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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溽热,汗湿衣襟。睡不好也吃不好的石胆寄居王公家中,气氛不对、习惯不合,感觉度日如年。
王公的家仆当中有一名小厮,是个胡人,在厨房做些整理柴薪、生火起锅的杂役,工作积极认真,为人谦逊而寡言,不像一般家仆那样庸庸碌碌、志气消沈地终年靠着议论旁人是非度日。石胆朝夕在园中散步观察地形,有时闲坐廊下少时,吟诗谱歌、沈思小憩。久了,不免跟进进出出后屋的小厮常打照面,寒暄攀谈之间,彼此培养了相当程度的好感和互信。
小厮二十岁不到,一头淡淡金发笔直扫向前额,展现出一派无所拘束的青春气息。皮肤白皙的他光洁无瑕的一张俊逸脸庞线条柔和却阳刚有型,修长的眉眼总是笑盈盈地瞇成一弯月眉,双唇甜美红润,下巴收得很尖,嘴角也总带着笑意,个性虽开朗大方,可神情中仍保有年少的一分怯生腼腆。他的浅蓝短袖衫前襟敞开,露出内里的盘领白衫,下着宽松过膝的半长裤,高壮的身量挺拔,整个人俏皮而不失敦厚,机伶而不失善良。志气过人但是涉世未深的他对于历练丰富的石胆崇拜不已。而石胆在隐瞒自个儿西犁王储身分的前提下,也以兄长的立场跟小厮分享了许多扬善除恶、济世救人的理想和抱负,且向他阐明不忠不义的王公拒绝沟通、一意孤行,必须加以铲除以免殃及更多百姓的道理。
这一日长公子要相亲。贵客临门,府里上上下下忙进忙出,小厮也来来回回跑腿,没跟石胆碰头。石胆还是那一身汉化胡人的白袍书生打扮,马尾梳得老高,再用一圈白布条儿箍住额际散发,盘腿坐在房间正中央地席上,就着低矮的一张卷头长案读书。屋内摆设极为简单,仅只一席卧榻和这张长案而已。昏黄的油灯光晕下,石胆定力十足阅读了数个时辰,安静度过潜伏王公家的最后时间。
离中饭还有一个时辰,客人到,一行人陆续被迎进坐落在宅邸东南隅铺了黑蓝相间琉璃瓦的入口门楼,穿越门后的小幅空地来到二门,二门门楼亦铺了黑蓝相间光泽耀眼的琉璃瓦,两级台阶左右两侧各种了几株山茶花,清清雅雅、秀秀气气,低调衬托着做工讲究的门扉。
进了二门,通过黑蓝瓦覆顶、贯以整排黑檀木落地棂花槅扇门的穿廊,走到抄手游廊底端转个直角,可见阳光洒下来,照亮廊外庭院。贵客一行人没进屋,仅沿这抄手游廊直接被带往正房后方富丽堂皇、占地两百亩的祈祥园里去。
园子里随蜿蜒地形筑了另一座曲曲折折的游廊,游廊侧面透空,由左右两排细圆柱支撑着黑蓝瓦屋顶,每隔五步的柱与柱之间设置了木条棂格矮槛栏,廊下并有搭高十来寸的横条地板沿着游廊弧度铺设,一路贯穿整座庭园。廊外花木扶疏,景致典雅秀丽。祈祥园中心偏南位置有座覆以暗红偏黑瓦六角攒尖顶的华丽大凉亭,矮栏环绕的凉亭以六柱支撑,柱与柱之间置有一张张长条木椅。
王公一身宽袍大袖搭配金镶玉腰带和皂纱幞头,十分讲求门面。官高位大的他没迎出去,就在祈祥园里候客,向大伙儿招呼致意、寒暄问好。准亲家夫妇及与王公素有往来、同样客居西域的汉族大老数名在互相客套礼让、几番推推拉拉之后,鱼贯登上两级矮浅台阶,走进亭下入座,在仆役奉上茶点的当儿,监督相亲仪式展开。
官服巍巍的簪缨缙绅都是专程给男方家长做面子来的。他们穿着正式,一个比一个派头来得大,然为了将就主人家安排的庭园相亲场景,不得不紧挨着彼此局局促促围坐一圈儿,又因好奇心驱使,齐扭过头来,探头探脑朝亭外遥遥望出去。最边儿上这位甚至还半蹲着起身,引颈要瞧个究竟。
庭园造景画龙点睛之作在于大小不一的左右两座半圆形荷花池,两池双双围绕一条不规则的中隔小步道,连通两端地面。荷叶高涨,池水荡漾,几枝粉花绿梗随风摇曳,满有闲情逸致。白卵石铺成的小步道较池面稍稍拱起些,当中刻意截断约一步宽的距离,好让两池之水相互流通。
