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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域虽大,各国权力消长之间倒是唇齿相依,无人能自外于这个大环境中彼此紧密纠葛的政经情势。西犁王位继承人石胆失踪自然是惊天动地的重大新闻,就靠着商旅驼队、贩夫走卒口耳相传,消息也不胫而走。

    这一日,石胆骑着宝龙,和驾马车的明月老人同行,来到已干涸之「硝磺溪口」的「凤吟山庄」,山庄主人是传说中有着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琉璃珠大盘商,名叫「砍雨」。琉璃珠货源有限、价值连城,向来是西域和中原地区权贵人士趋之若鹜的宝玩。砍雨坐拥上千民兵,每每拦截过路的商队,盘查货物,但凡跟琉璃珠沾上一点边儿的,必将领队和向导诛灭,货品全数没收。话传开去,没人再敢为琉璃珠商人带路,也没人敢私下买卖琉璃珠,砍雨遂成功垄断了西域全境的琉璃珠生意,成为财大气粗的地头蛇一名。

    凤吟山庄这幢豪宅孤悬漫漫黄沙上,黄土砌的围墙平整笔直,围墙以内挖了一座砌以彩砖的长方形深水池。水池有三十个人身那么长,二十个人宽,水色碧蓝、波纹荡漾,跟墙外一片干燥沙地形成强烈对比。豪宅中央有个花木扶疏的椭圆中庭,四周环以拱门并列的高大回廊,气派非凡。

    中年砍雨皮肤粗黑,老成持重,头上缠的一条厚白布极不规则地绕了几圈,尾布顺着耳际而下,披垂胸前。他一张窄脸狭长冷峻、两颊凹陷露骨,窄窄的鼻梁骨中段曲折,鼻头天生掐尖了,把鼻翼往下扯,加上始终下垂紧抿的一张阔嘴,脸上恒常带着鄙夷的表情。他抗斗惯了、意志顽强,虽因庞大商机成为地方上的恶霸,仍不失为一个盗亦有道的反派角色。骑在骆驼背上的他头脸高高扬起,瞇着斜眼以鼻息示人,浑身流露出桀傲不逊的习气。

    砍雨虽长得尖刻而蛮横,这些年却赢得了一个小他三十岁的绝代美人在家里,甘做他的情妇,成天养尊处优甚也不用做,专以守候砍雨为人生职志。「美人儿」晏起,中午已过,由仆役伺候着泡了一个香精花露澡,边泡边啜饮葡萄酒,吃了半个甜瓜,又在池边儿享受全身按摩。近一个时辰之后美人儿出浴。她并不急着着装,仅面朝右首侧躺在卧榻上,抬起曲线柔美的左手臂,将手掌轻轻搭在自个儿丰腴的圆臀上,同时以右肘拄起上半身,气定神闲、优雅自得享受沐浴后的一身清爽。

    她如云的一头金发蓬蓬松松绾在颈间,系上一圈纯白额带,身上围了条白布巾,肩颈□□,身影颀长。生得秾纤合度的美人儿肩膀宽阔健美、肌理细腻匀称,雍容华贵倚在那儿,好像一头尊荣的母狮趴卧平原享受徐风拂过那样,也不为什么,就这样舒舒适适、自自然然安静了片刻。

    这时砍雨回来了。他高视阔步飙进豪宅,一路脱下沾满尘土的薄麻披风,又放下跨肩长布包儿,随手抛给候在一旁的家仆接着,就直奔寝间,见情妇沐浴刚毕,完美的肌肤看上去香嫩可口,遂一步登上卧榻,肢体伸长了贴倚着美人儿后背,并伸出黝黑的左手抚握美人儿肩头。情夫回来了,汗腻的气息和粗糙的手掌充满男人味儿,美人儿心满意足「嗯」了一声,即开开心心转过身来和砍雨相视而笑。

