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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明发的上谕,依照朝制都会载于邸报之上,无保密可言,因此申城的官场上已经人人皆知,偏偏薛穆自己不知道——两天前,他在南通上船,今天才逶迤到了申城。而秦禝亦诈做不知,理由倒是很充分:他一大早就到码头恭候刺史,因此“来不及”知道。
于是,当秦禝陪着薛穆进入衙门的花厅,口称“刺史到!”,满厅的人还是只好肃立相迎。看着薛穆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大家先是奇怪,继而方才明白过来,他是才下船,还没有得到消息,这下子怕是要闹大笑话了。然而这样的时候,谁肯在李纪德和秦禝的眼皮底下,做出头的鸟?去提醒薛穆,只好等他自己去看上谕。而龙武军一系的官员,则大起幸灾乐祸之心,人人忍住了笑,一门心思要等着看他出乖露丑。
“纪德!”薛穆把李纪德的双手紧紧一握,做出一副不仅亲热,而且激动的样子,“苏州官民,翘首以望,到底把你给盼来了——这一下,申城终于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若是放到四个月以前,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龙武军血战一场下来,保住了申城,他再说出来就有些昧心了,几乎等于是往龙武军身上踩了一脚。李纪德尴尬之极,看看秦禝,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心说这倒为难了,薛穆不知道上谕,总不好由自己来跟他说,你的刺史官位,现在归我来做?
“薛大人太捧我了,苏州有今日的局面,全靠薛大人和秦大人的力量,纪德并无尺寸之功。”李纪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自然不肯替他当枪,让自己跟秦禝之间生出嫌隙来。
一番敷衍过后,各自落座,薛穆先说了一通皇恩浩荡,曾继尧曾大帅高义的话,便开始大谈下一步苏州的军务安排了。他在南通,对此很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谈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说应该南守北进,新军虽是客军,却是奉曾大帅之命而来,因此申城方面不仅应该平等相待,军事上更应该以新军为主,云云。
这一顿话说下来,搞得坐在花厅里的诸位官员好一阵无语,尤其是李纪德被薛穆这一顿话说的着实的无比尴尬
无奈之下,周岷只得起身,绕到薛穆身后,轻声道:“大人,有邸报……”
“嗯,嗯,放着我回头看。”薛穆讲得正高兴,头也不回,随口答了,继续讲他的。
座中忽然响起了一片喝茶和咳嗽之声——大家都知道邸报是怎么回事,因此这一幕看在眼里,就显得尤为滑稽,不少人几乎便忍不住笑,要靠低头喝茶和装作咳嗽,才能掩饰过去。
薛穆愕然,自己有哪里讲错了么?回头看看周岷,脸色比死了老子娘还难看,心知有异,接过邸报没看几行,双手便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这……”他放下邸报,茫然四顾,却见人人都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连李纪德也是一脸尴尬之色,只有秦禝,面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了,自己闹了大笑话!日后的官场之上,这便成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薛穆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真是羞愤欲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他倒没想到这是秦禝做的局,而是把一腔怨毒,都放在了李纪德身上——自己还想着要好好捧一捧他,谁知转眼却被他这样当面抢去了位子!
“纪德,有上命……”薛穆站起身,吃力地说道。邸报既然在他手里,自然还要由他来正式宣布这个消息,心里的那份难过,真是无可形容,“我要内调了,由你来署理苏州。”
“哦,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纪德亦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只能硬装着不知道此事的样子,尴尬地答应着,“一切都要请薛公多指教。”
“怎么会这样……”秦禝大惊失色,喃喃道,“太意外了,太意外了……”
这几句话说完,三个人便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满堂的官员,看着三位大人在上面演戏,只能正襟危坐,谁都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于是一堂死寂。
“肚子饿了。”只有张旷不安分,无所谓地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把马靴在地上踩得嘎吱嘎吱响,笑道:“听了半天薛大人的教诲,要不咱们大家凑份子,公请薛大人,给他饯行?”
“胡扯!”秦禝厉声道,“你给我放规矩点儿!”
