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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自打白沐箐正是入了秦禝的门,成了秦禝的人,抚衙的大厨房里是不能去了,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别人见了她,都得当神仙一样供着,还怎么做事?
好在还有小厨房可以施展手艺,一日里最少有一回,她要带着杨心柔,在小厨房里忙活,让秦禝好歹能吃一顿合口的。
白天闲下来的时候,姐妹两个总是钻在东厢房里,唧唧咕咕的也不知是在说什么。这天,秦禝下衙早,踱步进了后院,白沐箐听见响动,从东厢里出来,面上还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怎么啦?”秦禝笑着问,“我说你们俩,整天神神叨叨地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女儿家的私话你问那么多干嘛。”白沐箐抿嘴一笑。
于是伺候着秦禝更了衣,转身要走的时候,不防却被他一手捞住纤腰,结结实实在脸上香了一口。
“这可舍不得你走了,”秦禝轻薄地笑道,“进了我的房,就得上我的床。”
“也不怕让心柔听见!”
虽然已是少妇,但日光日白的,被夫君这样调戏一句,白沐箐还是不免害羞,轻轻啐了一口,夺出了身子,毕竟还是扭着腰跑掉了。
晚饭是开在正厢房外面的小厅里,这是秦禝劳累一天之后,最舒心惬意的一刻,不说放浪形骸,至少也可以放开来大吃大喝。
杨心柔这些天跟着“姐姐姐夫”一起吃饭,到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等秦禝坐下,才挨着白沐箐身边坐了,规规矩矩地小口吃着,偶尔抬眼看一看姐姐,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灵动之极。
一顿饭吃完,杨心柔便帮着进来的丫鬟一起,把碗筷收了去。过了一会,又提了一壶新泡好的茶,替老爷和姐姐斟上,这才跑回东厢去了。留下秦禝和白沐箐两个,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扯些闲话。
这样的时刻,闲适而温暖。秦禝望望四周,觉得这间正厅,倒与京城里的大宅,有几分相似。不知自己嫂子,此时又是不是也刚用过午饭呢?
对于白沐箐,他确实是像胡夫人所说的,把白沐箐,放在申城,跟京城里头两不相见。然而再想一想,这又未必是一个长局,终不成自己这一世,永远这样跑来跑去?
这样一想,便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把家里的情形,多少说上一说,在白沐箐这里敲敲边鼓。万一哪一天要住到一起去了,若能琴瑟和谐,何尝不是美事?
“沐箐,再过十几天,等申城的事情办得差不多,我大概就要回京去请训了。”
“嗯,我替你看家,等你回来。”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白沐箐自然而然地说。
“说起来,我在京里住的地方,叫做……”
“我知道,秦家大宅嘛。”他还没说完,白沐箐便笑着接过了话头,“还有位嫂子一起住!”
秦禝心想,我倒把吴椋这个混账东西给忘了。虽然不信吴椋敢把自己跟嫂子的那点事透露给白沐箐,不过做贼心虚之下,看了白沐箐一眼,见她仍是一副笑靥盈盈的样子,才算放下心来,盘算着该怎么开这个口。
“对,对,不过我那嫂子的情形,有点儿……呃……有点儿不同。”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大哥已经故去几年了,嫂子守寡多时……”
“我懂的,”白沐箐低声说道,“我一向敬重她们。”
你懂的?秦禝大喜过望。到底这些话实在是不好出口,怎么说都说不圆,现在白沐箐有这样的表示,那就免去了自己这一层尴尬,真是贤惠已极。
“真是委屈你!”秦禝感动地说,“毕竟以后若是我内调回京,总是要带你回去的,免不了要住在一起。若是这些话不预先跟你说明白了,到时候见了面,还真有点尴尬。”
“你又何必瞎担心,刚才不是说了?我懂的。”白沐箐羞涩地说,“长嫂如母,我拿她当亲娘来侍奉就是了。”秦大人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连声大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只得讪讪一笑,别过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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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禝上衙把多日来心中酝酿的一个念头定了下来,嘱咐人请赵定国来自己这里一趟。
“远初兄,我们在江苏办新政也好,办军务民政也好,说实在,都是花钱的事情,经手的银子,就像流水一般。初初起办。因为盯得紧,或许还好。等到日子长了,心一懈,难保没有人伸手。”
“秦帅所虑很是,所以有沈继轩的臬司衙门,他坐着江苏按察使,可以随时查办。”
“臬司衙门主刑狱,掌监察,这是有的。不过这些年来,监察这一块,废弛已久,人所共知。所办的案子,亦无非是商人百姓,小官小吏,若是遇上了“大案子”里的“大人”,则又如何?”
