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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中校园很紧致。四四方方的。
坐北朝南一排砖瓦房是办公区。
遥遥相对的南边又是一排砖瓦房,那是班级。
东西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前摇曳多姿的龙须柳还是红梅在初二时和同学们栽种的。
现在已经碗口粗了。
校门朝西,门旁一座小房子,那是收发室。
这所乡镇中学负责着全乡孩子的教育。是全乡学校中的老大。
就在这片操场上,几天前举行了一场运动会。
父亲的老同事一心要促成的姻缘也就从这场运动会开始的。
红梅眼前浮现出几天前开运动会的情景。
运动会是五一那天开场的。
七中是东道主。
一所分校,和十六个村小一大早从四面八方往七中聚拢。
操场四周变成了市场。
买卖摊床早早地占好了位置,比赶大集都热闹,炸麻花的大油锅都支起来了,诱人的香味飘出好远。
各校陆续进圈里在指定地点安营扎寨,他们起大早赶来,用马车运来桌椅,有的学校很气派,用皮卡运。
每个小学在各自阵地前做起一些装饰,有的插进土里半圆形花环,五颜六色的一环套一环,远远望去像一道道彩虹;
有的让前排的孩子拿着硕大的花朵,孩子们乖乖地坐着,就像坐在花丛后。
七中以班为单位,占了会场半圈,挺朴素的,没有弄花花草草。
但在身后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随风飘展。
这是全乡的盛会,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了。
人声喧嚷,气氛已经热烈起来了。
主席台是领操台的扩展,用黑色的防雨布围成个棚子。
坐在上面的人显得更神气。
在上面根本晒不到太阳,却都戴着太阳镜。低调中显出了另一种瞩目的光环。
他们面前摆着几个麦克风,那麦克风的话筒处蒙着红绸布,绸布旧了,不知是晒旧的还是吐沫喷旧的。
有人在给麦克风试音,“喂喂喂”个不完,麦克发出是高分贝的嗡嗡声。
艳阳升起来了。
麦克风终于出声音,一阵长篇大套开幕词后检阅开始。
突然锣鼓喧天响彻云霄,各校检阅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场了。
在百米终点外的一张课桌后,坐着两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是小杨子,另一个就是红梅。
她俩负责终点记录。
小杨子戴了副大墨镜,脑袋拨浪鼓似的往会场各个方向摇晃。
百米跑道用白石灰勾画得清楚醒目,终点线处站着几个男老师,他们负责盯着撞线学生。
突然,一声纸炮枪“噗嗤”响了。
一阵密集的鼓点过后一群小孩跑来,像一匹匹小马驹,眨眼间撞线了。
速度之快令红梅措手不及。
赛跑开始了。
几个小孩跑到她面前,有一个气喘吁吁地说:“我第一”。
马上有老师跟过来,监督着学生也是向红梅做最终报告:“这个第二,这个第三”。
他们每个人把着一个小孩肩头,没取得名次的跑完就回去了。
她把老师的结果写在了记录本上。
终点记录从此开张了,一会儿跑来一波,她们就得记录一波。
小杨子坐不住凳子,动不动就出去溜达,也不知到哪里转去了。
红梅一直不停地记录,整理。
有通讯员不停地把她的记录结果拿到主席台,主席台靠记录播报获奖名单或者进入决赛名单,她不能出差错。
小孩们和各校体育老师特别重视结果。
有的短跑比赛就是脚前脚后撞线,两个学校的体育老师就互掐起来,面红耳赤地到主席台裁判,他们在那里吵吵嚷嚷。
所以抓终点的老师也得不错眼珠地盯着撞线那一刻。
然后准确无误地领到她桌前说:“这个第一”。
有了他们的认真准确,她记录工作虽然忙,但不乱。
她和终点老师们配合很默契。
一上午就这么忙碌中过去了。
运动会休场一个小时。这是学生们自由活动时间。也是买卖最兴隆之时。
孩子们用家长给的零钱买汽水,瓜子,麻花,糖果,他们边走边吃,到旁的学校瞅瞅,找找伙伴。
这些红梅小时候都干过。
她初一的时候不就是攒下零食钱买的日记本吗?这才过去了六七年呀。
如今她以老师身份又在这会场了。
各校老师们不在露天吃饭,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有的去饭店。
红梅她们去的是英语组长家,在他家有一伙人已经做好了饭菜,会场这边一散那头就放桌子。
会场上的工作人员真的饥肠辘辘了,主席台上说话的口干舌燥;监督跑道的腰酸背痛;红梅负责记录头晕眼花。
组长家离学校十多分钟,是一个土房小院,和红梅家有一拼,教师之家大抵如此吧。
组长家比红梅家还小,只有两间房,分别是一间厨房,一间有大炕的卧室。
大家往屋里一进就拥堵了,外面的站着进不去。
组长一边自嘲一边指挥:“哎呀,破家让大家受委屈了,来,男老师们上炕,地下就有空了”。
男老师们脱鞋猫着腰上了炕,瞬间炕上黑压压,地上鞋一堆堆。
组长又往屋里招呼女老师:“来吧,请进吧。”
女老师们坐在了地上两张圆桌边,围成了两个圆圈。
地上又满满登登了。
组长对女老师解释说:“炕上烧火太多,让大老爷们坐炕上。你们美女们裤子别烫皱了。大家别以为怠慢哦”。
他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
女老师们都哈哈笑着说:“有好吃的就行,坐哪无所谓”。