然而张旷这一下插诨打科,倒让刚才僵住的气氛松泛开来。薛穆到底是官场老吏,很快便从失态中清醒过来,强笑道:“纪德,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南通去,招呼刺史衙门的人收拾收拾,到申城来向你报到。以后苏州的事情,就要拜托你跟文俭了。”
李纪德明白,闹了这么一出,换做是谁,也是不肯再待下去的,留亦无用。于是点点头,说道:“那我和文俭送薛公到码头。”
这一次所谓的军事会议,就这样无疾而终。李纪德和秦禝,再加上吴煋,亲自把薛穆一直送到东门码头,看着他走上官船,举手而别。官船虽然一时还不能开,但三个人知道,薛穆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下来了。
薛穆既然走了,剩下来的人,就是苏州的“新班子”。而这几人之间,心思又各有不同。
在李纪德而言,经过刚才那一场折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把薛穆得罪了。不过他新接刺史一职,正是天下我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倒也没把这样的事太放在心里,而是想着该如何振兴武备,扩充新军,利用这个位置,成就一番惊人的勋业。
秦禝想的简单,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还让薛穆恨到李纪德身上去,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吴煋的想法更简单:薛穆一去,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
龙武军的移防很迅速,钟卫杰所统辖的第四团的两千人,迅速的离开青浦,移驻七宝,姜泉的第五团,则新移驻奉贤。
对于让出部分防区这件事,龙武军的将领们多少有一些怨言,除了认为这都是龙武军血战得来的地方,另外还有看不起新军的意思在里头。
“看看新军的兵卒,一个个挤在一起就是一群呆头鹅嘛,”张旷咕哝着,“怎么能打仗?”
“你们才打了一个胜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秦禝环顾这一班将领,冷笑道,“连曾大帅的部下,也敢不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们,曾继尧曾大帅打仗,从来都是未谋胜,先谋败,这一支新军,得了他的精髓,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吃苦耐劳,坚忍不拔,而且正在大练兵——”
李纪德确实在练兵,这也是曾继尧所再三嘱咐的,所谓“羽毛不丰,不可高飞”。
曾继尧打仗,有个短处,就是不擅于前敌指挥。凡是他亲自赴阵前指挥的战役,只能说是胜少输多吧。但令人佩服的是,他把兵卒的底子打得极为扎实,因此可以虽败不乱,屡败屡战,最终还是他赢。
李纪德与曾继尧不同,眼光敏锐,应变奇速,但亦有一桩喜欢冒险的毛病,容易轻出,打没有把握的仗。因此这一回,他牢记老师的话,在苏州,都先踏踏实实的练兵。
因此新军来到申城之后先练扎营。新军筑的这些营垒高达八尺,厚一丈。虽说是土坯和木材临时垒起来做的。但坚固异常,营寨分为内外两层。即使隋匪军攻破外寨也不容易深入到内寨。
李纪德在制定军规时,处处谨慎,先求自保再去进攻敌人,营门夜间碰到任何情况不得开启。因此,新军任何时候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新军对个人技能的要求是纵步能上一丈高的房屋,跳过一丈宽的沟,训练时每人脚上绑上沙袋,以求行军时能达到每日百里的速度水平。最重要是的练习战阵的配合。每日都要操练各种阵法
虽然其中有些训练的内容。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用处,但这样练兵的劲头。为秦禝看在眼里,也让各位龙武军的将领,深自警醒。于是,龙武军各部在自己的驻地,也都把练兵作为头等大事。
秦禝除了衙门的公务,每日里便忙于穿梭巡视各营的训练。他看到的状况,是一派热火朝天,这让他深自满意。龙武军这股练兵的劲头,除了来源于自身,还来源于新军的压力,用姜泉的话说,就是:“若是输给了新军,面子往哪里去放?”
“你这句话,说得好!”秦禝很喜爱这位出自李翀高部的年轻将领,“姜泉,当初让你让出防区,好像还有点小抱怨,现在还过得惯吗?”
