把这件事吩咐下去,才又折回来,笑着说:“大人,你也忒小心了,唐冼榷这一败,从此完蛋,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可惜他今天逃得快,不然我亲手把他的首级拿来见你。”
“还是小心点好,”秦禝累得不行,还是强撑着说道:“再说,也还不知道老丁梁熄他们,在高桥打得怎么样了。”
“一定能赢,梁熄这家伙,打仗确实有一套,”张旷说道,“就是到处都是树林河沟和水田,不好走,要不那个小岗子早攻下来了。大人你放心,就算今天拿不下,明天一定能攻下来。”
话音还没落,却听马蹄声声,有人在外面下了马,大声问道:“秦禝秦大人在哪里?”
不一会,吴椋便带进来一个人,秦禝认得,是衙署派在县衙坐差的一位同僚。他一见秦禝,脸上是止不住的欢喜之色,大声道:“秦大人,大喜!”
喜从何来?秦禝有点摸不着头脑。
“吴大人派我来送信,官军在高桥大破隋匪,杀敌无数,俘获无数,李隗军也被砍了脑袋啦。”
李隗军确实是被砍了脑袋,但他却不是被官军所杀,而是死在自己的部将裴纪元手中。
秦禝急召张旷回援申城,却不许其他人动一兵一卒,内里的意思很明确:我宁肯在七宝勉力支撑,也不肯调你们的兵,你们就得知道好歹,赶快把高桥给我彻底拿下。
梁熄,钟卫杰等一干人,都体会到了这种压力,知道自己越快打破李隗军,便能越快回兵去支援已经“出城了”的大人。于是,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设计了新的战术。
龙武军本营和新营的一千多人之中,这些人里面,火长队正什么的各级武官加起来也有近乎一百多人,都是战斗素质极高的人,毕竟最小的是管十个人的火长。梁熄把这些人都集中起来,连同士兵弩????????箭射得最准的,组成了一支两百人的敢死队,又调来吴银建的五百人,将两百个空的麻袋装上泥土,两人抬一个,用于在塔寨之中,铺出道路之用。而钟卫杰的则带领剩下的人,准备白刃冲锋。
待到一切都准备好,一声令下,铺路队开始抬着麻袋往西林岗上冲了,而守岗的隋匪军则以浸了油的火箭来杀伤。敢死队的办法很有效果,因为箭打得准,岗上探出身子来射击的隋匪军死伤得很快,铺路队渐渐得以接近了塔寨,用沉重的麻袋将残破的塔寨压倒。而铺路队每倒下一人,后面便有一人飞奔上来接替——这些都是吃饱喝足,许了重赏的,现在就要拿自己的命来换钱了。
就这样艰苦卓绝地坚持下来,终于在林立塔寨之中,铺就了三条路,而铺路队的五百人,最终有百余人死在了塔寨之间,亦有不少被尖锐的木枝刺伤,倒地呼号的。
然而现在管不了这许多了。梁熄一声令下,钟卫杰大喊一声,带着手下的龙武军的步卒,不顾一切,玩命地冲了上去,踏着麻袋铺成的路冲过塔寨,以损伤近百人的代价,攻上了岗顶。
官军这般凶猛的冲锋,是隋匪军从未见过的,岗上的隋匪军立刻便动摇了,居然很快就被打垮,裴纪元带着几百残兵,被逐下了山头,向北溃退。李隗军见到败回来的裴纪元,破口大骂,拔刀就要杀他,总算被别的将领作好作歹地劝住了,却也由此种下了自己的死因。
第一道防线的最后一个据点王家村,便不攻自破,被吴银建攻占了,守点的四百多隋匪军,全数被杀——说起来,龙武军打仗虽然凶猛,但杀人却不像刚归顺不久的吴银建那样凶狠,在他手下,几乎就不留活口。
可是这李隗军仍然要做困兽之斗,但身边的将领却已经没有斗志了。吴银建的投降,本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时明知绝望,便不肯再陪着李隗军去送死。差一点被杀的裴纪元,联络了几个将领,忽然发动兵变,尽杀李隗军和他的亲信卫士一百多人,割了李隗军的首级,举众向官军投降。
东路的隋匪军,至此全数覆灭。
收到传来的这个消息,秦禝有些晕晕的,几乎不能相信——倒不是不相信官军能打胜仗,而是这一个消息,与自己编造的那封驿报,实在太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该不会是杨坊拿来给自己“鼓舞士气”的吧?
然而再想一想,以吴煋的老成持重,断不至于跟自己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说实在的,他也不敢。
这么一想,才彻底相信了,于是饭也不吃了,让张旷在七宝留守,又交待吴椋明天带好他的队伍带回城里,自己则由几名亲兵护卫着,连夜驰回申城,去等钟卫杰的详细战报,也要对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做新的安排。
回到县衙,已经是子夜时分,可是衙门里依然灯火通明,大家都在等他回来。秦禝是倦极的人,但钟卫杰派来递送战报的信使已经到了,正在等他。于是兴奋之下,顾不得疲惫,来到签押房,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第一次送给申城的消息,是“杀敌无数,俘获无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而这一份战报之中,当然有详尽的数字,不过却是专送秦禝,旁人不得与闻的,就连杨坊也已经知趣的离开,不做打听,只等明天听秦禝的说法——这里面,伸缩的余地甚大,大家都要凭秦禝做主,他说多少,就是多少。
高桥这一仗,杀敌三千,前后俘获了上两千,而最后投降的是四千人,是一场漂亮之极的大胜。数字先不慌报,毕竟这是已经揣在兜里的,跑不掉,他现在要但心的,是那些会跑掉的东西。
会跑掉的,自然是隋匪军的北路军。高桥这一仗打完,东路军覆灭,北路的刘劲宽多半就要逃。现在的关键,是先尽速进击嘉定县城,看能不能阻住刘劲宽退往苏州的路。
秦禝把思路理了一遍,想清楚了,把送信的信使叫了进来。
“辛苦你再跑一趟,到去传我的命令。”
“请大人吩咐!”