组长老婆和几个“厨子”把菜往桌上端。
这些菜都是在厨房那个小铁锅里炖出来,炒出来的。
饭桌中间一盘主菜是红烧肉;四周围着其他小菜,干豆腐炒尖椒啦,韭菜炒豆芽啦,煎鸡蛋啦,还有一大碗西红柿紫菜汤,热气腾腾的摆满了桌子。
炕上地下菜品都一样。
女老师们是真的饿了,而且不喝酒,每个人端着饭碗吃口饭夹口菜,你一筷子她一筷子,很快菜盘见底,再划拉几下就光盘,可是手里的碗中饭还有一半,并且肚子还没饱呀。
她们不禁往炕上看,炕上的男老师们碰碰杯,劝几句,说说话,抿一口,然后伸筷子夹点菜,吧嗒吃了。
他们吃的文明客气。
他们的每样菜只少了一个小坑。
这时有女汉子冲炕上嚷着:“你们那么多菜呢,给我们一盘呗”。
炕沿儿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炕里的伸长了脖子,他们惊讶地说:“你们这帮女的太能造了”。
炕上的挑理说:“我们菜哪里多了?都一样的,就说你们能吃就得了”。
女汉子不服气地说:“我们人多,你们数数”。
小杨子果然伸出指头一个一个点,然后助阵:“女的比男的多好几个呢”。
炕上的大度地说:“得得,拿去”,一盘炒豆芽伸下来,赶紧有人接过去放圆桌中间,但是几筷子又光,红梅一筷子没伸呢。
接着一盘炒鸡蛋下来了;干豆腐尖椒下来了;最后索性是红烧肉。
他们终于开窍了:“这个也拿去吧!不就惦记这盘吗”。
女老师哈哈大笑着把红烧肉造光了。
炕上有人嘟囔:“这帮老娘们太能吃了。谁能养得起”?。
女汉子们回击说:“吃几口菜就养不起了?”。
她们终于吃饱了,终于放下了碗筷,坐那里和炕上的斗嘴。
小杨子跟着起哄,女汉子怼她:“小丫头片子别跟着瞎吵吵”。
学姐挨着红梅坐,她在桌下勾勾红梅的手,两个人起身从背对背间蹭了出去。
她俩来到外面,很劲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组长家的菜园种满了蔬菜,韭菜碧绿一畦,香葱茂盛几垄,还有打好的田垄黑黝黝的,里面酝酿着新芽。
南边篱笆处一棵杏树正满枝粉白。红梅不觉走过去。她招手叫学姐,学姐摆摆手回屋了。
红梅站在花下,沐浴着杏花的香芬,这香幽可算驱赶了组长家的臭脚丫子味了。
正午的阳光晒着她的背暖暖的,她解开那件粉红色夹克的拉链,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这样她的上衣就是一件淡黄色小格子衬衫了。
阳光的斑驳洒在她身上,她仰起脸晒着,嗅着。
组长家在一条小道边,小道蜿蜒着串联起很多院落,密密麻麻围在他家四周。
有的院落是高墙大院,露出红瓦顶;有的是柴门泥墙,一座茅屋掩映在花丛后,春天把这片民宅打扮得生机盎然。
屋里人还在喧嚷,热烈地讨论着,有时传出一阵哄笑,那肯定有人在讲段子。
她只想等他们出来一同回学校就完了。
她就安然地在外面待着。
漫无目的地放眼望去,一眼瞥见在不远处的一家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男子。
他好像也站了好久了。
那里的花阴遮了他半身,他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看过来。
而被她发现了使他一慌。
迟疑了一下往她这边走。
她掉过目光不看他,直到他在对面站住了才又看向他。
他在向她笑,像是对她很熟,她觉得也挺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
他高高的,瘦瘦的,全身都是肌肉那种瘦,瘦削黝黑的脸一副风吹雨打出来的样子。
剑眉下一双不大不小的长眼闪闪发亮,他的嘴唇丰满润泽,正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每要微笑先是牵动一下嘴角,才露出牙齿变成灿烂笑容,那样子看上去很腼腆。
他看着红梅搜索着记忆的眼神,提醒她说:“章老师你是终点记录。我在终点盯撞线学生”。
她暗暗说:“没注意呀”。
但她说:“那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很认真地说:“我叫林森,我是分校的,去年师范毕业的”。
然后他回答红梅的问题:“我们午饭在一位同事家吃的,我吃完了,出来透透气”。
他这个态度在她看来很搞笑。
她像听完个小品似的抿嘴一笑。
他捕捉到了,脸上有点窘。
她说:“我们在组长家”。她指指身后的那座院落。
他点点头说:“我们离这不远”。
他似乎在等她的问题,但她没话了。
他俩杵在彼此面前都不吱声了。
她用余光看见他穿了件牛子外套,白花花的,不是款式那种白,是年头太久了那种白。
裤子大约是黑色运动裤,她没注意看。
她心想这人够黑的。
蓦然到心头一个英语单词black“布莱克”(黑)她心想什么林森,叫布莱克得了。
她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绰号。
想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捉弄了他,她又不禁一笑。
这又令他一呆。扫了她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留着一头卷发。发梢又卷又蓬,像顶着满头刨花。
这头卷发在女人头上很漂亮,在男子头上显得痞气,与他青涩的神态不相符。
他打破尴尬,问:“章老师你每天怎么上班啊”?