“启禀秦帅,过得惯!”姜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原先驻扎在南翔的时候,天天有南翔大馒头吃,现在不能天天吃了,有点想。”
什么南翔大馒头?秦禝很感兴趣地问起来,于是姜泉便向秦禝一说,又津津有味地向秦禝描绘了一番这个大馒头是如何如何好吃,说到后来,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有这样好?”秦禝笑道,这大馒头他还是知道的,说白了不就是大肉包子吗。“你倒是爱吃这东西,被你说的,我倒想找一天去尝尝了。”
“打仗以后,那店就关了,不过属下近来新发现了一家店,他家的馒头那味道,也是一绝。”姜泉见秦禝也这么说,当然要凑趣,“这店就在城里,大人哪天有工夫,我陪大人去。”
初到申城的时候,秦师爷就曾郑重其事地让他一定要去拜见城隍。秦禝想,或许真的该去一去了,让我家的白姑娘,也好散散心。
最近秦禝的心情很好,银钱不缺,军械到位,从北方马场来的战马也到位了。另一方面,沈继轩和叶雨林,把税务办的极有声色,四月里收上来的银子,就有五万两,现在五月还没过一半,已经又有三万多。因此秦禝才有这一份闲心,想到该带白沐箐去逛逛。
要去的话,姜泉自然陪着。车驾一起,从城南向城北的城隍庙行去。秦禝不想扰民,因此吩咐不必摆官员出行的那套东西,一顶轿子一辆车,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去,吴椋和姜泉带了几名亲兵,在后面跟着。
申城的城隍庙很繁华,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山门,两旁都是各色铺子,二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秦禝听秦师爷说过,这里是县衙书办、衙役的“茶会”——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这些人,是最有眼色的,看见车轿,立刻大吃一惊——龙武军的大帅秦禝,来进香了!顿作鸟兽散不说,而且把这一个消息扩散开去,于是喧闹嘈杂的城隍庙,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那些香客和游客,举止之间亦变得小心翼翼,但也都想看一看这位龙武军统帅的风采。
既然到了城隍庙,当然要先上香。秦禝在大殿前下了轿,又关照白沐箐下了车,举头环顾,却见周围已经远远地围了许多百姓,都在往自己这边看过来。不但看自己,更看身后的白沐箐——大家都在猜,跟秦大人一起的这位美女,又是何许人物?
白沐箐是见惯场面的人,没有丝毫忸怩,垂着目光,由一位丫鬟陪着,很从容地随着秦禝向城隍庙的大殿内行去。
等到迈进殿门,抬眼一望,却见殿上悬着一把巨大的算盘,两旁以黑漆写着八个大字,仿佛当头一棒,触目惊心。
“人心计有千算,不如天有一算”。
秦禝只有苦笑:说到底,不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话是没有错——再怎样算计,老天给你一道霹雳,便不知把你穿到哪里去了。不过这种时候看见,倒更像是一句风凉话,不理也罢。
于是端正神情,给城隍老爷子拈了香。再看白沐箐,却虔诚得很,不仅又跪又拜,还到殿后去给城隍夫人上了香——城隍居然有夫人,大出秦禝的意料,而城隍夫人的塑像,平日里还不能够瞻仰,只有每年她生日的那一天,才会开放。不过现在秦禝在这里,当然例外,白沐箐想拜,自有庙祝忙不迭地请了她去。
秦禝做完了这套礼节性的拜访,便可以放开心情,到距离城隍庙不远的北街去轻松一下了。北街不仅风景好,而且上百家各种铺子,吃喝玩乐都有。只是秦禝一来,便如猛虎入林,百兽退散,所过之处,几至鸦雀无声,哪有半分热闹可言?他这才发觉自己失于计较了——穿着官服,前呼后拥,这是来行乐的样子?看来皇上们都喜欢微服出访,不是没有道理的。
无奈之下,准备用了饭就回去,在姜泉指点,一行人来到一家店前。
“走,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秦禝跟姜泉挤挤眼睛,笑着对白沐箐说道。
白沐箐抿嘴一笑。这一路行来,所享受到的尊崇和风光,是她由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秦禝毫不避忌地公然把自己带出来。这一份体认与尊重。对她而言比什么都强,算是不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至于吃什么,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他喜欢吃馒头,那就陪着他吃馒头。
