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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晒谷场外的草地上撑起一座长方形帐幕,四面帷幔整个儿掀开,用十数根细竿撑起,内外打通,帐幕下的土石地且铺上浅橘布巾,美观兼实用。众村妇身穿或深或浅的灰黑襦衫长裙,长布巾绕头一圈之后披在肩上,躬身把地上两三百条烤地瓜一个个并排搁好,拿大白布巾盖妥了防尘,稍后要让跳饿的舞者填饱肚子。忙完,一伙人又纷纷站直,回到帐幕右首边儿挤成一堆儿站好,等着被指派新工作。各毡包内负责预备菜的女眷还分头在忙,可家家户户老少村民已纷纷出笼,聚拢在晒谷场周边儿,让表演节目好展开。

    率先登场的两个女孩儿并排站好,彼此双手交握作为支撑,各自朝反方向后倾,歌着舞着。两人一式的发型花哨,左右各梳一上一下俩螺髻,致使头上风车似地多出四支角来。她们各穿了件白襦衫,袖口扎了三圈圆滚滚的羊毛镶边儿,外加一件小背心,下着短裙与毛线长裤,裤腿儿两侧扎缝边缘挑出一整排羊毛线头作为装饰。唱着唱着,她俩挺胸朝后缓缓弯至水平,一旁的大人则从地上端起一落小陶碟,适时往她们胸腹之间横膈膜位置一放,俩女孩儿即展现极佳平衡感,不仅稳住碟子,还继续弯到手掌贴地为止。村民见她们卖力练舞有了成果,纷纷报以热烈掌声。俩女孩儿不为所动,待一旁大人把碟子端走之后,专心一意挺腰回复水平位置,才直起身,露出天真笑容向观众开心行礼。

    出菜了!一名金发及腰的年轻女孩儿穿了件裙襬镶有小白花边儿的短袖及膝连身裙,裹了一块大方头巾,露出三指宽的发际。她托住一只大木盘,交给席地而坐的众乡亲一路传过去,依序揑起热呼呼的炸白菜羊肉卷儿吃。

    包括七晴等十几名年轻女孩儿陆续端了大木盘出来,穿梭在村民之间上菜,上菜的当儿受场上气氛感染,纷纷自得其乐摆动起来、就地跳舞助兴,七晴也不例外。她单腿屈膝,一步一踮原地旋转,首先将托着木盘的左手弯向下后背,右手又伸到下后背接过木盘,手腕朝前方旋转半周,手掌向前平伸,再撩掌朝右肩上方高举,每一旋腕就倾身弯腰载歌载舞,并换右手托住盘子,朝相对方向依样再跳一遍。驴哥家女眷负责出的菜全都分送完毕之后,七晴不贪图热闹,遂踱回晒谷场外的驴哥家大毡包门口,席地坐在手里还握着长柄「月冠琴」的一位叔公身边儿,陪老人家一块儿远远旁观晒谷场上的欢庆表演。

    下一名出场表演的村姑身材小巧玲珑,穿了件合身的翠绿长袖上衣和长裤,沿裤管侧边儿开衩处还绣上俏皮的大红花样。她左手攥着小手绢儿一角,双手轻握一支小短笛,有板有眼吹奏着。村姑有一头大波浪鬈发,鸟巢似地统统拢在头顶,一张苹果脸圆满玲珑,涂了胭脂的双颊红彤彤,长长的睫毛黑又浓,摇晃着两只小小金耳坠子,可爱得像个玩偶。吹笛时她眼目低垂,羞涩而专注,不懂得谄媚做作但微微露出真挚笑意。凑着节奏轻快的小曲儿,打赤脚的她边吹边弯起膝盖,两脚跟儿朝后上方快速交错蹬踢,身段清新自由、活泼讨喜。

    庆功宴之前躲在田地边儿恶补多日的那羣农夫头顶戴了鲜艳粉彩的漂亮花环,看起来各个脾气好、人单纯,谈笑之间和颜悦色上场了。他们的穿著大同小异,不外乎一式两件内白外蓝交领粗麻上衣,外加宽松的半长裤,上场后有人面朝东,有人面朝西,手拉手歪七扭八围成一圈儿,引起旁观羣众一阵骚动。大伙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看自家的亲戚邻居、熟人老友煞有介事上场表演,全都笑闹着起哄,喧腾不已。

    气氛正热的当儿,荷芳寨寨主的女儿「翩翩」上场了。性情开朗的她芳龄十六,戴了顶白色纹饰的小红圆帽,帽顶两端垂下细绳串起的一球一球白兔毛缀饰,身穿长袖白襦衫、曳地白长裙及暗红褙子,足蹬短革靴,双颊旁梳了两根麻花辫儿,余发披散。她明眸皓齿笑开来,活泼举止流露出骄骄女的自信,左手屈肘撩掌,左腿屈膝以弓步朝左前方跨出去,再换右肘右腿重复一遍,然后举起小小一把弓左划两下、右划两下,张弓射出一支竹箭,任它老远飞到毡包羣外围空地,表演弓箭舞。接着她双脚轮流朝后上方踢跳,并以左手击打右脚靴底,再以右手击打左脚靴底,反反复覆玩儿得不亦乐乎。