“着钟卫杰率领龙武军新营携李翀高一部驻守高桥,整编降兵。”
“嗻!”
“着梁熄率本营,姜泉部、吴银建部,明日一早自高桥乘船,回申城待命。”
“诺!”
秦禝想了想,有些不大放心,又写了一纸手令,交他带给钟卫杰。
等那个信使领命去了,秦禝又叫过传驿兵,给七宝的张旷送信,命他明日一早,带骑军到申城的北门待命。
做完这几件事,浑身的劲气一泄,才觉得又累又饿,扬声把吴椋叫了进来。
“有什么吃的?我饿死了。”
“大人,白姑娘还不曾睡,等着伺候老爷吃饭。”
“哦?”秦禝精神一振,“饭开在哪儿了?”
“自然是开在西厢。”
唔……秦禝没言声,站起来就走,心中却大赞吴椋知趣。
由吴椋陪着到了后院,果然见到自己住的西厢房还亮着,进门一看,一桌菜已经摆好,白沐箐站在一边,见他进来,略略一蹲,微笑着说道:“给秦大人道喜!”
“同喜,同喜,”打了大胜仗,又有佳人在身边相伴,秦禝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老实不客气地往桌边一坐,就要开吃。
“你这脏得跟鬼画魂儿似的,怎么能吃?”白沐箐笑道。
秦禝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打打杀杀,往复奔波,不但没换衣裳,连脸都没洗,失笑道:“哈哈,我死里逃生的人,还能讲究这些规矩?再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好歹擦一把脸!”白沐箐挽起袖子,往手盆里倒了小半盆热水,又从房中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兑在一起,拿手试了试水温,便替他在盆里绞手巾。
这些本是吴椋的活计,然而这位爷的脾性,他熟悉得很,于是没言声,自己溜开了。
等到白沐箐把毛巾递过来,秦禝见了那双玉白的手腕,砰然心动,一手接过毛巾,另一只手却抓住她的手,小声笑道:“白姑娘,你老是在厨房里,这双手却怎么能这样美?”
“有什么美了?”白沐箐将手向外一抽,没有抽得动,嗔道:“还不是五大三粗,黑口黑面。”
白沐箐低着头不做声了,居然也就任由他这么握着。
秦禝大喜,饭也顾不上吃,站起身来,将她的腰一搂,说道:“你……你不生气?”
“你打平了隋匪,这一点……也没什么。”
秦禝一愣,心说这原来是打隋匪挣来的甜头——今晚上要有艳福了!忍不住便去亲她的脸颊,谁知亲是亲着了,却被她身子一转,挣脱了开去,板起了一张俏脸,半真半假地嗔道:“县官大老爷,这是要欺负民女么?传出去,对大老爷的名声不好!”
秦禝望着她,叹了口气,坐下吃起饭来。
甜头是有,却没那么大——原来打一场胜仗,只能摸一下手,亲一下脸。
第二天,高桥大捷的消息便在申城县城和租界里传开了。人们奔走相告,更有不少人将过年时没有放完的鞭炮取出来凑趣,于是东也炮响,西也炮响,全城沸腾的样子,倒似比过年还要热闹。而到了中午,撤回来的龙武军穿城而过的时候,所受到的欢迎,更是让他们自己都想不到。
入城的龙武军,以龙武军本营打头,骑军收尾,顺南大街走到县衙所在的城厢中心,然后折而向北而出、一方面,这本来就是一条捷径,另一方面,秦禝也是有意让申城的百姓,看一看这支得胜归来的军队。
梁熄趾高气扬的走在队列的最前头。他身后的龙武军各营,排成长蛇,亦都尽量走出自己的精神。虽然以征尘未洗的缘故,服色不能象梁熄那样整洁,甚至有破烂不堪的,但正因如此,反而愈增百姓的感激和敬爱。有在家门口设了香案替他们祈福的,有拿着各种吃食往他们身上塞的,也有拿着各种衣服袍子快靴棉鞋往他们身上挂的,更多的人则是闻讯赶来,挤在路旁,替他们叫好助威。
今天这样的场面,就跟做梦一样,平时哪里敢想?而对于申城的士绅百姓来说,上一次龙武军阅兵,还只不过是看他们的军容,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打了大胜仗的部队,把申城从隋匪的兵威之下解救出来,因此感受上更是格外不同。
虽然部队就在县衙前经过,但秦禝坐在衙中,却始终没有出来——若是出来,兵士们必定要向他行礼,就变成了检阅,这个风头,不出为好。
虽然不曾出来,但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骄傲和自豪:这是我秦禝的兵!待到炮车隆隆驶过,外面彩声如雷,心中更是有所触动:凡事总是要得民心,以后才能有所作为。
吴银建的部队,因为是新反正的,所以是安排他们绕城而过,免得彼此不便。这一支兵很能打,跟李翀高的姜泉部一样,他都决心要收编到龙武军的序列里面来。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现在他要做的,是乘胜追击,攻嘉定,截断北路隋匪军往苏州的退路。
然而这一回,隋匪军的行动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昨天的大战,北面隋匪军几乎是隔江目睹,眼睁睁地看着东路军是如何被无情灭杀的。因此高桥一败,北路军立刻便开始了撤退,向苏州疾走而去了。
这场战打了三个月,打到今天,前来进犯申城的隋匪,李隗军全军覆灭,唐冼榷大败而逃,刘劲宽带兵急行退回苏州,现今这申城周围五十里内,再无贼氛,全境已告肃清。
熊熊燃烧的战火,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