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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初晴,着盘领白衫和灰裤的一名中年族人迫不及待来到湖边儿,噗通噗通踏进污泥混浊的湖床上,瞇起眼避开脚下四溅的水花儿,走到水深及腰处,两膝微屈,双手插入水中往下猛一捞,捞到卡在泥沼里一连串的十几个虾笼。他奋力高举居中一笼察看,方才刮风起浪时自投罗网的大虾活跳跳的就快塞爆,果如预期的大丰收!

    族长蛮它山家那座土黄色毡包有点儿旧,几处方方的补靪都拿的是粗白布充数,东一块西一块渗水留下的印子让底布新布在在显得斑驳黯淡。向西的门帘往上一掀,兜着,门也就这么敞着。毡包门口一前一后站了两匹马,靠前的这匹面朝东,正低头拣食牧草,腮帮子一拐一拐嚼磨着,不慌也不忙。靠后的那匹面朝西,低垂着颈子无所事事,这会儿霍地回顾毡包门这儿,机伶了起来。

    毡包门暗暗的内角走出七晴侧半个身子,以右手背托住收卷的门帘,稍稍弯腰低头,跨出一步来。她黑亮的波浪长发齐腰,穿的是长袖白衫和米色长裙,白衫下襬束进裙腰,裙头的宽边儿花绣素雅。挺直腰脊的剎那七晴顺势抬头,欣赏看不尽的那一抹蓝天,随后垂下手臂,头一偏,瞧见石胆牵着马闲站在那儿,正朝她远远张望、遥遥传情。七晴害羞之余心里甜蜜得紧,不觉转身没入毡包里整理心情,久久才再露脸,跟他寒暄。

    石胆不只帅在他身材挺拔与肌理线条优雅,更帅在他英气逼人、灵气超凡的神情体态。石胆的完美也不只在于他五官深遂与气质飘逸,而在于他深情又敏锐的真挚眼神,和孤高又胸怀怜悯的语气与谈吐。这个绝美的男人粗犷中带有丰富的感受力,狂放中不乏细腻的洞察力,满心渴慕来到七晴面前,胸中爱意涌流,说起话来不觉格外温柔,彷佛哈一口气都怕把她给吹跑了。于是他几近悄悄话那样,语中带有恋爱的亢奋和无与伦比的殷懃体贴,说,

    「姑娘,妳叫七晴,是么?我是石胆。」

    「喔,王子殿下!」是王储驾到!七晴惊异之余,见方才那位英俊男子来到跟前,多情的口吻把她心都融化了,不由得也轻声回答。

    「谢谢妳,方才跑得那么急,冒着雨向我大哥大嫂通报好消息。」石胆眼里带着笑意,说得甜蜜,只是他虽生了情愫,却不知女方心意,遂谨守分寸,不敢造次。

    「是我该做的,淋点儿雨算不得什么。你侄儿侄女常来我家玩儿,我爹爹母嬷爷爷跟我都很疼他们。人不见了,连我都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想而知孩子的父母心里该有多不好受啊!」七晴答得也甜蜜,只是跟陌生的石胆初见面,不能出洋相,遂小心翼翼切莫泄漏了爱慕之情。

    石胆见七晴甜美的嘴儿说出的净是自谦与关怀别人的话,满心激赏,不胜爱怜,好稀罕听她多说几句,遂问道,

    「妳都带俩孩子玩儿些什么?」

    「骑小马打转儿,或是到湖边儿捞螃蟹去。」七晴努力抛开羞涩,专心回道。

    「可费妳的时、费妳的心了!」石胆难掩爱意,认真回应。

    「一点儿也不。他俩一来,多半给我爹爹揽了去,写字下棋、斗鸡丢圈套儿,可以玩儿一早上。爹爹玩儿不动了我才捞到跟他们玩儿,没一会儿也就给他们母嬷接回去了。」七晴实问实答。