她没看他,答:“有时走着,有时骑自行车”。
他:“我家在学校附近,我走几步就到了,我挺方便的”。
他:“你教几年级?”
她:初一”。
他:“我教初二,我教数学。我们学校人手紧,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几个人得挎课,你们主校人员充足,不用挎课吧”。
她看了眼他答:“不清楚”。
这尬聊很累人。
他要冒汗了。
这时学姐她们从组长家出来了,她们直接往北走,她在篱笆南,这样就直接把她落下十多米。
她转身去追大部队,前面那群人走得很快,似乎在抢时间。
她被拉开了距离。
她索性不追了。
他把大步均匀成小步随在她旁边。
一路上他们无话。
终于到了会场,她在那张课桌前坐下来。
小杨子一直在前头队伍里,此刻不知去哪儿了。
红梅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记录本,要拿笔时发现钢笔不见了。
她伸手在包里摸,没有。
她刚要站起来回组里取一支,这时一只笔递过来。
她抬头见是林森,也就是布莱克给她笔。
她接过来说声:“谢谢”。
主席台上“喂喂喂”又响了,下午的大会开始了。
下午有短跑决赛,长跑预赛,交叉进行。
这时她才注意到终点线处的布莱克。
每当有决赛选手跑过来时,他站在终点线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跑道,总能准确地“逮住”撞线选手,跟着选手来到她桌前,准确地报:“这个第一”。
要么“这个第二”。
原来他一上午都这样,只是她没注意。
她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学生往终点跑来时,其他老师愿意站在跑道终点“守株待兔”,这样是不会走眼,但会干扰选手全力冲刺。
布莱克则不同,他一直站在跑道外侧。专注地目测撞线的孩子。
他把学生一次次带到她面前,她就用他的钢笔记下了一个个的名字。
还别说,他的笔比她的笔好使多了。
这是支英雄牌钢笔。
紫红色的笔身,白钢笔帽,握在手指间轻重适度,笔尖镶着三角形的金箔,写字时柔韧光滑,润色均匀。
她第一次使用这么舒服的笔。
原来钢笔竟然有如此区分。
以前她觉得能写字就行了。
看来还是见识短啊。
这么好用的笔不好好写字都不好意思。
所以她下午的字用心多了。
因为人家的笔挺贵,她使用时很小心。
不敢掉地上。那笔尖往地上一扎,钢笔就废了。
所以记录完她就把笔帽戴好,把笔握在手里等下一波。
有时也偷空看文艺节目。
操场上花枝招展的小孩儿跳着各式各样的舞蹈,虽然不是那么专业,不是那么优美,但孩子的活泼和认真就是看点,当年她也跳过呀。
她跳《草原牧歌》时头上勒着红绸子,穿借来的雨靴,大家的靴子长短不一,跳起来咕叽咕叽响。
想着这些,她不禁嘴角浮现笑意。
就在她怡然自得间渐渐感觉到了异常。
她总感觉有灼灼目光在偷看她,好像一直在看。
转过脸又没发现谁。
会场人这么多,谁看谁?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因为要临近尾声了,观众挤进了圈里看,终点线那里很嘈杂。
虽然各种目光杂乱,但总有两道目光是笔直的,笔直地射向她,像穿过层层干扰执着地寻找到她,然后就不挪开了。
而在杂乱下那两道目光以为不会被发现,就更放肆更火辣。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突然一转头迎着那个方向看去。
布莱克躲闪不及被抓正着。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他惊得傻掉了一样。
她俩的目光像两道长剑硬碰硬磕在一起。
交灼着火星四射。
她先把脸扭过去了。
然后她又若无其事地看节目,她惦记他瞅没瞅她,就想证明一下,突然一转脸,两人目光又一碰,都猝然调开。
几下子把那个黑小子弄得很狼狈,她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广播终于宣布:“今天大会就到这里,明天继续”。
会场顿时骚动起来,她赶紧拿起记录本挤出人群,回到办公室。
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儿。
待她再望向外面时,操场空了。
他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