等到进了的门,秦禝略略一张,便不由得失笑——店里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冷清至斯,亏姜泉还敢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姜泉,你的话有点不尽不实啊……”
话才出口。已经醒悟了,这不是冷清,而是姜泉事先打了招呼,让老板早早地拒客,专等自己的到来。
老板此刻,正跪在门里,迎接大帅。秦禝瞪了姜泉一眼,温和地说:“起来说话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冯德,恭迎大人。”老板的声音抖抖的。没敢起身,只稍微抬头望了一眼。便又伏下身去。他见秦禝身后裙裾宛然,环佩叮当,心想这是夫人跟他一起上香来了,于是不免再奉承两句:“城隍庙的香,最是灵验。祝大人青云直上,祝夫人早生贵子。”
这句话说坏了。秦禝还没怎样,姜泉已经变了脸色——虽然大家在私底下都把白沐箐当成大人的内眷看待,但毕竟还没有明媒正娶,白沐箐还是做的姑娘打扮,现在冯德这一句叫出来,让她的脸面,往哪里去搁?而这个错,白沐箐多半要算在他姜泉的头上。
官场之上,人人都知道,宁肯得罪上官,也不要得罪上官的太太——得罪了上官,犹可弥补,得罪了太太,却不容易挽回,等到枕头风吹起来,那就不是好玩的了!
姜泉愈想愈慌,厉声斥道:“混账!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行了,他又不知道,再说人家也是好意。”秦禝不以为然地说,“冯老板,你请起来,我们饿了,特地来尝一尝你的手艺。”
“是,是。”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冯德,这才爬起了身,跟伙计一起招呼一众人等坐了,开始从厨房里往外面抬菜,除了冷热荤素之外,最要紧的,自然是那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大肉馒头。
“吴椋,你们坐一桌。姜泉,你过来跟我坐。”秦禝笑道,“看看你说的这个馒头,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吃。”
姜泉讪讪地走过来,小心坐下,偷眼看了看白沐箐,见她面色微红,略带羞意,却绝没有恼怒的意思,这才放下了心。
待到开吃,那些菜肴也还罢了,秦禝对盘中的大包子,果然赞不绝口,肉馅鲜美,个大料足,确实在别的地方不曾吃过。于是跟姜泉两人,大快朵颐,你一个,我一个,吃得痛快极了,言辞之间,也就不免有所夸大。
“冯老板,我看你这大肉馒头,真是天下第一,想来平日的生意一定好得很了?”
“谢谢大人夸赞!”正在不远处等着伺候的冯德,听得满面笑容,躬身答道:“只是在北街这里同行也多——从这里再往前,还有好几家,都卖大馒头,小人也只是勉强糊口罢了。”
秦禝和姜泉一直在吃,但白沐箐却没怎么动嘴,只夹了一只包子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一会拿筷子戳一戳,一会又掰开来,撕下一点点来尝一尝。此刻听冯德这样说,微微一笑,端起那一只包子,站起身走到另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向冯德招招手:“冯老板,请你来一来,我跟你讲句话。”
冯德当然已经看出这位美女是姑娘打扮,那自然不是大人的太太了,犹豫了一下,见秦禝脸上没有不快的意思,这才敢小步跑过去,躬身道:“是,请姑娘吩咐。”
“冯老板,你请坐。”
“……是。”冯德小心翼翼地斜签了身子坐下,不知这位姑娘要弄什么玄虚。
“这只馒头,个大料足,味道也好,放在城中,自然是大受欢迎。”白沐箐慢声细气地说道,“不过申城城厢里面,贵人多,有钱人亦多,见惯市面,平日里吃得精细。他们逛北街,就不见得人人都爱吃这样的大肉馒头了,你不妨换换花样。”
冯德恍然大悟——难怪生意不如从前了,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只是若说“换换花样”,却另有为难之处,讪讪地说道:“谢谢姑娘的提醒,想来原是如此。只是小人做这味馒头,快二十年了,俗话讲,赊千钿不及现八百,换了花样,也不知生意会怎么样?而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换成什么。”
“进门的时候,你说的那句吉利话,乃是善祷,害你因此挨了姜团官的骂,我很是过意不去。”白沐箐柔声说道,“我来点拨你一样细巧点心的手艺,算是替我家大人谢谢你。”
这就是说,要谢的是他“祝大人青云直上”的那一句话,而后面的那句“祝夫人早生贵子”,却掩过不提。其实在白沐箐的私心里,这一句话听了,极是受落——既然终身已定,哪个女人不希望“早生贵子”呢?单凭这句吉言,便值得谢谢他!