    「砍雨,猎到什么回来?」美人儿枕着厚垫慵慵懒懒躺平了问。

    砍雨答,「大宗的好货耶。有大批大批的漆器,还有红榴石,还有蓝琉瓦,还有浆白玉,还有明铜镜,一定是大东京城里流出来的走私货呢。」

    「有什么好玩儿的没有?」美人儿好奇心起。

    砍雨笑说,「就知妳要问!」说着即从兜儿里掏出一块斗大的翡翠搁在手心儿,让美人儿拿去。

    美人儿边看边品评道,「好漂亮的绿呀!这不是墨绿,也不是翠绿,是鸭头绿呢。多别致呀,这么深邃,望都望不透哩。」

    砍雨累得不得了,人一放松就睡着了。美人儿由着他睡,自个儿把玩着翡翠,一会儿搁在手背的中指根儿上比一比,一会儿搁在胸口低头打量打量,玩儿了半天,还好好瞧了瞧砍雨安睡在她身边儿的亲爱面容,这才握着翡翠倚在砍雨肩头,沉沉睡去。

    不久,石胆到,由明月老人登门通报。一名家仆毕恭毕敬把石胆请进去上座,并且沏了两碗烧酒奶茶奉上,另一名家仆则飞快跑进寝间通报砍雨。砍雨一听石胆来了,大为吃惊,从床上猛起,翻身下地,匆匆交代美人儿一句「美人儿,快打扮见客」,随即大步跑去前厅。石胆才见他老远出来就热切叫了一声「砍雨!」生性沈郁的砍雨则一路冲到石胆跟前,想也没想就噗通跪下叫了一声「大哥!」然后竟垂下头哭了。

    石胆弯身扶起他来,砍雨又忙着朝明月老人一拜,说,「明月大爷,失礼了!您二位大驾光临,我没能早早迎出去,失礼失礼。」

    明月老人笑着说,「砍雨不要多礼,快跟你大哥叙叙旧,我不打紧的。」

    砍雨看着既是同乡又是拜把兄弟、更是他曾效忠过的王储石胆,感觉太亲、阔别太久,不免悲从中来,再次热泪盈眶激动了起来,喊着说,「大哥,您给找着啦?我都没想法儿救您去,惭愧啊!惭愧!」说罢即重新跪地,痛哭失声,这一哭,把多少乡愁都给掏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石胆知他在沙漠一角独自打拼的孤寂和沉重,遂由着他孩子似地哭了个够,什么话题都还没展开呢,家仆就前来禀报道,「酒菜已备妥,请移驾餐厅用饭。」砍雨这才连忙起身,抹了抹眼泪,把石胆和明月老人让进里屋上座,而美人儿这时也已打扮得艳光照人,殷懃帮忙招呼贵客。席间大伙儿畅谈砍雨曾为山贼成员的往事,后因一心想发财,脱队离乡来此打拼,纵横大漠卓然有成,摇身变为西域一名巨商。砍雨谦称,「不敢,不敢,我为了餬口,作点儿小本生意,充其量是名奸商而已。」石胆低下头微笑,心想,奸商这话属实,砍雨靠那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发财,毕竟不是正道。而砍雨跟过石胆多年,对石胆正直清高的为人太了解了,心里也知石胆对他的行事作风颇不以为然。可是老国王仙逝,石胆又遇险获救,久别重逢,看在旧日拜把兄弟的情份上,大伙儿都放下歧见,真情流露把酒言欢,仍是非常尽兴。

    时值傍晚,大伙儿酒足饭饱,两位旅人也十分困倦了,遂由家仆伺候着到客房就寝。明月老人护主有责,自然跟石胆同睡一间房,师徒俩在彼此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分睡两张卧榻。砍雨来道晚安,并再次抒发久别重逢的惊喜与感怀,正要告退却被石胆叫住,说,「砍雨,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见石胆神情严正,砍雨乖乖跨上石胆的卧榻,盘起腿来跟他对坐,竖耳倾听,于是石胆开门见山说,「我要说的话,没对外说过,砍雨,你听听就好,别去传,知道么?」

    砍雨遵命答道,「我知道,大哥!」

    石胆接着说,「要是我爹爹的死没牵累西犁的国政,我会就此罢休,不求复仇,以免冤冤相报,家国不得安宁。可如今父丧之后我遭人暗算,我堂叔石心忙不迭地又篡了位,几件重大变故接二连三发生,事态严重,非处理不可。而这些不幸的发生,我想,恐怕全都是石心一人主导的……。」

