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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督抚,大多清楚海滨百姓因海而生,是以所谓坚壁清野,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故而有长远之策的督抚也不会滥用此令。那彦成也是如此,来到广东之后,便即要求广东提督孙全谋整顿舰船,准备随时出击,可孙全谋得了总督将令之后,却一连数月,未有动静。反倒是海盗频繁袭击广东沿海村落,让那彦成不胜其扰。
这一日,那彦成也终于按捺不住,叫了孙全谋到自己督院里面,向他问道:“孙提督,你来看看,这个月又报了三起海盗登岸劫掠之事,可是一个月前,你不就已经开始整顿舰船了吗?却为何直到现在,还未见你出兵迎战海盗呢?”
“总制大人,您这……这不是为难我吗?”孙全谋似乎也有苦衷,对那彦成争辩道:“我是广东提督,可这广东提督之职,事兼海陆,海上有了海盗,要我去管,陆上来了会党,也要我去清剿,我分身乏术啊?前日连州那边,又出了贼盗,我还得管着呢,海上的事,也只得让下面总兵去办了。”
“广东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海上各镇什么情况,我也略知一二。”那彦成道:“若是让沿海各镇各自为战,只怕他们兵力分散,只会被郑一和乌石二各个击破,到那个时候,兵力、船炮,就都被浪费了。要不这样,你现在就将陆上事务暂行交予陆路各镇,这就去整顿兵船,出海剿捕!再这样拖下去,这海盗要何时才能剿灭啊?”
“大人,您以为我不敢出兵捕盗吗?我也是有心无力啊?”没想到孙全谋不仅不听那彦成之语,反而还有更多理由,道:“大人上次来广东,是办案,可能也不清楚广东钱粮账目,下官希望大人也能看上一看,到时候,大人就清楚了。实不相瞒,这沿海的兵船,有些已经好几年都没修了,水师枪炮,上次更换也不知是何时了,难道我们都不想办事吗?可是我们没钱啊?广东之前本来就有不少亏空没有补上,这五六年来,每年还都要花大把银子造船,好容易造了船出来,一个不慎,被贼人几炮给轰沉了,上千两银子也就直接打了水漂。这样和海盗打到今天,别说造船的银子了,出海的时候应该给兵士发的军饷,也已经不够了。”
“若是这样,那么……我用我的养廉银先补一部分吧。”那彦成听着孙全谋百般推脱,对他已有了些不耐烦,可孙全谋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一时无奈,只得道:“我家中产业,倒是也能支持些时日,就算把养廉银捐了,也无碍政事。此外,我也跟抚院藩司商议一下,咱们每个人出几千两,再不够……就先预支明年的,总是要彻底平了这群海盗,才是治本之策啊。”
“总制大人,这养廉银之事,大人您知道,难道之前的总督巡抚,就不知道吗?”不想孙全谋却道:“实不相瞒,今年的养廉银,我听说督院这边,早就预支了八成,剩下那些,连修两艘船都不够用,就算咱们继续预支,也只得支明年的了。更何况,就算咱们筹了银子,修船也需要时日,整顿兵备,又要花一番功夫,这样说来,来年咱们能把兵船备齐,炮械备足,就算快的了。”
“孙提督,依你之意,这清剿海盗之事,我是办不得了?”那彦成不禁怒道:“你这般说辞,无论我想什么办法,你都在推脱,那这仗到底怎么打?要不然,你给我出个主意如何?”
“这个嘛……依下官之意,眼下最好的办法不是剿,而是抚。”孙全谋道:“这船炮兵备之事,也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但大人反过来想想,这些海盗难道就不能自己抛下兵器,主动来投降咱们吗?至少我想着,是有可能的,大人且再想想,海盗们是为了什么,才下海为盗的,不过就是没了饭吃,没了鱼去捕,迫于生计方才下海为盗。还有一群人,便是眼看为盗者日众,想着做个头目,方能在海上过一把做山大王的瘾嘛。既然如此,咱们就对症下药,他们要钱要粮,咱们就招抚了他们去绿营补兵缺,这钱粮足够了,他们还做什么海盗啊?对于那些头目,也自可封官许愿,能带一百人来投的,给七品,能带五百人的,就给个五品,超过一千人的,给个四品也不少嘛?大人您想想,这四五品官俸不过一年百余两银子,可修一艘船,就要上千两不止,那咱们招来十个海盗头目,就能省下一艘船的维修开支,钱省下了,海盗也变少了,这不是两全其美之策吗?”
