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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被群臣太监扶下乾清宫后,即便被送回了养心殿休息。所幸嘉庆也早已做了三年皇帝,元日祭拜、行礼流程,已不陌生,于是嘉庆依然依从旧例,将这一日的各种礼节如数行毕。直到黄昏之际,一日的元日大典才勉强结束,而乾隆却依然说不出话来。
到了夜里,乾隆又渐渐发热,兼之口不能言,嘉庆与和珅等一干大臣也自忧心,只得纷纷在养心殿畔寻了地方将歇一夜。直到初二日正午,乾隆才渐渐发出了声音,听闻殿内鄂罗哩传信,嘉庆才放下心来,与一众大臣重新进了寝殿,等待乾隆吩咐。
“皇上……颙琰……”乾隆看着嘉庆入内,虽是依旧无力,却也不无眷恋的看着儿子。嘉庆虽深知父亲平日严格,喜怒不形于色,但毕竟父子亲情深重,这时眼见乾隆双唇无力蠕动,知道父亲这一病倒,可能再无回天之力,也连忙奔了上去,紧紧握住乾隆双手,眼中两行眼泪涔涔而下,哭泣道:“皇阿玛,您吉人天相,可千万要坚持住,儿子……儿子还等着给您办九旬万寿呢。”
“皇上,不必说了。”乾隆高烧了一日之后,反而比所有人都要冷静,道:“朕的病情,朕自己最清楚,自古帝王,三代以下再无九旬之人,朕活不到那时候,也没什么遗憾的。皇上,你从去年起,就开始自己处理政务了,朕一直看着,你办得很好,朕没什么不满意的。这大清的天下,由你撑着,朕放心。你……去叫内阁学士过来,让他们起草遗诏吧。”
“皇阿玛,这……”嘉庆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父亲的生命已经到达终点。
“朕想看着朕的遗诏,有何不可?”乾隆缓缓道,他一生好强,素来希望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此时大限将至,也不忘了从而而去,不给后人留下半分修改遗诏的空间。嘉庆听了,知道父亲圣意从来是不能违逆的,只得点了点头。乾隆也转过头来,对着和珅等一众入殿大臣道:“你等切记,朕去世之后,不可沉溺于丧仪,政事务须一切如常,眼下前线军务,依然是最要紧之事,切不可有半日耽搁。朕死之后,尔等务必尽心国事,一心把前线战事先解决下来才是,同列之间有什么不快,就都担待担待吧。”
“太上皇!”和珅这时听乾隆之言,观乾隆之色,深知这一二日可能就是乾隆的大限了,也连忙向前爬出数步,再行跪倒道:“太上皇天纵神武,英哲睿断,川楚贼人,近已望风披靡。可太上皇去后,这前线的战事,却如何主持才是?是以臣斗胆上言,于皇上之侧,设议政王大臣数人,共襄大计。如此,则川楚指日可平,天下不过数年,便可重现盛治!”
“议政王大臣?”乾隆似乎也有些疑惑。
“是,臣想着,定亲王绵恩年长稳重,为人能持大体,成亲王是皇上之兄,从来与太上皇学习兵法战阵,还有睿亲王淳颖,此数人皆是良辅之选,若选做议政王大臣,上下协力,天下方能早日太平啊。”和珅道。这时他举荐绵恩、淳颖和永瑆,一方面是真心想着乾隆能任用他们,方便限制嘉庆,这样自己后面就会更加从容。而即便乾隆不允,宫中众人清楚他举荐之事,很快也会让三王知悉,到时候三王或可感念和珅举荐之恩,从而相助于他。即便不能,这一举荐,三王与和珅之间的关系,也必然遭人非议,至少三王面对外人和嘉庆,都会产生相疑之心,也有利于自己行动。
“和珅啊,你怎的忘了?这议政王大臣会议,早在朕年轻之时,便已再无用处,朕将它裁撤了,反而许多事办得更快了呢。”乾隆似乎不愿意接受和珅的建议,又道:“再说了,皇上登基至今,已经是第四年了,怎么做皇帝,皇上清楚。前线的事,有你们军机处协力相助,就已经足够了,多叫那许多人来,人多口杂,反而误事。朕意已决,日后战事,就由皇上亲决,军机处若有不同意见,只管和皇上商议,皇上,军机处的意见若是合理,你也要多加采纳才是,可知道了?”嘉庆也连忙应是。
“太上皇,可是……”和珅还是希望自己的“上策”能够成功。
