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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绑蒙人蠢动,代志大条了。王公坐镇西域多年,全面负责「蛮夷」的安抚与归顺工作,对于绑蒙人作乱这么大的危机却未能防微杜渐、及时遏阻,显然施政不力,官位很可能不保。

    王公除了这个外患,还有内忧,头号内忧就是妻妾不合。家里几个女人勾心斗角,当家地位的争夺战暗潮汹涌,镇日气氛诡异,让他心神不宁、情绪欠佳。次一号内忧则是家规松弛、纪律甚差。府里男女家眷的生活圈通通局限这宅邸内,成天打头碰脸地,是非多,诽闻多,本就纠葛不断。加上王公交游广阔、宴会频仍,家里出入分子复杂,前来巴结的巴结、鬼混的鬼混,更提供太多负面示范,使王公府败坏得家不像个家。第三号内忧是王公寄望甚高的长公子兴邦不成材,害他伤透脑筋、费尽思量。美仑美奂的这么一幢豪宅只顾了门面,一旦进屋却大小难题层出不穷,乌烟瘴气的让王公不胜其扰,常巴不得不要回家算了。

    王公夫人年方五十,一身老太太打扮,却称不上老,膏得乌亮的一头直发大大方方、结结实实在后脑勺梳了个髻,略见风霜的面庞犹存几分标致。个头儿娇小的她这会儿正侧着身伫立在正房主厅的内墙边儿上,大白天,屋外光线明亮,刚好照上她那一身刷新笔挺、几近黑色的暗红绸缎对襟宽袍儿,与下襬底边儿露出的裤脚和绣花鞋。日光所不及的后半间厅房过份幽静,暗得看不清摆设,一整个早上,人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连个影儿都没有,要杯茶水,唤了半天也叫不来一名丫鬟,想必通通挤在后屋磕牙聊天。这些丫鬟日子舒服惯了,正事儿一件也不记得做,倒是那些杂不零星八卦消息成天听来不少,一碰面就东家长西家短,损人损个没完。

    夫人翘首窥望了一早上,望的不是别人,正是西厢房二娘住处前厅里诸女眷聚在一块儿说话的热和景况。二娘脸蛋白嫩,敷上厚厚脂粉,浓妆艳抹得厉害,光泽的一头乌丝中分,梳了个标致的髻低低贴在后颈项上,造型一丝不苟。她身上的绫罗短襦料面绿得发亮,配了条墨绿色曳地长裙,刚好露出一双锦鞋的绣花鞋头,长大的帔帛还绣满粉艳的芙蓉枝叶图案。她浅浅坐在赭红花梨木靠背椅的椅面边缘,左手轻置右腿上,右手则掐起兰花指,以手背贴拢发鬓,装腔作势地反复抚弄,与诸女眷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腔。

    二娘长相并不出色,人也不够能干,可她心机深重,满脸自信,老爱高高扬起下巴,吊起一对丹凤眼,过薄的红唇紧抿着,从不讨好谁,也不在意谁,闲坐在那儿不自觉地斜眼挑眉,瞅着前边儿来人,好像总在打量些什么、计较些什么,头颈腰臀之间还老微微扭动,任凭翠绿的长耳坠子晃呀晃地,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儿,好像没事儿挫挫对方锐气就能助长自个儿威风似地,自卑和自高混杂,心眼儿相当狭小。这个家里她行情好、身价高,渐渐恃宠而骄,主掌实权,府里上上下下她都没放眼里,在一堆老老实实女眷心目中是个惹不起的麻烦人物。

    二娘的贴身丫鬟怀里抱着二公子兴祖,跟诸女眷凑在一块儿陪着说笑。贴身丫鬟头顶梳了俩包包头,包包头侧面簪上三两朵粉红小花儿,余下一把长发垂散后背,穿的是绣了粉梅图案的浅米色上襦下裙,个儿比主子高出两个头,身材欠玲珑,竹竿儿似地跟在二娘身边儿,很是碍眼。她直条条的一字眉眉梢往上吊,细长的双眼也跟着往上吊,五官长得有些粗糙。仗着主子得势,贴身丫鬟自以为高人一等,镇日梗着脖子、端着个架子,不屑顾盼左右,刻意摆出来的派头不亚于二娘,甚且犹有过之。

    紧贴着二娘座椅摆了一张成套的赭红花梨木茶几,隔着茶几另有一张花梨木靠背椅,坐的是地位次要的三娘,其余还有三四位妾姬婢伎和七八名陪侍的丫鬟,通通簇拥着二娘,高矮错落、立了一堆儿,占去窗边儿的半间厅房。她们心里究竟服她不服?是真感情好或只是得罪不起?没人晓得,但是西瓜偎大边儿的道理总懂得,表面上倒是一股脑儿讨好二娘。于是一伙人势力庞大、气焰高张,镇日念兹在兹就是要排挤夫人,挫光她的锐气,帮着二娘出头。