照规矩,能被称为“大人”的,那得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在江苏来说,也就是州府以上的官员。赵定国微微一惊,迟疑着问道:“秦帅,你是说……”
“也不光是说别人。比方说你们几位的操守,我是信得及的,不然亦不敢以重任托付。”秦禝淡淡地说,“不过,设若哪一日,里面有人犯了毛病,则又如何?”
他说的这几位,就是他他手下的几个得力的能员,除了赵定国沈继轩梁熄等等几人。
这一句话说得很重,赵定国心中一寒,掂量了一下分量,才开了口。
“秦帅,我赵定国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至于其他几位,我也敢担保……”
“你只好担保你自己!”秦禝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头,“整个江苏四品以上的官儿,你一个人保得过来么?”
“这……”
秦禝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赵定国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才又开口。
“别的官员若有错失,我们几个自然有错必纠。秦帅乃江苏巡抚,若是我们几个出了毛病,自然逃不过秦帅的洞鉴。”
“远初兄,这里没有外人。”秦禝把语气放缓,“不瞒你说,若是有一日我调离江苏,那么苏抚一职,我是必定要保你接任的。”
“秦帅,这是从何说起?”赵定国大吃一惊,“江苏的各项事务,刚起了一个头,正在大有可为的时候……”
“这是后话,我倒也不是说明日就离任。”秦禝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你说得也不错,江苏的事务,刚起了一个头。不客气讲,现在我在这里,自问还镇得住,若是有一日不在了,则又如何?总要有一个专门的制度,最好是能有专门的人,专务纠弹各级官员的风纪。”
话说到这里,赵定国总算明白了。
“秦帅,你的意思我懂了。这样的人,如果是在京里,就是柏台上的人物。”
柏台是御史台的别称,柏台中人,指的便是御史。京中的御史,虽然等第不高,但地位特殊,不但可以风闻言事,而且上至亲王,下至微吏,但有违纪之处,都可以上奏纠弹。
秦禝心想,赵定国拿御史来比拟,也不能算错,不过自己所设想的,重点不同。
“远初兄,我说的这个人,不管别的事情,专务廉政,不论政务还是军务民政,凡有挪用徇私冒滥之举,一概纠弹!而且这个人,另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归你直领,不受他人之命。”
“哦——”,这一回,赵定国彻底明白了,想一想,说道:“大帅这时要立一个专办廉政的衙署?即是处断官员,就叫廉政公署,就设在布政司衙门内,大帅以为如何?”
正是一点也不错。秦禝没想到,赵定国居然一口就叫出了这个名字,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好!就叫这个名字!”他看看赵定国,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远初兄,我直说好了,说到清廉两个字,我是万万不能与你相比了。别的不说,才娶了一房侍妾进门,每日里的用度,单靠我那份俸禄,自然是不够的,全靠家里留下来的一点老底子,才可以勉强支撑。喝喜酒的时候我不收礼,算是开了一个头,要摆一个好的样子给大家看,至于说真正肃清江苏官场风气这件事,我要重重拜托远初兄!”
他在这里大吹牛皮,意思是说我秦禝的手脚干净极了,所花的钱,都是家里的财产,即是家里的产业,秦禝如何用度,那就不必说起了,大家心照。
这一番话,虽然不尽不实,但好歹也能自圆其说。关键在于,在赵定国来说,秦禝能对自己这样坦诚相待,实在是感动极了。更难得的是,现在的官场奢靡成风,沆瀣一气,忽然有一位这样的上官,高喊廉政,以专责全权托付给自己,这让素以风骨和清廉自傲的赵定国,胸怀大畅,认为人生知己亦不过如此,哪里还肯去推究他的家产是怎么来的?
“秦帅!”赵定国扯过身旁的拐杖,用力一撑,站了起来,“定国虽然无用,单以此事而论,敢说必不负所托!”
