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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妹妹没在身边,她的被窝卷在一旁。
外间屋烧起了地炉子,炉筒子贴着棚顶从她头上越过,插进墙壁,煤烟带着强劲的抽力把炉筒子鼓得呼呼响,煤烟顺着烟囱散到空中去了。
自从她上班以来,家里的炉子就烧煤,很慷慨的烧煤,小屋才暖和。
她在被窝里懒着,放寒假以来就不必起早,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生活对她的补偿!
窗户玻璃经过一夜神秘淬炼,变幻出奇花异草的霜花,彤彤红日下,霜花在变形,消融。
玻璃映着迷蒙的影子,像霞光下的一片湖水。
她从被窝里坐起来,穿上一件碎花红棉袄,这件棉袄是大姐给她做的。
她买的新棉花,新花布,对大姐反复强调:“薄薄地絮棉花,棉袄要合体,穿起来别像大傻丫头似的”。
大姐说:“棉袄都是粗线条,只有你的棉袄我是用尺子量身定做的”。
大姐量身定做的棉袄果然合体漂亮,这一假期她都穿着它。她穿的裤子比较宽松,为的是在炕上坐着方便。
她把被子叠好了摞在炕琴的一头,炕琴另一头是她的“化妆台”,她对着小镜子把头发梳成了一条大辫子,她捋着辫稍,发现头发又长了不少。
她看着自己,想起看过的朝鲜族小人书《春香转》,冲着镜子一笑:“我像不像春香”?
忙完了这些她才挪着下了炕。外间屋的炕已经收拾得溜光,父亲正站在炉子旁,拎个炉钩子,盯着炉火出神。
他扫了红梅一眼,那眼神就像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色彩,红梅扫了炉子一眼,互相就算打完招呼了。
她来到厨房,锅盖只有袅袅蒸汽飘着,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看来饭菜已经煮熟多时了。
她把房门打开一道缝,见妹妹正在院里喂鸡。
一个破旧的大搪瓷盆里是妹妹用米糠和剁碎的白菜搅拌而成的鸡食。
一群鸡围着食盆低头啄着,它们脖颈上的羽毛蓬松鲜亮,各色羽毛在风里抖动着,这些鸡被妹妹喂养得很好。
妹妹站在旁边,手里拎根拌食的木棍。
她穿件灰蓝色的半大衣,这是她在外面干活时穿的,那件大衣沾着米糠的新痕旧渍;
脚上穿双臃肿的大棉鞋,鞋面上也有点点食渣;
头上包块墨绿色头巾,在下巴颏下系着,头巾下露出一条大辫子垂在后背上,大辫子还没梳理。
不看脸,只看这身打扮她就是一个农妇模样,只有转过脸来,才恍然大悟,哦,这是个孩子。
妹妹的脸色与红梅截然不同,妹妹的脸颊像初秋的骄阳染红的秋梨,活泼健康,一双大眼睛睫毛特别长,她是家里最漂亮的女孩。
正常的话她正是高一学生,可是她却已经是持家能手了。
她又像当年的大姐一样,任劳任怨地做饭,喂猪,喂鸡。几经磨炼她比身为姐姐的红梅更成熟。
父亲打心眼里喜欢妹妹---他的老闺女,反正谁为家奉献他就觉得谁懂事。
每个人都在成长,都是自己成长自己的,当有一天意识到一个人的变化时,其实她已经走过多少心路,谁也不知道。
红梅是突然发现妹妹长大的,妹妹说的话,做的事,令她这个姐姐突然就惊讶了“咦!这小丫头不可小觑耶”!
就是从这些发现后,妹妹成了她的知己。
她开着门缝发呆,妹妹抬头看见了她,笑着说:“你要么出来要么回屋放桌子准备吃饭,开门站着热气都放出去了”。
她想了想关上了门。
早饭后的时间就是闲暇了,妹妹脱去了那件大衣,穿件自己织的棕色毛衣,像个小棕熊似的,圆润可爱。
她梳好了头发,大辫子粗长黝黑。她把她的宠物,一个“荷兰猪”抱到炕上,红梅立即挪过去和她玩。
这个小东西长得像一只老鼠,但比老鼠大,比兔子小。周身白毛闪亮,毛根处的皮肤也是白的,这样它就是通透的白。
妹妹轻声叫:“小白”。
小白的头像极了缩小版的猪头,所以叫“荷兰猪”吧!
