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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非山」山脚下有个固定市集,每逢初二、十六总要吸引成羣乡亲采买货物并且交换小道消息,疏通疏通无形的见闻和有形的物资。

    市集外的碎石子地四面堆栈石块为界,构成格局完整的一座大广场,广场中央竖起一对对撑竿,搭出一座木造长廊作为主要通道。晴朗的日子人潮一阵阵拥来,有的妇女挽着丈夫手臂闲逛,有的妇女三三两两结伴同游,兴致高昂处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一时之间各色人等汇集,摩肩擦踵盛况空前。

    广场上有个名叫「生貛」的男子,留了一头灰褐掺白的及腰波浪长发,卷度细密,紧紧实实披在两肩,头上还斜斜戴了顶小方帽儿。四十好几的他虽上了点儿年纪,可英姿犹存,看得出年轻时曾相当帅气过。他长脸宽颊,下巴颏方中带尖,浓眉粗黑,棕色的一双大眼带了笑意、幽幽瞇着,眼角稍稍松弛下垂,一口牙如珠贝般晶莹洁白,说起话来不时绽开笑靥,作为亲切,丰采迷人。

    烧茶铺门口草棚下的大木几上一套檀香色茶具已就位,宽边儿托盘里有个精致小茶壶、两只小圆杯、一小筒墨绿茶叶、一枝竹签、一块素净拭布和一只广口杯,脚旁一座砖砌小灶炉上热了一壶水。茶是地道「羽白尖儿」,总要四月雨季前的十来天内,抢着叫年轻女孩儿小心翼翼把每枝茶茎最尖端的两叶夹一嫩心儿采下,才称得上是羽白尖儿。

    水将开未开,正好。好像灰鹰见着巢内幼鸟各个小巧玲珑的睡相,一时情怯下不了手似地,生貛强有力的大手就这么伸向一件件精致小茶具,不甚老练地动手沏茶。他生生涩涩先在小壶里填了茶叶添水,再用姆指食指揑住细细的壶柄高悬小壶往托盘里注水,第一泡茶仅拿来温了杯子。第二第三泡茶没那么涩,烘培过程带来的干燥味儿走了,才好喝。还没啜呢,他瞅着小杯里琥珀的水色,再悄悄吸进杯口蒸气里的香,知茶一定甘醇,遂一口喝下,又依样泡了几道才歇。

    喝上了茶,生貛右肘横放大木几上,胸口倚着几缘,开始为聚拢来的布衣百姓讲述传奇,这是广场上众多余兴节目之一。过来人谈当年勇,滋味儿苦涩。看他饱受风霜的粗黑面皮细纹累累,个中可有多少沧桑不足为外人道!生貛耗去了大半生岁月叱咤沙场,如今功不成、名不就退休在这儿闲磕牙度日,不免无端自惭形秽。幸亏他阅历深,想得开,才得以勉强释怀,笑看人间。只是笑声总嫌有那么点儿过于刻意表现爽朗,毕竟泄露了内里的无限辛酸。

    广场往前走一段路就是「莫非市集」。市集中央通道两旁净是石造房舍,搭出来的木板棚子远远撑向路中央,都快过半。每隔一两户就有这么个棚儿,左右夹攻,感觉上压缩了来人走动的空间,让规模不小的市集显得拥挤不堪。砍雨家里那位美人儿侧骑着一头单峯骆驼,神色低调地静静路过闹市,任凭沿路商贩叫卖却不予回应。

    美人儿穿了一身黑衣宽裙,暗红厚麻的大方巾露出额际一段金发,并轻贴额角别到耳后,顺着长发披向后背,宽裕的布料轻拢双颊,平添神秘感。她戴了拳头大的一对银制耳饰,长过下颌的环圈串了几颗彩色小珠珠,罗列在耳环下缘来回滑动,行动间若隐若现。美人儿深具成熟风韵,不招摇、不炫耀,却透出只容远观、不可侵犯的一种沉着冷静的美。周遭人来人往干扰下,她的骆驼张口大鸣了几声,美人儿却始终低着头、偏下脸,未曾抬眼正面对人。纵使如此,她半遮半掩的花容月貌仍磁石样儿地吸引人心。成羣游人经过她皆不禁回头巴望两眼,可她都不予理会,只心意坚定地直朝广场骑去。

    走出市集,美人儿撂下骆驼下地步行,来到广场上的烧茶铺棚儿下。生貛吹牛吹得正起劲儿呢,眉飞色舞为民众讲述传奇,讲着讲着头一撇,忽见美人儿端立他跟前。他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心一沈,板起脸挥了挥手跟羣众说,「好了好了不讲了。听够了可以了!我累了,今儿到此为止。走走走都请走吧!」羣众见他喜怒无常,不知何故竟下起逐客令,觉着挺没趣,满口发着牢骚,很快就散去了。