见他这样激动,秦禝也不能不起身相对,以示隆重。
“远初兄,官场上这些事,沉疴纠缠,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弊绝风清的。不妨先从新政入手,保住这一块净土,再徐图扩展,则可期必成。”
“是,我理会得。”赵定国沉稳地点点头,“现在隋匪平定,不少州县得以光复,地方上颇有空缺,候任的官员里面,也许会有恰当的人,等我想一想,细加遴选,然后再来报给秦帅知道。”
候补的官员是闲散官,虽然有着官身,但是却没有实职,这样的官员在江苏就有二三十人,里面大约亦不乏正直能干但不善于钻营的人。秦禝心想,从这些人里头拔出几个人人,是个好办法。
恰恰在这个时候,韩水手里拿了一个手本进来,哈了腰,往案子上一放,就想退出去。
秦禝知道,这是有底下的官员求见。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叫住了韩水。
“你也没点眼力见儿!我跟赵大人在这里说事情,一个六品候补的手本,你也往里递?你自己说,收了人家多少门包?”
“爷,我哪儿敢啊,”韩水吓了一跳,急急分辨道,“这位徐老爷,说是奉了京里齐大人之命,特来参见抚台大人。我估摸着,他大约是揣了齐大人的信来的,要不然也不敢腆着脸来见您。”
秦禝跟赵定国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一丝苦笑——才说到廉政,求官的就来了。
“哪一位齐大人?”
“上书房的齐茽齐大人。”
听韩水这样说,赵定国微微一笑:“秦帅,我先告辞,回头你有什么吩咐,我来办就是了。我猜苏州的织造衙门里,大约又得加一个人了。”
两人会心一笑,秦禝把赵定国送到二门,由韩水陪着出去了,自己回到签押房,拿起那份手本,在心里掂量着。
刚才赵定国的那句话,确有深意在内,因为苏州织造衙门,现在已经成了秦禝专门用来安置特殊官员的一个地方.
地方大员变动,往往都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张,因此托了关系来走门子的人也就特多,其中总有些不得不应付的人情。他们荐来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被派到这里,既悠闲,入息又丰厚,拿秦禝私下的话来说,先拿钱把这些祸害的嘴堵上,免得出来搅局。
这织造衙门,一共三个,分别设于苏州江宁杭州,织造衙门做为江南和沿海丝织业的掌控者。控制的产业不在少数,划定行业标准,每年的进项颇丰。特别现在是江宁已毁。杭州尚未光复,因此现在三个衙门的职能,便只好由苏州织造衙门来一力承担了。
其实织造衙门所承担的任务,只有一项,那就是满足“京供”。织造衙门的产品,一丝一缕都不销往民间,而是全数解往京城。其中给宫里面的皇上和后妃用的。叫做“上用”,给京里的大小官员用的,叫做“官用”,因此织造衙门的经费,也是由内府和工部各担一半,每年要拨下来十八万两银子。
现在工部和内府虽然没钱拨下来。但却指定由江苏库银中代垫,因此也等于是拨了。
凡是这种办皇差的衙门,油水一定是不少的,这样的好事,秦禝怎么肯放过?拿来放交情。卖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中央拨款。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用来安置那些百无一用,饱食终日的关系户,既能让他们拿上一份丰厚的“银子”,又不会让他们祸及地方,彼此都皆大欢喜。
不过织造衙门之中,情形也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所谓织造衙门,其实是分成两部分的,一是衙门,里面都是各种名目的官员,人浮于事,臃肿不堪;二是织造局,也就是织造工场,是真正要做事情的。
织造局这一块,秦禝就不肯胡乱安插人了,因为他还有另一层打算。
现在三元归一,江宁杭州两处,原来的工匠,都流向苏州,等于把苏州织造局变成了唯一的中心。秦禝虽然不懂这一行,但以常理推之,也觉得应该把苏州变成丝织行业的核心基地,这些贡品,其实京里头用不了多少,他在心里想,拿来“出口创汇”“引领地方”,多好呢?
只是这一层打算,现在当然还秘而不宣。他又看了看手本上的名字,徐青岩,太仓府候补知府。他心里有数,这样的官,在隋匪军占了太仓的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等官军光复了失地,他不知通过什么路子,也不知是不是花了钱,从齐茽那里求了一封八行,找自己谋差使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见是要见一见了,只是心中奇怪:齐茽帝师之尊,何以竟也肯做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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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上的候补官,若是不善钻营,不要说补上实缺,就是偶一为之的差使,亦往往是经年轮不上一遭。而若是有京中的关系,求得某位大老一封扎实的推荐信,那么地方上的督抚,常常都要给这个面子。
至于齐茽的这个面子要不要买,对秦禝来说,却在两可之间,因为齐茽能不能称得上“大老”两个字,大有疑问。他固然是进了上书房,派在弘德殿行走,好歹算得上是帝师,但资历尚浅,整日里只晓得依傍“上书房总师傅”倭仁,以倭仁的门徒自居,为人也跟倭仁一样的木讷古板,学问却比倭仁差出了老大一截,尽拿一卷“太上感应篇”里的东西来唬弄人,没人真正看得起他。
说到新政,那更是令秦禝又好气又好笑。齐茽自然是站在守旧派的一边,反对新政,每每给齐王难堪,这样一个人,何必去买他的面子?