“不必再说了,朕用了你们军机处六十年,怎么能把事办好,朕清楚。朕也有些倦了,你等都先退下吧。”乾隆也没给和珅继续辩驳的机会,眼看乾隆下了命令,和珅等一干重臣只得先行退下,嘉庆又陪着乾隆待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养心殿。
看着空无一人的养心殿内寝,乾隆也不禁叹了叹气,似乎既是无奈,又是失望。
这日嘉庆和群臣都先行退出了养心殿,嘉庆暂归毓庆宫,其余重臣则在皇城内寻了空房,暂时歇下,以免乾隆病情突然生变,入内不及。乾隆自又安歇下来,到了一更时分,忽然对鄂罗哩道:“鄂罗哩,朕有些发冷,你将炭盆拿得近些,之后便出去吧。”
鄂罗哩听着乾隆言语,只觉话中有话,一时虽有些疑虑,却也将炭盆移到了乾隆身前,随即出门看守去了。过不多时,只听寝殿中火声大振,“咝咝”作响,似乎是什么物什被点着了一般。
“太上皇,太上皇您不要紧吧?”鄂罗哩忙又奔回,只见乾隆仍是卧在床上,呼吸急促,却似乎比先前更为疲倦,盆中炭火倒是旺盛如故,这样看来,方才可能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无妨,这火生得太旺了,朕反倒觉得气息有些不顺,你还是把它搬远一些罢,朕觉得有些暖意,也就够了。”乾隆无力道。
鄂罗哩只得重新提起炭盆,向床侧又移动了数尺。可就在这数尺之间,他却隐隐发现,炭盆之中似乎有些烧焦之物,此时尚未燃尽,似是些写了字的布帛。
“罢了,太上皇既然把它烧了,想来里面写的事,是太上皇不愿看到的。这样看来,唉……烧就烧吧,我也用不着知道里面是什么了。”鄂罗哩一向谨慎,清楚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
这一日归家之时,礼部大臣也都接到了诏令,要求所有尚书、侍郎次日全部前往养心殿,不得有误。这道诏令虽未明言,但礼部素来掌管国丧之事,这时突发急诏,其间含义不言自明。是以这夜阮元回到家中,看着天上缓缓划过的流星,想着乾隆对自己知遇之恩,又想起为官十年,种种朝堂争斗、民生疾苦,心中也不禁怅然。
“伯元,今日朝廷里有什么事?是不是那糟老……老太上皇就要……”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阮元身后响起,果然是杨吉到了。阮元也不在意,只招呼他坐在了身边,一同看着天上黯淡的群星。
“是啊,听宫里的人说,太上皇元日之时,还能亲赴朝会,与群臣一同饮宴,还饮下了两杯酒,这已是回光返照的极限了。太上皇还能撑过今日,就已经是……说是换了常人,只怕都撑不到今日。”阮元说着,也不禁有些心酸。
“伯元,你还记得三年前,他把皇位传给皇上之前那一夜吗?我又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也是这一般看着天上的样子,今日看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同。”杨吉忽然说道。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一年四季,天上的星星总会有些变化。”阮元精通天文,在这个细节上倒是不愿意将就。
“那到了来年,我们头上不还是这一片天吗?”杨吉道:“我总是不明白,这糟老头子为什么就那么贪心呢?贪心到万事万物,他都想掌握在自己手上,做儿子的,不能有别的想法,说要他当皇帝,你就得当,当了皇帝,却又一件事都做不得。做大臣的,处处都是不对付的人限制着,这又是何苦呢?若是心术不正的坏人,直接罢免不是更好?若是你这样心中还有百姓,还有些想法的,若是就在这朝廷里,处处遭人防备,你过得开心吗?我知道,你会说他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可为了天下太平,就一定要这么多人受苦吗?再说了,现下的天下,也算不得太平了啊?”