然而在冯德想来,这位娇滴滴的姑娘,虽然不是秦大帅的夫人,但衣着首饰的名贵,一望可知,必定是大帅的一位至亲。官家小姐,大约这辈子都不曾进过厨房,现在却要“点拨”自己的手艺,这是从何说起?
虽然不信,却也不敢直说,但脸上自然便现出了犹豫之色。白沐箐见了,笑一笑,说道:“冯老板,我送你八个字——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这句话一出口,冯德脸上的神色立刻不同,惊讶了半晌,方才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要怎样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你用白面粉,冷水揉和,擀成薄皮。再以高汤把肉皮煮化,凝成肉冻,取冻拌进馒头的肉馅里面,洒上些许芝麻,则鲜香自见。包馒头之时,也有讲究,要做到小巧玲珑,才见功力。”
白沐箐一口气说下来,冯德在心中稍加印证,已知遇上了大行家。心悦诚服之下,再不敢有一丝怠慢之意,恭恭敬敬地问道:“请教姑娘,该如何用火?”
“用小号笼屉,上笼用旺火,看见包子呈玉色,底不粘手即取出——肉冻遇火化汁,若是过了火,就不免要穿底。”白沐箐闲闲地说。
“是!”冯德做了二十年的馒头,当然明白自己捡到宝了,激动地说,“这味点心,请姑娘赏一个名字下来。”
“名字?”白沐箐一愣,跟着笑道:“你原来做大肉馒头,这一个,就叫做‘小笼包’好了。只要把住方子不外泄,保你二十年富贵,又有何难。”
这样的恩德实在太重了,冯德索性离座一跪,就势磕了一个头,然而心中始终有一个绝大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不知姑娘缘何对厨中的手艺,如此……如此……”
白沐箐略作犹豫,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姓白。”
冯德听了,呆呆地望了她半晌,忽然露出惊喜之极的神色,用手指着她,大声说道:“哦,哦,原来你就是名动申城的那位美……”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那边厢吴椋已是脸上变色,拍案而起。
总算他冯老板见机得快,没有把“厨娘”两个字也说出来,停住了口,往自己脸上狠狠一掌:“小人该死!”
秦禝却挥手止住了吴椋的动作,开口说了一句“冯老板你家的包子不错!改日再来!”