“孙提督,你这般说辞,却是把我大清朝廷威仪放在哪里了?”那彦成听着孙全谋一仗不打,就开始想着招抚,甚至不惜轻易封授四五品官职,不禁大怒,对孙全谋道:“这一年来,你麾下水师在海上可有胜绩?几乎全无功劳可言!可你不思勤加练兵,让海盗知道我水师威严,却唯知低三下四,去用那招抚之术!那你可清楚,一旦这招抚的口子打开,海盗会怎么想,中原读书人又会怎么想?海盗会觉得,只要他们在海上闹得大了,便可待价而沽,等着朝廷前来招抚,为了一个朝廷开得起的天价,他们只会加倍残害百姓,破坏海防!读书人呢,多少人辛辛苦苦考科举这么多年,做了进士,授官也不过是七品,你倒好,一下子开出四品的官位!你想跟天下读书人说什么?说几十年寒窗苦读,都不及在海上做贼吗?!若是如此,还有几个读书人愿意报效朝廷?朝廷在天下百姓面前,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大人,眼下最关键的,是把海盗的事做个了结,至于用什么办法,下官看来,那是次要的。”孙全谋依然振振有词,道:“咱们去招抚海盗,必然会有人前来归降,这招降海盗的银子,又比造船造炮的要少,那岂不是更加划算?而且只要咱们能招抚一些海盗,敌我形势,便会逆转,到时候咱们人多势众,剩下的海盗势孤力穷,再打起来不就容易了吗?至于下官所言那些四五品的官位,能招揽千人的海盗,能有多少?就那么几个位置,读书人也犯不着跟咱们置气啊?”
“孙全谋,你一介武官,遇到贼人先想的不是如何杀敌立功,却是安抚求和,若是绿营将官个个都如你一般,日后再有寇盗之事,难道也要一味招抚,在那些盗贼面前卑躬屈膝吗?若是日后边关有强敌要入寇大清,难道咱们也要一味退让不成?若是你这种言行被外人所知,只恐国朝军威,徒为他人笑柄!”那彦成也不想再听他解释,怒道:“去年我来广东办案,与你一同清剿过博罗会党,我清楚你并非无能之辈,也想着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就去水师那边,告诉他们勤加操练,尽快修补战船,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要出海,如遇贼人,不得退缩!钱我可以给,但你要是再打败仗,我绝不会再留情面!今日若是你再有违逆之语,也休怪我将你这无耻谰言,尽数禀报皇上!”
“禀报皇上?大人的意思,难道还想弹劾下官不成?”谁知听了那彦成的威吓,孙全谋不禁毫无惊惧之色,反倒是有恃无恐,甚至,这时他嘴角还露出了一丝暗笑,对那彦成道:“却不知大人弹劾了下官之后,可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啊?”
“全身而退?你临阵怯战,我就算弹劾于你,也是句句属实,我又无半点欺瞒皇上之事,为何要想什么全身而退?”那彦成道。
“哈哈,大人也知道,若是欺瞒皇上,便少不得要被责罚,那进一步说,若是大人在大事上有所徇隐,只怕这总督的位置,大人也坐不下去了吧?”孙全谋笑道:“既然如此,大人为何还要弹劾下官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那彦成道:“我在皇上面前所言,句句为实,皇上怎会责我欺瞒?我没有徇隐之事,却为何要担心这总督之位?”
“大人没有徇隐之事?哈哈哈哈!”孙全谋忽然大笑道:“总制大人,欺瞒徇隐之有无,是你说了算的吗?只怕有件要事,你至今还不知道吧?那我且问问你,先任两广总督吉庆吉总制,是因何亡故?你来查案,查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这个我自然清楚,吉总制当年因剿匪失当,被皇上责问,悲愤之下竟自寻短见。当时你和瑚图礼,不都是这样说的吗?”那彦成道。
“可是大人,您当年不是也信了吗?”孙全谋道:“既然大人执意和我过不去,那我只好告诉大人实情了。没错,吉总制确实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一点咱们也没有骗你,所以瑚图礼跟你说吉总制受不了皇上训斥,便即自寻短见,你就信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吉总制受到皇上训斥之后,虽然心中不快,却也没有怨言。但那个时候,皇上派瑚图礼先行质问吉总制用兵之事,瑚图礼本来和吉总制就多有不和,质问之时,便即对吉总制百般羞辱,吉总制是因为在他那里受了折辱,不堪苟活,一怒之下才吞金自尽!可我却也没想到,那时瑚图礼只对你说了一半真话,却将另一半事实隐下不言。你呢?你听了前半段并无作伪,便也将后半段一并信了,所以最后你给皇上呈上的奏报,自然也并非事实了。那大人,您现在是一品,吉总制也是一品,一品大员意外亡故,查访结果却大半不实,那大人,这不是欺瞒徇隐,是什么呢?”