    「什么?老国王的死跟石心有关?」

    石胆痛苦不已点了点头,正要回话,砍雨却正色敛容抢着说,「大哥,老国王驾崩,石心篡位,您又落难,我以为石家王朝就这么完啦!石心那个小人真是不自量力的贱驴儿。老国王何许人也,他又何许人也,贵为亲王还不知足,管他出身有多高,不肖就是不肖,不才就是不才。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为什么要扰局闹乱子呢?真不是个东西!我去杀喽他去!」

    石胆说,「主持正义来日方长,我们会从长计议,你也不要太激动了。」

    砍雨不能接受,抢着说,「碰到这么下流的个小人,您怎能就这么退让了呢,大哥?这岂止是主持正义,这是父仇必报啊!您既然知道老国王是他下的毒手,您自个儿差点儿也连命都给他糟蹋了去,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消灭乱源不就得了么?您还从长计什么议嘛!嗐!」

    「砍雨,你说的话,只对了一半。你说乱源该消灭,是吧?恨只恨眼前直接杀了他也解决不了问题!要消灭石心唯有想法儿彰显正义,教他的余党输得心服口服,才能除一除百、一劳永逸啊!」石胆答。

    「可是……,嗐!」砍雨沈不住气,还想辩,却辩不出个道理,石胆则微笑着不再置评。砍雨心里也明白事情不是这么单纯。篡位既能成功,代表石心的党羽业已遍布宫中各层级,因此推翻石心已非一蹴可及,非从长计议不可。

    砍雨静下来想了想,提出质问道,「大哥,您何以判断暗算您的并非另有其人呢?想篡位的绝不止石心一人呀,可能是多路人马各显神通,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呢!」

    石胆耐心解释道,「我讲给你听。依我判断,我爹爹的近侍都死在大东黄巾军的大刀底下,而我被暗算,中的是百衲族的毒箭。可百衲族早就灭族了,有谁会下这毒手呢?我想了半天,庆膻国跟百衲族虽无渊源,可国界有一半是重迭的。」

    砍雨打岔说,「这话怎么说?我没懂。」

    石胆往下说道,「这百衲族灭亡和庆膻国建国,时间上,前后相隔了五十年,不过占的可是同一块土地,都在刺爪山脉以南最阴湿闷热的地段,不是么?我想,百衲族虽亡了,当地流传的那套毒蛊巫术说不定残留下来,给庆膻国的王室利用了去。」

    砍雨进一步问,「那,庆膻国跟您有何冤仇,要置您于死地呢?」

    石胆答,「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刚说了,杀我父王最有可能的是大东黄巾军,暗算我最有可能的是庆膻国,对不对?而石心就在父王跟我连连出事儿的节骨眼儿上,万事俱备、轻轻松松篡了位,你说他嫌疑大不大?

    我再跟你说,石心的嫌疑最大,有俩原因。第一,大东是他妻子的娘家,第二,庆膻国是他母嬷的娘家,两国都是他的姻亲哪!」

    砍雨「啊……?可不是么!」喊了出声,同时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看明月老人,明月老人则频频点头,表示同意石胆的推测。

    砍雨惊异道,「大东跟庆膻国一个在中原,一个在山里,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素来就没半点儿渊源。我原以为您到处树敌,所以多路人马各怀鬼胎,没想到这么些阴谋背后的藏镜人只有一个,不但是个内贼,还是您自个儿堂叔!这个石心!我非叫他千刀万剐不可!可是,」砍雨不解,「就算大东是他妻子的娘家,他用得着与您为敌,还杀了您父王么?」

    石胆答,「石心早年出使大东,京城一住就十几年,汉语说得挺溜。他到处运作争取机会代表西犁国跟大东联姻,娶了孋心公主回来,却从此叫孋心给牵着鼻子走,心都向着妻舅家,只知拢络大东皇帝,早把西犁国忘得一乾二净。石心亲大东,胳臂往外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这些年,大东『王公』唆使靖远大帅连连出兵挑衅我西犁,结果造成社会动荡,朝野人心思变,偏偏为石心篡位铺了路。

    这些都没话讲。如果石心对我父王忠心,能够处处维护西犁国权益也就罢了。毕竟,于公,他是西犁国驻唐特使;于私,他是我父王的堂弟。可恨的是,事实证明他竟野心大到密谋叛变。