但是现在连齐王和一班的中枢都没有和齐茽翻脸,自己也才新接任苏抚一职,这人还是得见上一见。这就是官场啊。秦禝无奈的摇了摇头。
想定了,让韩水把那个徐青岩叫进来,结果一见之下,先就不喜——身材中等,五官也还算端正,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却如同小民一般。毫无官风。
这倒是不是说秦禝瞧不起百姓,只是因为秦禝觉得,为官着既然是为民做事,就要有几分官威,即要果断和干练的气势,唯唯诺诺的如何给百姓办事。徐青岩这一副模样,当即就让秦禝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一个好官。
“给抚台大人请安!”徐青岩却依足了规矩,行了全套的礼,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封套,双手奉上。
“这是我老师给抚台的一封信,从京中寄来,专命我面交抚台。”
秦禝大奇,“老师”两字,从何说起?
“你是齐茽的弟子?”
“下官……”徐青岩涨红了脸,嚅嗫道,“下官秋闱通过之后,春闱侥幸中选,取在二甲第七十名。”
秦禝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徐青岩,居然是一个进士。
徐青岩口中的“秋闱”,指的是乡试,中了的就是举人。而“春闱”,指的是会试,中了的人再经过殿试,就是进士了。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称为“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称为“进士出身”。还有就是三甲若干人,称为“同进士出身”
这个徐青岩取在二甲,那是响当当的正牌子进士了,秦禝质疑徐青岩的弟子身份,算是对他这位读书人的羞辱了,不过巡抚大人就算说错了,他一个六品官,难道还能发作?小声分辨了一句,便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秦禝自己不好意思,把他的手本拿起来细细看,果然是写在后面的。
“真是抱歉得很,事情太多,还没来得急细看,”秦禝替自己圆个场,“原来老兄是正途出身。我的学问少,不知老兄跟齐大人,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抚台的话,那年乡试,齐大人乃是主考,是下官的座师。”
秦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彼时的官场之上,老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层关系。照道理说,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被录取是自己应得的权利。
这二者之间本是公事公办,本无所谓施恩受恩,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识——你只要录取我,你就是我恩师;我只要录取你,你就是我私人。
在秦禝看来,齐茽自己,现在也不是什么当红官员。而徐青岩在齐茽门下。自然也不是什么红门生。多半边缘得很。只是既然有这一层关系,老师偶尔照应一下不得意的门生,是应有之举,这一封推荐信,大约不是花钱弄来的。
“原来是齐大人的高足,”秦禝点点头说道,“有齐大人这样慧眼识人的主考,自然才能取中老兄这样的高才。”
这句话是随口恭维。然而徐青岩听了,又是脸现尴尬。
秦禝见他这样,心中奇怪,可也不愿意多想,打开封套把齐茽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信里的文字果然滞涩得很,大概齐茽自己也知道,跟秦禝全无交情之下,忽然请托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苏现在是秦禝的天下,不来找他,又能找谁?
几句拜托的话,倒是写得很扎实,说这个学生才华既高,悟性又好,难得的是操守极佳云云。秦禝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暗暗一笑,心说许他个位子,赶紧打发走了拉倒,自己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过下洋县?”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细了。下洋县是太仓府的首县,是个不错的缺分。
“是,后来撤了差。”徐青岩躬身答道。
“哦?为了什么啊?”
“是为了亏空的缘故……”徐青岩迟疑着说。
原来是亏空了公款。这在官场上是常事,不过因为亏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见。
“既然做过掌印的正印官,那一定能干的很,”秦禝称着他的字,敷衍地说道,“正好苏州织造衙门,最近还要添人,回头我下委札,请布政司衙门那里放牌子,让老兄先到那儿去屈就一个位子,等日后有了别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调剂调剂,如何?”