    美人儿自个儿找了几案对面一张小凳儿坐下,叫他道,「生貛,好久不见了。」

    生貛没好气,头也不抬就把她的话冲回去,说,「哼!是好久不见啊,奇怪妳还记得起我来!妳老老实实过妳的好日子不行,没事儿偏跑这儿来搅局做什么?」

    美人儿早料到生貛会这样反应,所以根本不把这点儿讽刺放在心上,只径自说明自个儿来意。「生貛,我有事儿托你,你好好跟我讲话!」

    生貛不愿跟美人儿好言相向,又止不住好奇心,想听听她有何事相托,遂不吭气,默许美人儿往下说。

    美人儿很技巧地起了个头,说,「西犁国这几个月风风雨雨,你听说了么?」

    生貛不应不答,意思叫美人儿自个儿往下讲,他若听得满意,自会回话。

    美人儿接着说,「西犁老国王死了,王储石胆遭人暗算,锦绣亲王石心又篡了王位。石心这个人心术不正,骨子里是个卖国贼,又没治国的才干,好好一个西犁国眼看就要民不聊生。」

    生貛的话匣子稍稍给打开,顶了她几句,说,「那又干我们什么事儿?妳不是西犁人,我也不是西犁人,人家要亡国,就叫它亡吧!我还自顾不暇呢,哪管得着它那些闲事儿?」

    美人儿不服气说,「可那王储石胆是个勤政爱民的好汉啊。好好的国家不让他治理,却落到一个小人手上,把国家给糟蹋了,那得祸害多少世代的百姓呀!何况,西犁的好与不好,仍旧大大影响我西域的好与不好啊。真奇怪,你不是西域人哪?你不住西域啊?那,西域的事儿都归我这女人家管好了,再也用不着你费心。你就尽管坐在这儿,跟那些不相干的阿猫阿狗闲磕牙去。你磕嘛,你磕嘛,我走了,叫你磕个够!」

    美人儿给惹毛了,讲话火气挺大,斗嘴斗得生貛皮痒难耐,兴致来了反而心软,道,「那妳说嘛,石胆当不当政,跟我们有啥关系?说来我听听!」

    美人儿知他在拿翘摆谱,倒也由着他去,只要他在听,就达到目的了,于是说,「生貛,我知你气我移情别恋,跟了砍雨走。可砍雨是你的头目,人家的确样样比你强啊!你看,他给了我一个象样的生活、一个安定的家、一个有钱有势的身分地位,他还比你来得温柔体贴得多。你哪一点儿比得上他?又有什么好气的呢?」

    「哼!哼!哼!」生貛听着这番不入耳的话,心里不得不承认美人儿句句实言!他虽气不过,却想不出任何理由可反驳美人儿,满腔不平憋在胸口,抑郁难当,只好压低嗓门儿、喷着鼻息,有意无意发出几下怪腔怪调的冷笑,表示不以为然。

    美人儿故意忽略他的冷笑,接着往下劝。方才,是晓之以理,现在则打算动之以情。她说,「生貛,我虽跟了砍雨,并不表示你我的过往不值一文钱啊!你初初认识我的时候,我才多大?我的青春整个儿是你陪着度过的。光冲着这一点,现在也用不着恩断义绝嘛,我们交情永远在!你心里要是有我,就捺着性子,好好听我把话讲完。」生貛一听,这藕断了,丝还连着?搞不好美人儿跟他还有复合的希望哩!要不,说不定也可以背着砍雨常见面。刚她不是讲了么,他俩恩未断、义没绝,交情还在呀!生貛朝这方向一想,枯槁的心里顿时燃起了明光,遂收敛起他那死乞白赖、无端讽刺的态度,静静听她说下去。

    美人儿说,「这石胆跟你没多大关系,但是跟我们关系可大了,他毕竟是砍雨来大漠打天下之前歃过血、拜过把的大哥。砍雨能有今天,也都亏石胆多年来训练他、□□他、收容他、爱护他。今儿石胆有求于他,砍雨绝对义不容辞。这你总同意吧?」

    生貛闷不吭声,但未反驳。

    美人儿接着说,「石胆自个儿如何,你姑且不要管。可他有件要紧事儿需要帮忙,就是他的心上人失踪了,要砍雨去给他找回来,砍雨二话不说就要我来托你。这个忙,你帮定了,行么?」

    生貛心里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儿。做为一个失恋男,独居多年,他没有一天不怨叹自个儿命苦。这样一位曾跟他朝朝暮暮的美人儿,竟拱手让那薄情寡义的头目砍雨给横刀夺了去!生貛当时没敢抗议,仅消极退出,自我放逐,最后流落此地,在市集外摆摊儿,以耍嘴皮子、讲故事为业。如今,令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儿重现他眼前,却要他帮情夫砍雨的忙,替石胆找回心上人。习于自怨自艾的生貛忍无可忍,终究还是丧了美人儿一句,道,「我又不是大善人,也不是牵红线的。这种事儿找我做什么?」

    没想到,美人儿对他笑了。

    那笑容在她那张娇嫩的脸上绽放开来,甜蜜无比,好像又回到当年他俩卿卿我我的时光。这么多年过去,生貛和美人儿竟还能如此你一言我一语讲来讲去,多么亲密啊!生貛一高兴,不觉露出一个尴尬的傻笑,无意间就对美人儿的要求满口答应下来。

    美人儿绝代风华的背后毕竟免不了虚荣心作祟。她不过费了点儿唇舌,稍稍挑旺生貛对她的爱慕之情,事儿就轻松谈成。想到这儿,美人儿对自个儿左右逢源的女性魅力不禁洋洋得意起来。离开广场烧茶铺之后,她丰姿绰约地骑上骆驼背,颇为自觉地拿出那副矫情的低姿态,随即在羣众欣羡的眼光下,半掩面、半低首,自顾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