从亭下长辈们所在之处望向池间步道,长公子兴邦和前来相亲的对象互动过程依稀可辨,单靠神情仪态也猜得出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女方戴了一顶假髻,插上金簪,眉眼外侧贴近两鬓处以鲜红胭脂描上一道月牙儿形的斜红面饰,衣服是上好料子裁的,宽大的袖口儿轻飘飘随手势摆动。她举止轻浮,明显对身旁的长公子很有意思,边走着边忸怩作态、故作娇嗔,不住想引发长公子兴趣,总之整个人就是静不下来,欲拒还迎地有欠端庄。长公子穿了长袍戴了幞头,打理得衣冠楚楚,礼当多几分庄重,却也下流得紧,始终窃笑着贫嘴回应女方。
长辈们眼睛雪亮,对这俩趣味低俗、肤浅滥情的男女看不下去,纷纷端起瓷杯、啜起老茶,找话题垫文件试图聊开来,好速速转移焦点,掩饰场面的尴尬。就在这时,两手背后的长公子老大不正经地把身子倾向女方,倚着她臂膀并弯下头去凑在她颈项间,哈着热气要问她几句体己话。不知怎地长公子倚过了头,加上女方矫情、作势要闪,两人重心不稳、失去平衡,在「呀……!」的同声惨叫中竟大摔一跤,各自落水,俩池里正正好一边儿一个。
众长辈见状大惊,连忙跑来探看,幸好水浅,救起来不是难事儿。可几名丫鬟臂力不足,忙唤府里男丁来;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规范,赶了来的男仆役不便伸手去搀,还得打发人去找来一根扁担,才间接把女方拦腹挑起。浑身湿透的女方整个儿趴倚在扁担上,花容尽失颜色,头发也都泡水走了样儿。这一跤跌得太意外,营救过程又大费周章,害她元气大伤,也顾不得眉来眼去地调情了,只知张开嘴大口吸气,久久、久久始惊魂甫定。这期间,长公子让人搀了一把起身,也没脸多说些什么,趁乱,摸摸鼻子就进屋更衣去了。
好好一场相亲,没想到出了这么个碴儿,男女两家颜面都挂不住。众长辈大老看这一对新人教养鄙俗、出息不大,加上落水的糗事把气氛弄僵了,都婉拒与双方家长餐叙,忙不迭告辞。
王公极力慰留不成也乐得轻松,巴不得客人走光了,自个儿可以好好静一静。为着拉拔这不成材的长子,也为着养活这散沙似的一大家子,他累了、倦了,对没完没了的诸多责任义务感到厌烦透顶。王公心想,「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啊!有谁可以顺顺溜溜、安安静静陪我随口聊两句,解解闷儿?」想着想着不觉来到正房找夫人。
王公夫人从祈祥园监督相亲返,前脚才刚进门,王公后脚就跟上来。主厅左侧靠墙有张矮几,左右各摆了张高背椅,王公惯常找里边儿一张坐下,两手拱抱着交互捅在另一只袖子里,全然放松,隔着茶几听夫人闲话家常。夫人是个好女人,但是生活空洞、言语乏味,除了埋怨相亲大出洋相之外,说来说去净描述些风湿耳鸣的病痛,再就讲起二三四房闲话,拉拉杂杂、琐琐碎碎的,王公向来听了就怕。今儿个一反常态,王公对夫人所言竟都微仰着脸耐心聆听,并分外亲切应和着,可夫妻俩相敬如宾共处了没半晌,二娘就赶过来凑热闹,唯恐王公给夫人独占了。王公乘机进里屋去,让仆役伺候着换了一套常服,出来再聊。
王公的常服是一件褐色绫罗盘领长袍,光鲜合身、浆得笔挺,可见他不论人前人后皆生活讲究,看重形象。他戴了顶五彩六瓣小圆帽儿,山羊胡留到一半,下巴满是短渣白须,一张急遽消瘦的脸庞精神很差,露出早衰的老相。二娘抢着讨好王公,把二公子兴祖捧了来,塞到王公怀里,频说,「您这宝贝儿子是个人精唉!整天吵啊嚷的,叫他吃、叫他睡,他都一概不合作,可一让您给抱在怀里,就一闹也不闹,乖巧得紧,还黏皮糖似地赖着总不肯下来呢。」王公接过还没足岁的小壮丁,瞧他同样戴了顶五彩六瓣小圆帽儿,活像王公自个儿的翻版,老的小的互相看对眼,果然把王公也给惹笑了。
大伙儿跟王公逗孩子逗得正高兴,二娘就被丫鬟请回西厢房会客。二娘老大不情愿留下王公和夫人共处,心里纳闷,这时候会是什么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