说完这一句,手已经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说了道谢的话,便要端茶送客。
“谢谢大人,下官……下官……想求个”徐青岩迟迟疑疑地,也不请安,竟似还意犹未足的样子。
“怎么?”秦禝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你这个人不识起倒,难道还要得寸进尺不成?“在织造衙门里面,一年的养廉加上例规,也有几百两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干什么活,等于国家拿钱将养人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徐青岩听了,面色大变,忽然垂手请了一个安:“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工夫,这就告辞。”
说罢,起身就走。
“你放肆!”秦禝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连茶水都震翻了,“徐青岩,你仗了谁的势,到我这儿来撒野?给我站住了!”
他统兵日久,于数万大军之中,言出法随,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平日里固然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可那也是因为没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权威,现在齐茽门下一个候补的六品官,就敢摆脸子出来给他看,这不是开玩笑么?
抚台动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师,蔑视上官,这个罪名如何当得起?徐青岩无奈转身跪下,咽了口唾沫,还待要开口分辨:“大人……”
“住口!”秦禝根本不听他的,扬声叫道:“来啊——”
“嗻!”立刻便有门外的四名抚标亲兵,闻声而入。
“给我除去他的官服!”秦禝气得涨红了脸,将手一指。以三等侯一地巡抚的威严,不收拾了这个六品候补官,江苏官场上下,又会怎么看自己?这种时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亲信,也要先办了再说,何况区区一个齐茽?
“徐青岩,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六品官进来,我送你白身出去!”
这就是说,不止于脱下官服,回头还要咨下藩司衙门,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徐青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说吏部的档册里从此没了你这号人,也就意味着自开蒙算起,二十载寒窗苦读,十年为官,统共三十年的功夫,尽成泡影。固然还有一个进士的功名,也只能“悠游林下”去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为他居然还能勉力支撑,面如死灰,长叹一声,忍不住便掉下泪来。
秦禝的几句咆哮,隔壁屋内的李铭鼎惊动了,来到签押房门口,看到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还是悄悄走了进来。“抚台,”他走到秦禝身边,轻声说道,“请暂息雷霆,借一步说话。”
李铭鼎是太仓人,极有才名,曾担任过户部主事,后来父亲去世,报丁忧回了江苏。秦禝出任巡抚,依照沈继轩的建议,把他延聘入幕,挂着四品的刺史衔,非常倚重。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秦禝余怒未息之下,不肯听了。
“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目无上官的家伙,”秦禝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李铭鼎碰了一个软钉子,神色如常,退开了一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见这年头,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赔累,还要得罪上司,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
“什么?”秦禝皱着眉头,望向李铭鼎,“挪用县库,亏空公款的人,李先生说什么清官,他徐青岩配么?”
“秦帅,”李铭鼎笑道,“许县令掌印下洋县的时候在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府内谁人不知道?”
秦禝吃了一惊,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惨然的徐青岩,又看看李铭鼎,怀疑地问道:“那怎么能因为亏空,撤了差?”
“这个亏空,不是他自己的亏空,亦不是下洋县库的款子。”李铭鼎叹息道,“是流摊赔累。州里下摊的银钱,府里照样转派下去,他不好意思为难百姓,自己又给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秦禝听明白了,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一时大起踌躇。
官款亏空,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个中的原因很复杂,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其中钱粮收解不足,公务规费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头,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秦禝查过,就现下,自己署理的江苏,库银亏空,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
按照规制,一旦产生亏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而这个赔付,不仅是自己来赔,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层层摊派,是以叫做“流摊”。以一个县令而言,上面摊下来,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谁肯?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
这条规制,本意不坏,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抱团贪污,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李铭鼎的说法,这个徐青岩不肯摊下去,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耽误了府里的考绩,他不撤差,谁撤差?
可是,这样说起来,徐青岩岂非不仅是个清官,而且还是个好官?
秦禝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问道:“徐青岩,李先生所说的,可是属实?”
“回答大人的话,”徐青岩木然答道,“属实。”
“下洋县令,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多两,”秦禝沉吟着问道。“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夫人织衣这样窘迫?”