    「湖里螃蟹多么?」石胆兴致高昂专注聆听,顺着往下问。

    「像天上星星那么多!拎个小篓儿放下饵,随手往水浅的石堆儿角落一搁,转眼就有三五只落网。我们看了馋,总得一路跑着送回给我母嬷炖来吃。」七晴答。

    「母嬷炖?妳不会烤螃蟹么?」石胆逗问道。

    「那得先拿绳儿绑住螃蟹螯。我绑不来,给钳怕了,手一软就教牠们跑光去,追都追不回来。手忙脚乱的,螃蟹没吃着,还得教螃蟹给消遣一番。我学聪明了,交给母嬷炖,稳稳当当,一定能吃到嘴儿!」见她小小生活谈得津津有味儿,讲起话来且无一丝矫揉造作,石胆喜欢得紧,不舍得谈话结束,一时却说不上话来。幸亏七晴亲切活泼,指着跟在石胆身边儿的爱马问了句,

    「好俊的马呀!牠叫什么名儿?」

    「叫宝龙。」石胆边说边轻扯缰绳,向前推送了一下,马儿乖乖巧巧踱了几步来到七晴跟前,七晴遂伸手抚着马鼻梁招呼道,

    「宝龙,呀!你是个长腿哥哥呢!眼睛这么亮,毛色这么匀,怎生得这么好!」说着又热情捋捋牠头顶的鬃毛,连声唤道,「嗄?宝贝儿龙,宝贝儿龙,你说说看呢?」

    马儿满有灵性,彷佛点了点头静静聆听,享受着七晴悦耳的嗓音和话里满满的善意,捋得舒服了,还清清喉咙吐吐气,好像在说牠也答不上来,适时的回应惹得七晴和石胆都笑了。这全程石胆目不转睛盯着七晴紧瞧,七晴没望向这方,可依稀感受得到石胆眼神的真切。震撼不已又欣喜若狂的她窘迫极了,忙找了句话讲,好度过尴尬时刻。她说,

    「你是探望你大哥大嫂来的么?」

    「不是的,我赶了羣野马来牧场上养,刚圈进马圈里。妳瞧见了么?」石胆说。

    「还没瞧见呢。」她答。

    「上好的『飞翼马』,插翅也追不上的,闪得个快!」石胆笑得迷人,热心形容给她听,「我好不容易赶了上百来匹,好难得啊!寄放在这儿,让人驯了好用。」石胆答。

    「飞翼马!从小到大我只听说过,从没亲眼看见过呢!我能骑骑看么?」七晴好奇心起。

    「不成的!这马飞也似的,速度太快,铁定把妳吓着。」石胆摇摇头,充满爱怜回道。

    「驯好了总成的吧?」七晴还问。

    「就算驯好了妳也骑不来的。」石胆笑答。

    「骑得来的!」七晴表情认真,想拗。

    「骑不来的!」石胆答。

    「骑得来的!」七晴还拗。

    「骑不来的!」石胆觉着她倔强得好笑,遂饶富兴味跟她斗起嘴来。

    「哦,有这么飙的马?嗯……。」七晴毕竟教养佳、性情好,两句话拗不过也就微微低下头,放弃坚持。

    见七晴顺从却略略失望的神情,石胆好不忍心,禁不住提议道,「妳要是这么善骑,赶明儿我带妳上山竞骑好么?宝龙让给妳骑,也是上上的好马,我自个儿找匹钝马跟妳拼,看谁赢得过谁?嗯?」

    石胆心弦紧绷着放胆提出邀约,受宠若惊的七晴心头雀跃,可也难为情地一时说不上话,仅抿嘴微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就溜回毡包里去了,转身的当儿还忍俊不住,为石胆的钝马之说咯咯笑出声。石胆得与如此独特美好的个女孩儿说上话,又获她首肯相约竞骑,彷佛置身最美最美的梦境,顿觉世界五彩缤纷,人生也充满无限可能。恋爱的喜悦拥上心头,他不想把自个儿打醒,遂依依不舍倒退着走,追想伊人的倩影和方才的浪漫,良久始移开目光,转身离去。这同时,从小奉父母之命跟石胆订了婚约的贵族女子「锡满」心志低落、满怀怨尤,站在邻近的一座毡包前,把王子来访这一幕看在眼里,见石胆对七晴情有独钟的模样儿,嫉恨无比。

    锡满个子生得细细长长,垂柳般轻忽飘摇的散发过腰,分成两束拨到胸前,仅接近发尾低处松松系了一下。肤浅空洞、习气骄蛮的她戴了顶银白貂毛帽抵御春寒,穿的是件草绿的薄纱长袍外罩貂皮短袄,项上挂满多串金牌银饰,行头华贵,人却庸俗,费尽心思打扮起来仍显得相当小家子气。她成天右颊偏垂,总不正眼看人,烟视媚行、心机深重,是个很不开朗的女人。