说完就带着白沐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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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龙武军和新军两军在申城练兵,隋匪这边似乎也没有闲着,从杭州和苏州方向,都传来了隋匪军异动的消息。
隋匪终归还是会再来一趟的,秦禝心想。隋匪不仅要报上次的败仇,更重要的是现今隋匪是夹在江宁与申城之间,不解决掉申城这个隐患,他便免不了要左顾右盼,始终不能全力向西,去解救受到曾大帅麾下官军围攻的“天京”。有了这样的警醒,秦禝对于龙武军各营的训练抓的更紧了。
回到衙门没多久,便有刺史衙门的一名文吏持了帖子来,恭恭敬敬地禀报,说明天中午,李刺史想请秦禝到刺史衙门,吃一个便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有事相商。等秦禝到了,两人见过了礼,李纪德便请他到侧屋,由韩水伺候着换了便衣。
虽说才进六月,但天时已经相当热了,那身官服套在身上不那么舒服,现在换上轻纱小袍,在长窗四敞的花厅中一坐,清凉惬意,就自在得多了。
此时的李纪德,起居还不像后来那么豪奢,这一桌菜算是精致而不铺张,另邀了幕中的周岷作为陪客。
几句寒暄过后,李纪德切入正题:“文俭,我昨天收到老师的信,我那位三叔的兵,已经打到了江宁,在南门外扎下营了。”
李纪德对曾继尧执弟子礼,因此称呼老师的三弟为“三叔”。他麾下的兵士是曾大帅麾下冠军主力,战斗力很强,打起仗来极是凶狠,自去年八月里破安庆以后,便沿江东下,与水师配合,打得很顺手,一路连下和州、大胜关等地,现在终于打到了“天京”城的脚下。
“我老师的意思,是盼望我们能在东南一带,有所作为,让隋匪有所瞻顾,不能全力西援江宁。”
“是,曾继尧曾大帅的话,当然要听。”秦禝说道,“不过我派在苏杭两地的细作都有回报,说近日里隋匪颇多异动,正在整军,很有再度东犯的意思,请刺史留意。”
“我也料到隋匪在回援之前,一定会对申城动刀子。这么说,不用我们去找他。他倒要来找我们了。”李纪德点点头。笑道:“不过好在我的新军大致练成。这一次,可以替文俭你分一分肩上的担子了,苏州一路,新军可以一力承担,龙武军只要能守住南线就好。”
陆续赶到申城的新军,一共是一万人,这段时间,李纪德仿照龙武军。又招募了不少新勇,达到了一万六千人的规模,单从人数上来说,已经超过了龙武军。再加上他以刺史之职可以指挥的卫军和民团,已足有三万之数,因此信心满满,不仅要守住申城,而且还要向西克复失地。
李纪德话里的意思,秦禝自然听得出来。如果要打仗,则苏州一路的隋匪军。是隋匪本人亲自统带,李纪德要独挡这一路。是说未来的这一战,打算以北线的新军为主力,而以南线的龙武军来防守发自杭州的隋匪军。一旦隋匪进攻失利,则新军多半还要乘势反攻。
秦禝心想:看来龙武军立下的功劳够多了,现在轮到他李纪德立功了。不过想是这么想,言语之中却绝不肯表露出来,欣然道:“那好极了,这样打起来,我再也不必像上回那样担惊受怕,左支右绌。请纪德兄放心,龙武军一定拿南线牢牢守住。”
秦禝的态度令李纪德很满意,而李纪德的计划也在秦禝的意料之内。这样一来,龙武军大致上只需要防守松江、奉贤,不但压力小,而且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拿这场战斗来练兵!
这件大事说好了,两个人又把细节做了一番商量,约定了明天由两军的将官会晤,把结合部的安排谈妥它。
大计议定,各有所得,双方都轻松下来,李纪德很客气,一边劝酒布菜,一边跟秦禝说些闲话,然而说来说去,不免又要说到钱上来。
“这申城靠海吃海,自然是海运上最有钱。”李纪德感慨地说,“我虽然不通海务,却也知道,申城的财源,大部还是在吴煋的手里。”
“是,龙武军的军饷,多半是靠他。”
“文俭,你可知道,海运一个月的关税有多少?”
“这倒不清楚了,听说有将近三十万,要说细数,大约只有去问他自己。”
“嘿,一个申城府,经营一方,盘根错节,那几本帐,居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李纪德浓眉一竖,冷笑道,“三十万,我看不止,不过我猜就连户部,也未必弄得清楚。”
对李纪德的话,秦禝有同感——他和李纪德,都算是外来户,只有吴煋算是地头蛇。说他盘根错节,也不算错,就连上次自己想“捧”着他离开,都没有成功。
至于三十万这个数目,当然有很大的花巧在内,吴煋少报了是一定的。不过秦禝只要龙武军的兵费无忧就好,别的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我到申城的时间不长,可是已经听说过他的一些劣迹,别的也还算了,居然私设了一家的钱庄——这不是开玩笑么?朝廷有明文,为官者不得经商!”李纪德有点激动起来,“他那几个劣幕,都是杭州人,听说也是跟他沆瀣一气,都该办!文俭,你在申城的日子长,想必也该有所耳闻?”