    一名装扮朴素、性情拘谨的中年使女陪侍在旁,竭尽所能凑着翩翩小姐的兴。她的深灰长发贴紧头皮,粗厚的麻花辫儿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身材干瘦、背脊笔挺地端坐场边儿,直握琵琶,五指随兴刷奏,权充乐手。她的一张长脸无限疲惫,两眼视线始终保持在水平偏低处,全程目不斜视,头脸身子也纹风不动,道貌岸然得厉害。除了中年使女之外还有许多女性长辈端坐她后方,微笑着观赏助兴。他们有的是陪侍身分,有的是寨主亲戚身分,一个个恭谨守礼、不敢造次。场边儿一名头戴小方帽、身穿宽衣宽裙的七八岁女孩儿表演看得高兴,欢欢喜喜手舞足蹈起来,同时不忘捧着一盆食物边跳边吃。怎知中年使女认为此举对翩翩小姐太不尊重,皱着眉回头射出两道锐利的眼神,闷声不响把那女孩儿震慑住,吓得她自觉踰矩,乖乖坐下,半天不敢再妄动。

    草场上夕阳西下,翩翩小姐自动自发跑来玩儿,她母亲荷芳寨主母却不屑与务农的庶民为伍。为了强调自个儿身分高贵,她只肯站在草场外围远得不能再远的一方,遥遥监护着女儿参加表演。众村民天性良善,虽被陪侍团及主母一贯的严肃排场拘束得气氛别扭,然见翩翩小姐跳得尽兴仍好心给予热烈掌声。

    好不容易翩翩小姐下场,连带着十几二十名陪侍团亦「唰」地起身,全体离席。大伙儿知背地里虎视眈眈的主母亦将退开,心情又阳光了起来。谁晓得翩翩小姐开口说,听闻村里来了新朋友,一定要请出场表演助兴,并怂恿村民高声起哄相邀。既然借宿荷芳寨,寨主及其家人就是东道主,力邀之下不宜婉拒,七晴只好以眼神央求侠女代她出场,作为响应。

    系着披肩的侠女顺手在红蓝橘三色彩带交缠而成的头箍前端插上一支翎毛,又将长发从后背拉过左肩,垂散胸前,背上背了数支箭,在驴哥家后院骑上黑马,再从草地上抄起两支长矛来到广场,随即反过身去,面朝后方,倒骑着以右手持双矛,前后甩动,模仿沙场上比武的情境。围观羣众当中有一名身穿浅灰裙装的民妇,看得心情为之澎湃,随手摘来一支长芦苇秆,在地上扫来扫去掀起不少灰沙,忘情仿效侠女的精彩表演。

    侠女表演完毕,翩翩小姐看得高兴,又吵着要主客也上场表演。七晴毫无准备却盛情难却,为了提供余兴以回报村民的慷慨招待,只好就地取材,到驴哥毡包里找来一块宽布条儿斜斜缠身,又借了一副大红彩带,上场想都没想就即兴舞了起来。她两腿倂拢站好,双手轮流大幅向后旋转,让两条细彩带连续画圈儿,幻化成两只光辉耀眼的巨轮。甩了一会儿双臂再侧平举,小幅上下摆动,用彩带划出流畅的波浪。七晴独立晒谷场中央,动作奔放,彩带秀也愈加华丽气派,变化多端的彩带波纹连连,摆幅越加越大。最后她仰头往后弯身,几近水平,在胸前反复交错挥动彩带,造成两大火圈相互穿套的视觉效果。

    待她站直身子,观众看得开心,直喊「再来一回!还要还要!」七晴不忍扫大伙儿的兴,决定加演一段,遂将彩带抛在一旁,两手臂朝头顶伸直了,轮流从后往前划圆,且越划越快。划着划着,她背脊逐渐后弯,整个人折成拱弧,头都快碰地了。待弯到极致再也没得弯时,才用腰力一挺缓缓撑回直立姿势,划圈速度也逐渐慢下来。众人看她表演过瘾绝技赞叹连连,爆起一阵阵鼓掌和「哗!哗!」叫好声。

    起身之后,七晴又将手臂垂悬大腿外侧三个拳头距离,同时右手往右挥出去,撩掌翻腕手心儿朝上,以指尖轻触额际,左右手动作反复交替,边唱边跳。跳着跳着,一手还在额际呢,整个人开始越滑越低,结果一脚向前、一脚朝后成一直线,劈腿坐地。这时她上半身开始后弯,贴近后腿直至碰头为止,随后一边儿挺直上身,一边儿收腿起身两脚倂拢,这才表演完毕。

    场边儿紧接着走来两名村里最帅的农夫,穿了毛皮背心,戴着一式的高耸毡帽,侧面还垂下两束兔尾做的帽饰,上身倾向营火,一出场就高挥长鞭抽打地面,同时节奏明快、动作一致地朝侧边儿踢腿。接着两人纷纷以右手插腰,左手绕过去盖住右手背,迅速蹲下旋即起立将双脚前后错开,以左脚跟与右脚尖触地,再迅速蹲下旋又起立,换右脚跟与左脚尖触地,就这么连续不断,飞快蹲低又起跳,绕场一周。性情豪爽、舞姿奔放的两人不但不见疲态,反而越跳越快,欲罢不能,看得人精神抖擞,情绪激昂。