“你怎么又这样说……”阮元看着杨吉这个态度,也十分无奈。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跟了你十多年了。”杨吉也不知为何,竟然笑了出来,似乎也是在感慨时光荏苒,十五年光阴早已一去不回。?“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和珅不是个东西!那个时候,我听你说皇上……该叫太上皇了,太上皇英明睿智,天生圣主,心里就想着,那他这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和珅背着他干了那许多坏事呢?起初我真的以为他就是个糟老头子,老了嘛,也有记不住的事,看不到的地方。但后来你做了官,而且越做越大,每次你任官届满,都能先得到提拔。你还跟我说,太上皇对你在山东、浙江做得这些事,竟然一清二楚。我也渐渐明白了,和珅的事,你说他能不知道吗?他也应该一清二楚啊?但和珅就这样做了二十年宰相,这个怪胎,把大清的盛世太平全毁了!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吗?”和珅做大学士到嘉庆四年,其实只有十五年,但杨吉从不在意这些细节,把他之前做军机大臣的时间也都算上了,才有了二十年之数。
“杨吉,你……你怎么说都好。”阮元这一次却也没直接斥责于他,而是沉默了半晌,道:“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即便天下其他人都觉得太上皇有些事做得不对,也轮不到我来批评他啊。我家到了我这一代,不过是普通的读书人家,若不是太上皇加恩,大考时对我破格提拔,每逢我任期到了,还都能率先升迁,我一个寻常进士,要怎样才能只入仕十年,就做到二品侍郎啊?且不说国朝了,即便前面的宋朝明朝,到了太平之时,官员升迁也一样非常困难,晋升得像我这般快的普通进士,几百年来又有几个啊?所以我是没有办法说太上皇不是的。至于眼下这些弊政,是太上皇的责任也好,是和珅的问题也罢,若是我有了机会,我一定去把这些弊病除了便是。我外任五年,学政做得如何,你不都看在眼里吗?”
“机会?若是太上皇真的不在了,那和珅会给你机会?”杨吉问道,忽然,他似乎隐隐发觉,阮元这句话背后可能另有深意,又道:“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伯元,当日你授了侍郎,我们不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吗?哪里有两日之内,就把兵部侍郎换成礼部侍郎的道理?这回京之后,我也听夫人和小恩公总是说,皇上与那和珅之间,多半是要有些大事发生了,到时候,是不是和珅就要完蛋了啊?你这两个月的样子,我看也不对,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要么怎么前些日子,每日都入夜了才回来?皇上跟和珅想找你办事?是皇上,还是说,你想投靠和珅?!”说着说着,杨吉忽然也有些担心起来,阮元之前两个月时常早起晚归,他看着早已有些不对劲,可阮元却从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
“我没说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测如何?今日就先就寝吧,你想知道的事,或许过不了几日,自然有分晓。对了,我……或许之后几日,我都要留宿皇城,回不来了,家中之事,还得多麻烦你照看。”阮元也没和杨吉说明其中内情,只是如此吩咐了一番,便回房休息去了。
杨吉看着阮元的背影,却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方当寅卯之交,一众大臣便已经齐聚养心殿,嘉庆为首,下面是四个大学士和珅、苏凌阿、王杰和刘墉,后面又有和珅之外四名军机大臣福长安、沈初、戴衢亨和那彦成,董诰作为前大学士、署刑部尚书,德明和纪昀作为礼部尚书,也都被诏到场,最后是多永武、书敬、阮元、周兴岱四名礼部侍郎,如果乾隆在这一日去世,礼部就要立刻着手丧仪之事。只有庆桂足疾一时未愈,此时无法到场。此外金士松年迈无用,彭元瑞在工部不大受重用,二人虽是尚书,却也未被召见。
乾隆先唤了德明与纪昀,二人分持满汉两种文字的遗诏,依次念道:“朕惟帝王诞膺天命,享祚久长,必有小心昭事之诚,与天无间,然后厥德不回。永绥多福。是以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一日履乎帝位,即思一日享乎天心……而在位日久,经事日多,祇惧之心因以日切,初不敢谓已治已安,稍涉满假,也回忆践阼之初,曾默祷上帝,若能仰邀眷命,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有逾皇祖纪年之数……爰于丙辰正旦,亲授玺皇帝,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吉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逸,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计也……兹殆将大渐,特举朕在位数十年翼翼小心承受天祖恩佑之由,永贻来叶皇帝聪明仁孝,能深体朕之心。必能如朕之福,付托得人,实所深慰。内外大小臣工等,其各勤思厥职,精白乃心。用辅皇帝郅隆之治……天地、宗庙、社稷之祭,不可久疎,百神群祀,亦不可辍,钦此!”念着念着,下面一众大臣,已经渐有哭泣之声。