李纪德忽然做这样激烈的表示,是秦禝没有想到的,不过李纪德要跟吴煋过不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自然乐观其成。
“吴煋是薛穆的人,我在申城平时忙于军务,这些事知道得少。不过刺史既然这样说,那想必都是有的。”秦禝笑笑说道,“只是我听说杨秣这个人,跟吴煋私下不合,似乎不是一路。他是梁熄的老丈人,我亦对他略有所知,不能不在刺史面前,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哦哦,出污泥而不染,也是有的,清者自清嘛。”李纪德脸上带笑,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别的人,等我查实了,就要指名严参。”
吴煋的申城府保不住了——秦禝知道,这是官场整人惯用的套路,先去其羽翼,再敲山震虎,最终拿自己人取而代之。李纪德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还挺旺,不仅仅在军事和自己划清的劳酬,官场上也要大肆整顿一番。
不过秦禝所要的,只是将杨秣摘出来,他非所问。于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却在心里想到:你李纪德想要申城府这个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如意。
自从李纪德接替了薛穆的刺史,吴煋的心中便总有些不安。他跟秦禝之间,过往虽有过些冲突,但好在自己见机得快,认低服软,总算应付了下来,没有出大毛病。而李纪德这个人,就未见得这么好打发了。
“也不必怕他。”吴煋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薛穆这座山虽倒,但李纪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官,陡然接过一州之地,官场上的事情,哪里搞得清?必定还是要借重自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这天下午,刺史衙门有人来通报,说李纪德用过晚饭之后,想到城东的衙门来逛逛。
这就很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访了,吴煋得意的想,还是要靠我。等李纪德到了衙门——吴煋不管心中怎么样轻视,“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吴兄不必多礼,”李纪德笑着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老兄又何必衣冠肃客。”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先在这里坐一坐,饮酒赏月,我这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酒是好酒——吴煋特意准备的佳酿,以冰凉的井水镇过,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极佳。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桌椅,以几样果子和小点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树影婆娑之间,风雅得很。
谈的却不是风月,而是战局。李纪德表示,官军得水师之助,督兵两万余,至伪隋都城前,隋匪的“天京”被围,整个战局很是有利。隋匪如果再来打申城,他预备和秦禝分督南北,协力据守。话中暗暗示意,申城的防务,仍旧要借重“地方”。
借重地方,也就是要借重吴煋。于是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座中的气氛变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纪德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刺史,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市舶的关税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的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让我也开一开眼?”
“刺史大人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数簿,只有帐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帐簿?”李纪德饶有兴味地问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煋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个学文出身的官,经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论到账目,你可不是衙署里的干吏,就算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难道你就能得其要领?于是唤了人来,到衙署的账房内,取了十几本帐簿来,摞成一摞,双手奉上。
“原来只有十几本,那么账务上的事,看来也没有多难。”李纪德的酒量极好,但此刻却扮出一副醉意,随手翻着这些账簿,漫不在乎地说。
“怎么不难?好叫大人得知,这还只是总账。还有那些分账,太过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吴煋挥一挥手,吩咐道:“都替我搬过来,给刺史大人过目!”
吴煋有些负气,亦有些炫耀,但终归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税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上百本。李纪德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后一靠,笑道:“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一看,明天日落之前,我再差人奉还。”
不等吴煋有所反应,紧接着便大声喊道:“来啊!”
“诺!”带来的四名亲兵,暴诺一声,走了上来。
“把这些账册,替我包起来带回去。记得好生搬运,莫要损坏了!”一直很随和的李纪德,忽然扯起了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