“你……你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彦成眼看孙全谋面对吉庆之死,不仅毫无怜悯之心,反而说得津津有味,而且从他所言细节来看,或许吉庆自尽之时,孙全谋正是瑚图礼的帮凶,心下不觉生恨。可想着当时只以为瑚图礼是前科进士,算是自己前辈同门,所言吉庆个性也是事实,便轻信了他之言,竟酿成如此失职之过,手心之中,也不觉冷汗渐生。
“是啊,我厚颜无耻,我又不是那大人,家中三世公爵,四代位列一品。我不过庸人一个,若不是用些厚颜无耻的办法,我怎么做得上这广东提督啊?”孙全谋笑道:“不过我也明白这做官的事理,有些事,你不说,我不说,就烂在你我肚子里了,外人看来,便是无事。所以我也绝不会主动上疏皇上,言及吉总制之事,但我辛辛苦苦做得这提督一职,却也舍不得啊?所谓狗急尚能跳墙,更何况我一个大活人,总比狗聪明一点吧?”这话在那彦成听来,竟是自己心智尚不如孙全谋,只是跟狗差不多之意,那彦成不禁怒火中烧,可眼见孙全谋抓住了自己难以推卸的把柄,却也是无计可施。
“再说了,就算没有吉总制的事,那大人,这广东的兵,会听您的话吗?我记得皇上叫您南下做两广总督,就只是如常授官,那大人,您手上可有皇上让你节制两广绿营的上谕啊?若是您有,下官也就当不认识吉总制这个人,现在就老老实实的将广东绿营,全部交给大人差遣,只需要大人出一道上谕!大人,您能给下官一份吗?”孙全谋眼看那彦成已经渐渐被自己所制,索性进一步威胁起那彦成来。
那彦成听着,也是面如死灰,一时黯然。他当然也清楚,两广总督虽然可以在名义上节制两广军队,但如果没有特许,总督只能调动直属亲兵,不能直接号令其他绿营。虽然自己是旗人,也可以找广州将军求助,但广州将军麾下八旗兵也不能被自己差遣,更何况八旗兵只是陆师,不擅长海战。换言之,只要孙全谋不松口,自己在广州,就只能处于寸步难行的困境。至于调兵清剿海盗,更是无稽之谈。
这时,那彦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嘉庆将孙全谋罢免,另择擅长海战之人前来广东,但与此同时,还要保证孙全谋不将自己失察之事上报嘉庆。而可以同时完成这两件事的办法,自己没有。
最终,那彦成也只得选择了妥协。
“唉……既然眼下出海作战之事确难实行,那先暂为招抚之策,也不是全然不可。我自会寻些办法筹钱,之后,也要看海盗为恶情况,决定应否受降。但你下去之后,也务要勤加练兵,不可将一时之计,作为长久之策,明白了吗?”那彦成道。
“大人明察,这正是下官所念!”孙全谋眼看威胁得手,便又换成了一副谦卑之态,仿佛吉庆之事,胁迫之状,先前全不存在一般:?“下官一定恪尽职守,练兵修船,力保海疆安定,亦不负大人栽培之恩!”
“哼……”那彦成看着孙全谋这般姿态,虽然心中烦恶,却也说不出来什么。
不久之后,两广督院便即传出了消息,官府同意海上为恶不深的海盗前来投诚,如有带来船炮,则行加官封赏。一时之间,确也有不少胸无大志的海盗被官爵财禄所动,相继投降了那彦成,嘉庆九年之末,颇具声名的广东海盗李崇玉率数千帮众上岸受降,果然被授了四品顶戴。至少在短时间内,那彦成的招抚之策也收到了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