    众人围坐熊熊火光旁,气氛正热烈,七晴一时兴起,要领头带动全场老人家伸伸腿、活动活动。她从一旁农夫头顶顺手捞过一只花环,随机戴在一位老村民头上,然后拉起他手就往前跳去,带动大伙儿玩接龙游戏。其余舞者见戴花环的龙头出列,纷纷跟进,哄羣众下场。一下子男女老幼不分高矮胖瘦通通站了起来,前后搭肩串成一条龙,踏着简单顿挫的舞步前进,全场唱歌绕大圈儿。可他们脚步凌乱、队伍扭曲,碰撞的碰撞、脱队的脱队,兴奋之余笑成一团。带头的七晴不许他们喊停,高举铃鼓,吆喝大伙儿跟进,并将花环改戴在另一名老村民头上,变成新龙头。众乡亲遂临时改向、盲目追随,串成新的接龙队伍,转朝反方向唱歌绕大圈儿跳舞前进。几圈儿之后,村民又把花环往七晴头上一戴,成了最新的龙头。泛紫的夜空下,一羣「乌合之众」队伍拖得老长老长,就这么绕着营火来回蛇行,迟迟舍不得解散。

    五十好几的荷芳寨寨主不敢违背妻子的意思前来跟村民打成一片,可又捺不住寂寞,只好在草地外围沙地上,没事样儿地故意骑马晃过去。寨主头戴五彩直筒高帽,帽缘露出一圈白兔毛衬里,尖顶还插了一面小三角旗。轻佻而世侩气的他镇日游手好闲,当众嬉弄年轻村姑也不害臊,在村民及主母面前早已尊严全无、权威尽失。他远远看着外来客七晴姿质太出众、身段太妩媚,劣根性一发,起了贪念。

    草场上,长发低束的主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表面冷静,实则嫉妒得抓狂。既知寨主势必妄想讨七晴做小,主母对她自是一刻也不能容。而热恋中的七晴因心怀石胆,格外显得容光焕发、浪漫奔放,至情至性的活泼舞姿更无端展现出挡都挡不住的魅力。加上她诚心希望难得尽兴的老老少少玩得开心,无意间锋芒太露,诱使寨主垂涎,终于犯了主母的大忌。

    庆功宴的重头戏就是羞花要出嫁。村里百余名大大小小姑娘穿着银色衫裤,光滑的蚕丝料子宽松飘逸,裤管儿下缘垂下一圈小穗子,每人都双手握起一只半圆花圈,纵横排列整齐,跳起大会舞。她们右手高举过头时左手平举,反之亦然,来回挥舞画半圆,然后右手划过头顶与左手平行,双膝朝左侧蹲低,两眼瞄向手里的花圈,之后换边儿再来一回,多次反复。她们舞步对称,整齐划一,银丝长裤来回翻动,好像渔网里的小鱼露出肚腹,弹跳泛光。

    接下来,村姑们原地站定,不约而同将花圈越过头顶抛给背后的队友,再来回交错,多次抛接。霎时间,上百个花圈齐飞,场面就像彩蝶出谷、炫目缤纷。压轴的新娘子羞花让前来迎亲的壮丁丈夫背在背上藤篓里,其余姑娘则排成一线,跟着绕场一周始退下,引导新娘新郎离场。如此这般,庆功宴与婚礼合办成功,大伙儿沾了喜气,全村与驴哥一家都尽兴同欢。

    庆典结束,晒谷场上的羣众流连忘返,不时传来阵阵喧哗,热闹非凡;而新人今晚暂住的小账幕里则静默无比、几近漆黑。羞花长发中分,轻拢双颊,下半截儿改扎了两根麻花辫儿垂放胸前。浓眉紧蹙的她瞪着大眼,噘起嘴,一脸憨直站在帐篷中心,手里端了盏油灯,致使光线由下往上映在她脸上和头脸周边儿的一点点方圆。站着站着,新婚丈夫走过来吹熄她手里的灯,牵她去坐。羞于跟异性肢体接触的羞花上身前倾,面朝外坐在媒妁之言得来的丈夫腿上,窘迫得不知所措。坐了半晌,穿蓝布衫裤、头戴小蓝帽儿的新婚丈夫轻轻凑上去,两手轻抚新娘子双肩,知她不情愿,因此更加关心她、哄劝她、带着她。害臊的羞花并没躲开,只多多少少回避着,消极以对。

    午夜过后,稍早在晒谷场上喧闹的羣众皆已散去。小账幕里的方毡上,羞花挺直了腰杆儿侧坐这一角落,头垂得好低,手底下在剥豆荚。年轻的丈夫则坐在方毡另一角儿,背靠一只大木箱,微笑望着羞花,体贴聆听妻子述说自个儿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