反倒是乾隆听着遗诏渐渐宣读完毕,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着身前的嘉庆,似乎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愿说得过于直白,只好道:“皇上……颙琰,朕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靠你了,这大清的江山,你可一定要支撑住啊。”
“皇阿玛,儿臣……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保我大清江山,万年永固。”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渐渐哭泣起来。
“好、好,你天生恭谨,即便不能建立多大的功业,总也能做个守成的明君。以后的事,你好自为之吧。朕……朕一直相信你,才立了你做这个皇帝……”乾隆喃喃道。看着眼前的群臣,已经渐渐开始模糊,周边哭声越来越响,可他也渐渐听不见了。
“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想着把命运、把一切天下大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可没想到,到了今天,朕还是不能和上天相抗啊……”乾隆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这是谁也不能逾越的极限。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辰时,清王朝第六任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在养心殿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群臣见乾隆已然驾崩,也都纷纷放声大哭起来。阮元虽身在最后,无法看清乾隆去世之前的模样,可对身前发生了什么,却也已经清楚。念及乾隆提拔之恩,也不禁落下泪来。
各人哭了半晌,嘉庆也缓缓站起,仍带着哭音道:“各位,皇阿玛已经驾崩,这是天数。我等现下需做的,就是敬襄大礼,办理皇阿玛身后事宜,以待皇阿玛入土为安。鄂罗哩、礼部大小官员听旨:你等先将皇阿玛遗体收殓,入乾清宫妥善安放,不得有误!还有,速去传令各部,准备素服丧仪之事。张进忠,你速去派人通知文武百官,明日全部入宫哭临致奠,在京二品以上文武官员,入乾清门,三品以下有顶戴者,入景运门。各大臣官员命妇,凡在京者,明日入隆宗门哭临。朕与王公宗室,辅国公以上者,一律倚庐三日,三日后,各大臣再行轮值,其余丧礼细务,一律从国家典制!”
殿中众臣纷纷领了旨,包括和珅,对嘉庆这时的旨意也并无违逆之举,只因他也清楚,这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
但凡国丧之时,皇帝、宗室一律倚庐守灵,这是旧制,也就是说,嘉庆在之后的三日之内,不能离开乾清宫临时居所和军机处。当然,自己所倚重的绵恩也一样,而自己这些时日,也只能暂居于皇城之内,一时不得回府。这一切本是定制,和珅当然无从相抗。是以他自数月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自己身在何处,乾隆薨逝的信息都会快马发送前线,三四日内即可抵达。只要前线将士得知京中变故,就会立刻上疏保自己平安,那样三日之后即便嘉庆想对自己下手,也必然投鼠忌器。
至于宫禁之内,三日的时间里,自己只得按兵不动,但嘉庆一样难有作为,这同样是可以接受的结果。而侍卫处、銮仪卫各部,自己也早已预先联系好了其中心腹,只等三日守灵结束,自己便让呼什图通知外面心腹,随时准备举兵入宫,护自己安全,逼迫嘉庆保自己性命、权位无忧。
如果到时候,绵恩也能出宫带步军统领所部支持自己,那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乾隆驾崩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衍圣公府,阮家众人虽早已有了准备,可其中除了阮承信,都未经历过乾隆之前的时代,听闻了这一噩耗,自然也都震惊了半晌。
可之后的事,也还是要依礼而行,是以孔璐华和阮承信迅速吩咐下去,府中上下人等,一律身着丧服,行举哀事宜。只是想着阮元一早入宫,又是礼部侍郎,只怕丧仪重任,就要交在阮元身上了,是以孔璐华也向宫中传旨的太监问道:“这位公公,我家夫子是礼部侍郎,请问他在宫中近况还好么?”
传旨太监道:“阮夫人放心吧,宫中丧礼,自有定制,一切依礼法而行,总不会错的。不过阮大人既然是礼部侍郎,这几日只怕都要留宿宫中,处理太上皇大礼之事了。在下还有别家要去传旨,就不在这里久留了。”说罢也拜过阮氏一家,便去其他府第传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