    性情刁钻的三娘坐在椅面儿边缘,凤眼生得挺媚,可眼神散漫,不吸引人,两道画眉工整而匠气,涂得过红的一张樱桃小嘴腻味儿得很。她头顶梳了个团髻,团髻后端和左右两侧各戴上一只花钗,穿着质料上好的宝蓝对襟窄袖短襦和高腰长裙,总爱揑着个娇美的嗓音,语调措辞都很造作,讲起话来眉毛上扬,不住地撇嘴,装模作样得厉害。二娘口头上拉拢三娘,说这两天园儿里玫瑰长得正好,三娘该趁空挑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让园丁铰下,拿回房里插去。见二娘释出善意,三娘当然满口答应,表现得十分领情。

    王公的么妹亦即诸位妻妾的小姑年近六旬仍单身未嫁,骄纵成性十分难处,可基于利害关系心全向着二娘。她头发整个儿往上梳光,做成高耸入云的个发鬟,因发量稀疏又长期抹油,中空的鬟从侧面看上去就像纸一样薄。发鬟上端簪了一株名不见经传的米白小花儿,花茎姿态玲珑有致,超出发鬟四五寸高,鬟的根处还斜斜插了一支长发簪,末端垂下一串珠玉,整体打扮十分不协调。她有张额窄、颊宽、下巴尖又短的猫脸,干巴巴的颈项骨瘦如柴,皮子纠扯着,筋脉浮凸,相貌十分单薄。

    当夫人朝这厢张望时,小姑正龇牙咧嘴讲着闲话,笑说长公子想娶媳妇儿,可不晓得哪家人那么白目,竟会相中一个他!挖苦长公子贪爱女色的没出息相时,小姑不住地贫嘴,未留一点儿口德,讲到得意处,自个儿更先笑得屈膝折腰、前仰后合,前臂上扬频将袖子后甩,猛用手势加强语气,巴婆心态表露无遗。

    既然话题都绕着长公子转,二娘的贴身丫鬟为了凑兴,就把昨日陪王公夫妇及其千金、外孙郊游赏花时,撞见长公子在边坡偷情的独家消息掏出来,加油添醋向大伙儿爆料。二娘既听说夫人房里出了家丑,人一来劲儿更不把夫人放在眼里,灵机一动还交待小姑往夫人那儿传几句话去。此话一出,大伙儿知二娘忙起正事儿,也就散了,各自回房用午饭去。

    甫离开西厢房,小姑即忙不迭往夫人房跑。单薄瘦小的她身上空啷啷挂了件长袍,由于心眼狭小、心态猥琐,长年习惯缩头缩脑搬弄是非,因此下巴往前杵久了收不回去,背也有点儿驼。她生了一对招风耳,眼睛过大,眼白满布血丝,眼角呈赤红色外翻,近看好不吓人。一进门她就噘起两片薄唇叨念个没完,动不动还翻个白眼,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气急败坏要夫人给个说法。她说,长公子开销过大,无论如何不能再挥霍下去,二娘当家理财不容易,势必要缩减夫人房里的津贴、月钱。此外,老太翁老太夫人不能全赖给二娘一人孝敬,为公平起见,夫人每月所出的份儿钱还得加码。

    小姑乘胜追击说,看长公子这点儿出息,这个家不败在他手里就行了,哪还指望他掌家?王公一旦归天,长公子靠不住,府里所有人都得靠二公子兴祖独撑着养活。眼面前浪费这么多钱在长公子身上,倒头来他却什么本事儿都没有,只会玩女人,这样下去赔上的不只是二公子的前途,也是全家人的未来。二娘要为二公子打算,钱得花在刀口儿上,还劝夫人有空也多管教管教自个儿儿子,别叫他在外头丢人现眼,拖累王公。小姑偏袒二娘,什么难听的话都讲得出来,讲完未待夫人回应即掉头走人,着实欺人太甚。夫人失宠于丈夫,不得不向当家作主的二娘低头,捺着性子听小姑传完这些话,当场为之气结。