县官的养廉银子。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雇佣一班长随,分发赏赐等用途,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那是怎么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两,第二年是一千五百两”徐青岩低头道,“下官连跟班都辞了。也赔不上。因为我的官声还好,上头格外客气,给了个六品的虚衔,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
“那你……”秦禝词穷,想了想,问道:“你在府里候补,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
“府里挑人。总要先挑形容漂亮,谈吐风趣的,象下官这副模样……”徐青岩仍是不抬头的说道,“下官也不善营求,这委派的差事,就甚少去了。到了后来隋匪占了太仓。下官逃到申城来,这些都谈不上了。”
秦禝明白了。候补的官,虽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实不是官,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坐等派差,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徐青岩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气,求人送礼,自然是不肯。
“那么这几年,你又以什么为生?”秦禝心想,总是宦囊有所积累,不然怎能撑到今天?
“这……”徐青岩涨红了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下官晚上在家里,替他们核数,多少可以挣一点钱。”
圣人门徒,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是极丢人的,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更是有辱官名,难堪至极。
“唔……”秦禝黯然,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能不问问清楚。
“你说你不善营求,”他盯住徐青岩问道,“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来找我?”
徐青岩的脸色,转为苍白,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嚅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大人明鉴,实在是家里难以维系,老母幼儿,要吃一口饭……”
秦禝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呆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问道:“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
“我听人说,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徐青岩小声说了这一句,抬起头来,“下官虽然不才,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不愿坐领干饷。”
秦禝不说话了,心里转着念头,默默打量着徐青岩。这样一个人,论操守,论能为,论科名,拿他来充任到廉政公署去,怕不是好的?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弥足珍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衔太低,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简拔于微末之中,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品级低,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于公于私,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转任了这一个位子,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是怎么回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
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该好好地想一想。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犹豫,站起身来走到徐青岩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将公服的下摆向后一撩,给徐青岩行了一个大礼。
“徐大人,对于刚刚的事情,我替你赔罪!”
徐青岩大吃一惊,堂堂侯爵,给自己行大礼,传了出去怎么了得?登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想要去搀他,却又不敢——旁边的几个亲兵,亦都看得呆住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有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这,使不得,使不得……”徐青岩嘴里胡乱说着,眼里的泪水,又再涌了出来。
“使得,我平白冤了你一场,因此你尽当得起我这一礼。”秦禝将他扯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官服还给你,我还要另有委托。”
说完,转身回到案子后面坐了,剩下徐青岩,拿着亲兵交回来的顶戴,茫然不知所措。
“徐青岩!”
“在。”
“我取你一个清字,再取你一个傲字,”秦禝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要委你做去布政司衙门署理廉政公署,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你敢不敢?”
“我……”徐青岩愣住了,像做梦一样,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齐老爷,抚台在问你敢不敢。”一旁的李铭鼎看了这一幕,亦是心潮起伏,见徐青岩这个样子,便小声提醒了这一句。
“有何不敢?”徐青岩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得满脸通红,请下安去,“谢大人的栽培!”
“我也不用你说这个谢字,”秦禝已经平静下来,“这份活计,不好干!从此江苏的官员,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要镇住这些老油条,你六品的品级倒是低了些,回头我会明奏朝廷保你一个四品,你若能做得好,便算是谢了我。”
“士为知己者死,”徐青岩将头一扬,“虽粉身碎骨,何惧之有!”
“这个不敢当,我是在替国家简拔人才。”秦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回头我就下札子给赵定国,你明天上布政司衙门报到。具体怎样去做,赵大人自然会有交待,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嘱咐你。”
“是,请大人吩咐。”
“你任过州县,又精于核数,再加上在申城也待了几年,不论是官是商还是民,想来都是熟悉的,这个我不担心。”秦禝看着还是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徐青岩,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做这样的事情,不是单靠清廉,亦不能一味凭恃一个勇字,这里面的关节甚多,你要用心去思量。”
“是,大人的话,下官一定谨记心中!”
等到李铭鼎替抚台把徐青岩送出去,秦禝便取笔写委札,一挥而就。转回来的李铭鼎见了,笑着说道:“徐青岩这一回,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连我都想不到秦帅用人,有这样绝大的魄力!”
“李先生,你不要恭维我了,”秦禝摇着头说,“我还要多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几乎就要铸成大错,弄一个冤案出来不说,还要错过这样一个人才。”
“那也要有这样的眼光才行。”李铭鼎还是捧了自家大人一句,接着又无不担心地说:“只是说起来,他原本六品的身份,骤然担当这样一个职位,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服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服气?”秦禝一笑,低头在自己膝盖上拂了拂,若有所思地说,“连我这个巡抚都给他行大礼了,谁敢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