    锡满的家长原本处心积虑让女儿与王子石胆指腹为婚订了亲,想借机攀权附贵,就连向来睿智的老国王也看走眼,同意了这门亲事。如今两个人虽有口头婚约,但是石胆对锡满不起共鸣,从未跟她展开交往。而水性杨花的锡满也因战事连年,眼看作为王室成员并不吃香,早就背叛石胆,和西犁贵族当中最贪财好色的两个坏胚子好上了,先后跟他们出双入对、同居一处,多年来等同于片面解除了婚约,石胆也才获得自由。锡满每遭男人甩弃就会来到牧场上寄住表亲家散心,自个儿虽舍石胆不要,却见不得别的女人在他身上寻着幸福,嘴角往下一撇,妒羡之情溢于言表。

    放晴了,负责收割的妇人纷纷下田去,马不停蹄把花椰菜收成了,一球一球堆成两座小山,任孩子们跳跳闹闹绕着花椰菜山打转。辛劳有了收获,大伙儿都喜不自胜,唯独双目失明的「莫家大姐」不问世事,在一旁自顾自唱着不知名的曲儿。孩子们没一个敢亲近她,倒是几个欠揍的村民欺负盲女看不见,喜欢闷声不响当面模仿她的古怪行径,以取笑莫家大姐为乐。

    这时出现高硕的一名信差,头戴黑帻巾,骑了一匹毛色斑杂的灰褐色牝马,从马腹侧边儿包袱里拿出一只厚把的长方形藤篓,藤篓面儿上还盖了块干草皮以缓冲路上颠簸。他经过开敞的草原来到营地边界下马站定,随即旋腰挥臂朝四面八方投掷篓儿里的鸡蛋,陆续击中慌忙奔往小土丘的村民。信差有备而来,众村民吓一大跳,少数几个来不及逃的留在原地乱成一团,中了镖才带着满脸蛋黄作鸟兽散。

    无言中,信差将暗地里对莫家大姐恶作剧的闲杂人等逐退,之后骑了几步来到莫家大姐毡包旁。英雄救美这段插曲莫家大姐不见得知情,更不晓得自个儿拥有一名仰慕者,默默付出这许多却不敢奢求与她相识。于是羞赧自谦、胸怀爱意的信差抓住偶尔送信的有限机会,总要痴心观望莫家大姐独个儿散步的迷人丰采,久久不舍得离去。

    孤身在世的莫家大姐腰枝瘦弱,身型袅娜,黑丽的头发掺了不少白丝,长长铺展肩头。她生了张鹅蛋脸儿,一双杏仁样儿中间圆厚、两端尖细的眼睛像俩大口袋似地张开,光芒尽失,不见黑眼珠子,全是灰槁退化的瞳孔和混浊的眼白。她穿了仅有的一套桃红长袖裤装,袖口镶上宽边儿之余,袖口上来三分处另饰有一道灰蓝绣边儿。此外,襦衫下襬边缘及边缘上来三分处,还有裤脚边缘及边缘上来三分处各都加了绣边儿,上上下下剪裁甚合腰身,可见大姐终究是爱美的。

    她没穿鞋,弱不禁风样儿的孤立大地,倾听风的啸声,听着听着竟哼起歌儿和之,又平举双臂起舞,甩动间,长发全给吹掀了起来,游丝般拂过脸庞,有如长柳条儿来回游走湖面。她的歌舞既随兴也凌乱,整个人无拘无束,精神状态彷佛散发一般,腾风驾雾,一片迷离。

    旁若无人的她载歌载舞,词语疯癫没人懂得,然人羣对她亦不具意义。因她盲,人们疏于接近,也就无从理解她的一套秩序。人我互弃的结果,莫家大姐全然解脱于社羣之外,遂遁入内心宽阔的天地,自成一世界。三天两头总有人出于怜悯送些剩饼剩菜给她,只是对痴狂的她心存畏惧,没敢靠近,远远搁在地上就走。这份慈善是旁人跟她余存的最后一点儿瓜葛,于是她我行我素,未曾乞求人,有就吃,没有就饿着,一派潇洒。

    四十岁的她青春已过却无牵无挂。未来茫茫,何不这样豁出去自我放逐了,换得一身自由,去追她独有独享的绮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