    石心明里讲得好听,说要两国友好、经贸交流,暗地里却一个劲儿拿西犁宝贵的资产去满足王公一己的私欲。你看他才即位就出卖我西犁,把那成堆的地产和矿藏送出手去,还割让了成片土地,使黄巾军得以霸占进出西域的喉眼儿,这样军事上、买卖上,王公和靖远大帅就能得到地利之便据地称雄,而石心则奢望能以王公为靠山,安坐他西犁国王的宝座。」

    「可老国王在的时候,连大东皇帝都对他平等互惠、以礼相待,皇帝底下这俩人怎倒这么嚣张?还真敢哪他们!」砍雨不平地说。

    「说得是啊!现在可好,石心一上任就威逼良民为奴、强拉民女为妓,横征暴敛、胡乱课税,税金高达过去十几二十倍,什么名目都有……。」

    砍雨接腔,「我知道,我知道,还有什么守望相助税!这还不止,西犁国还跑出大批移民到外地来找头路,真是怪事儿一桩!」

    石胆慨叹道,「石心自个儿生活已骄奢淫逸到极点,还要额外拿钱去,向予取予求的王公俯首称臣,早就被人吃定了。这样下去,百姓生计大有问题啊。嗐!」

    砍雨听了这些气愤不已,也深深同情石胆肩上所扛的复国重任,正觉爱莫能助,石胆终于讲到重点,说,「砍雨,你我兄弟多年,我今日远道来此,有一事相托,你可以仔细考虑,绝不要勉强。」

    砍雨赶忙回说,「大哥,我当年脱队离开您,跑出来赚钱,变成一个杂碎,手上除了血腥味儿,还有铜臭味儿,我太没出息,离弃了弟兄们,对您不忠不义。今儿您不嫌弃,大驾光临,还对我说这么些体己话,要是我这条贱命对您还有利用价值,我砍雨这些年也算没白活了,您就快请吩咐吧!假如要我回去打仗,我明儿就跟您出发!」

    这时,明月老人开口了,说,「砍雨,你是个好人。过去你跟随石胆打游击,抵御外侮,曾经也是一片赤忱,有苦劳有功劳。你跟石胆兄弟一场,石胆都铭记在心。

    如今你辛辛苦苦在这外地成了家,建了业,这是你的选择,石胆没资格把你连根儿拔起,叫你回去打仗送命。更何况你本来就爱钱胜过父母,爱女人胜过弟兄,当初才会离开家出来打天下。如果硬要逼你回山里头去,做那一天到晚忠孝节义的侠士,恐怕你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愿意吧。我这话说得对不对,砍雨?」明月老人资格老,即使对砍雨这么个成天杀人放火的狠角色,还是当作一般晚辈,倚老卖老,敢于直言,逗得三人都笑了。

    「不要打仗,那是要做什么呢?」砍雨纳闷得很。

    石胆眼神专注,表情凝重,回说,「你杀人不眨眼,滥杀无辜不知凡几,心狠手辣活过了半生,唯一只对女人家心软。既然你爱女人,知道怜惜女人,我要托付你一个重大任务,这是我石胆个人对你的请托。」砍雨屏气凝神,等着谜底揭晓。

    说到心里的痛处,石胆努力克制住几近崩溃的情绪,轻声说,「砍雨,我认识了一个好姑娘七晴,她人不见了。弟兄们都分头在找,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大海捞针哪!天下女人有的是,可七晴只有一个。你是个能爱能恨的人,你明白我的感受。

    眼前复国要紧,我分身乏术,没法儿遍地搜查她下落。这七晴,我就拜托你了。可以么,砍雨?」话没说完,石胆就点头致意先谢过砍雨。

    砍雨见石胆对七晴无限牵挂,不禁为之动容,连忙伸出双手握住石胆肩头,恳切下了承诺,说,「大哥,这辈子您从不涉及儿女私情,孤身一人这么多年,这会儿谈起恋爱竟是这么地情深义重。您和明月大爷看得起我,把心头上这么大一件事儿交给我办,实在是太抬举我,太让我惭愧了。这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了,我舍了性命也会办成它去。您放心吧,我相信七晴既然被您看上,铁定是个好命的姑娘,她一定会没事儿的!」说毕兄弟俩起身拥抱,久久才放开。

    砍雨向两位贵客道过晚安即退出去,而石胆和明月老人既将七晴这后顾之忧交托给了砍雨,也就强迫自个儿早早入睡,明日好继续他们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