    二娘带头跟夫人恶斗,可寒了王公那颗心,久而久之腻了、倦了,遂在外头筑起一幢规模小巧的别馆,安置了一名新纳的姬妾。

    别馆典雅隐密的小房间一侧,二十出头的汉族姬妾跪坐在离地垫高十来寸、铺以光滑木板的几榻上。她穿了件青丝缎大宽袖对襟短襦配蓝底白条儿齐踝长裙,料面上绣饰鲜艳,一丝不苟的黑发紧贴额际,头顶梳了个「工」字形紧实俏丽的小花髻,额头裸着未留浏海,露出线条完好的一张鹅蛋脸儿。几榻上,黑漆木制的卷头案周边儿鎏金,案旁立有一盏落地灯,长长的灯柱到顶折弯下来,垂吊着一只白灯笼。姬妾背后摆了一扇小画屏,上头绣了幅秋菊图,小房间里光晕鲜黄而温暖,跟姬妾的端庄娴雅极为搭调。

    王公为姬妾派了一名保镳,全时间顾着她独居别馆的人身安全。汉胡混血的中年保镳拥有一张属于少年郎的青春面庞,皮肤白皙,浓眉错杂,鼻梁高挺,下巴尖俏,椭圆长脸粗犷中带有几许文雅气质。保镳依循唐俗,一头长发服服贴贴拢好,梳了个中规中矩的椎髻,身着素麻窄袖长袍,越试着要汉化,越凸显出天生的浓浓胡风。保镳性情豪迈但是知书达礼,两手交拱、沈稳得体,颇能谨守姬妾跟他主仆之间的分际。二娘满以为这辈子吃定了王公,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家里作威作福,作梦也想不到有这姬妾、别馆与保镳的存在。

    王公府祈祥园里「苹莓树」错落而生,石灰色树干粗细中等,树皮处处剥落,有只浅驼色猕猴儿左手握住右肩,右手上举绕过头顶环抱左额,蹲踞矮枝上。牠不老不少,一双小眼漆黑明亮,嘟着双唇、嘴角下垂,露出一脸无辜相。见有人来,猕猴儿飞快攀了几步,巴住高枝看苗头,原来是三十好几的胡族妇人「珠儿」被王公请来府里作客。珠儿生了一张腮骨方正的瘦长脸,宽大的薄唇搽成暗红色,唇边儿抿出许多细纹,一头金发分成一股一股粗发束,松松编起来拢在左颊旁。她穿的是茶色盘领连身蓬裙,罩上一块细绢披肩,尾端垂挂胸前,揪在手心儿。

    姿态拘谨的她独个儿逛到苹莓树下闲站,面带一抹紧张的微笑,怯生生放不开来。苹莓树主干低处的细桠分枝节节延伸横杵在她眼前,枝头生出一串串艳红的小果子,满是夏日缤纷。树顶的猕猴儿动作灵活,三步倂作两步攀过横枝来打招呼,逗得珠儿惊喜窃笑。正稀奇着呢,二娘的女儿水水跑来她跟前,抬头指称,「猕猴儿!」珠儿马上响应道,「对呀,是只猕猴儿!」并对孩子的聪颖百般称许。

    于是珠儿就在那儿自得其乐,消磨时间,杂役家仆往来园中,她也不以为意,只管继续赏花。例常出现王公家的那羣食客一批一批入席、一波一波续摊,川流不息把王公家忙得人仰马翻。离晌午还早着呢,通霄玩牌的住客整晚没阖眼,甫下牌桌径上饭桌,把早中餐一倂解决。而那些澈夜拼酒对饮的饕客夜里醉昏了过去,一觉醒来饥肠辘辘,也都跑出来找吃的。

    王公邀珠儿到府游玩,当然有所企图。虽说她颇上了点儿年纪,姿色也不甚出众,毕竟仍是王公交游圈中难见的金发族类,光这一点就足以引起王公兴趣。至于珠儿手臂上的粗大毛孔、斑斑点点的苍白皮肤、青筋毕露的颈子、褐里带绿的浊色眼珠和稍嫌厚重的骨架都无损于那一头金缕般光泽亮丽的美发所激发出的异国情调。

    王公纳妾蓄婢成性,熬不过三年两载就想换换新口味儿,打打陌生女人主意。珠儿不知是哪家酒楼遇上的招待,王公趁府里热闹请她来,跟她献献殷懃、认识认识,珠儿也很懂得把握这作客的机会,尽量表现出女子的温婉,总希望能摽上王公、找到归宿。要不,起码也要踩着王公这块踏板,涉足富贵人家交际圈,给自个儿找位赎身的大爷,换取一张终身饭票。

    就在水水好奇缠着珠儿交谈的当儿,三娘从二娘那儿出来,上半身保持平衡以免把发髻给弄乱了,半走半小跑步地兴冲冲往玫瑰花圃赶去。水水见她打不远处路过,大喊,「三娘,看猕猴儿!」三娘才朝这方望了一眼,就明白王公又交往了一名新欢,气得玫瑰也不铰了,赶忙循原路回去,要把这第一手的消息带去给二娘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