不知谁给妹妹的,也不知妹妹从它多大养起的,红梅注意到家里有这个小东西时,它就这么大,不再长。
小白极其谨慎胆小,整日在旮旯胡同藏着,屋里安静时溜出来,四处闻嗅,稍有异常“嗖”地不见了。
妹妹把它放在炕上说:“来,小白,晒晒太阳”。
姐妹俩把头凑一起同时俯视着小白,小白来到这么明亮的地方吓傻了似的,匍匐着一动不动,两个圆溜溜的红眼珠观察着它的环境。
红梅用手指在它肥硕的屁股上按了一下,就像按到了机关,它往前蹦一下,再按又蹦。
妹妹在对面也按了它一下,它调转屁股往回蹦。
“哈哈哈”,小白的头上是姐妹开心的笑声。
玩够了小白,妹妹把它放在地上,它“嗖”地没影了。
妹妹背对着阳光坐在炕头,她又开始给红梅织那件跨世纪的毛衣。
她感觉那件毛衣还在原地踏步,她从没催过妹妹,她觉得那件毛衣这辈子就会一直这么编织下去了。
她无聊至极,打开炕琴的柜门,一阵芳香扑鼻,柜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她抱出她的那个大书包,她又开始捋她的私人物品。
就像晾晒她的回忆。
那几本日记翻开时飘出淡淡的霉味,日记里记录着初中时的远大理想,中专时的惆怅彷徨。
一扎扎书信捆住了千言万语。五颜六色的贺卡上祝福的话语幼稚苍白,说那些话的人早没了联系。
一沓簇新的信笺赫然在目,她做贼心虚地瞟了妹妹一眼,就把他的十六封信藏在了日记本里,还有那支英雄钢笔。
妹妹听见姐姐又翻“家私”了,手不停地编织着,突然问她:“围脖送走了?”
姐姐不回答;
妹妹:“喜欢吗?”
姐姐像没听见;
妹妹:“大小够用吗?”。
红梅轻轻地摇晃着腿不言语。
妹妹不吱声了,又陷进她的工作里。
红梅凑到妹妹身边,压低声音说:“我跟爸说我学习用钱,他没要我十二月工资,给你点呀?平时买点什么用”。
妹妹:“我在家也不花钱,你留着吧,学习回来时看见什么小玩意儿给我买一样就行,没时间千万别特意出去买”。
然后大方地说:“我攒了十块钱,你需要就拿去吧”!
她坐了回去,说:“你那十块钱不知攒多久呢。我可不敢借”。
但实际上她借过,实在穷急眼时借的,来工资时赶紧还了。
妹妹:“你什么时候去县里学习”?
红梅:“据说省教育学院的老师到各县讲课,授课点太多,老师们轮流讲,轮到我们都快过年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巴不得立刻能出去学习,不是她对学习多热爱,趁着学习机会可以出去玩,出去约会。
姐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外间屋进来了外人。
那人的声音一个顶三个,高音像暴雨突袭般响了起来。
不必细听,就判断出来人是谁了,是她们的大舅来,母亲的亲弟弟。
妹妹放下针线,扭过头小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看大舅没事来咱家吗?
他肯定有事!年底了,咱家的贷款又要催账了,有一笔贷款就是大舅担保的,这肯定催债来了”。
又是债!又是钱!
她们听着外间屋的聊天。
父亲开始的话题,他用讨教的语气问:“粮价怎么样”?
大舅:“白扯了,卖不上价”。
他突然来了句:“你们哪知道种地人的苦,你们旱涝保收,到时候就能来几个钱,不发财也饿不死,粮价和你们有啥关系?越贱你们越乐呵呢”。
这是大舅开天辟地以这种方式夸父亲。而且大舅情绪很好,好像专门来聊天,没提贷款的事。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父亲受宠若惊的:“开始交公粮了吧”?
大舅:“正在交!苞米打下来,谁家都是挑最好的用来交公粮,不好的粮食粮库根本不收,折腾到那里还得折腾回来,不是瞎扯嘛!
谁家不是头一天就装好袋子?早晨两三点就赶车到粮库门前排队,去晚了粮库大门都看不见,一溜排出好几里。
这样也得深夜才能交上,排后头的半夜也交不上,又走不开,就得跟着车一点点往前挪,大冷天不吃不喝真遭罪”。
大舅是个能吃苦的庄稼汉,他觉得遭罪那就不是一星半点遭罪了。
大舅无奈又羡慕地说:“瞪眼看人家走后门真眼气人啊”!
父亲惊异的:“还有走后门的?咋走后门?”
大舅不屑的哼了一声,意思是教书匠这么大岁数白活,走后门都不知道!
他说:“粮库正门旁边有个门是职工通道,有人把着,不认识不让进。
可有的车就明目张胆的赶进去了。
不大一会儿就拿钱回家了,真眼气人呀。
排队等一天这都能忍,给粮食验等级时才心疼呢”!
父亲:“咋验等级”?
大舅话匣子一下就开了:“装满粮食的大车终于到门口了,验粮的技术员随便对着一袋苞米用那种铁签子一插,拔出来时带出粮食样品,就那么扫一眼,说一等就一等,说二等就二等,三等也得受着。
等级不一样差好多钱呢,一年不管咋辛苦就那一签子决定了”。
父亲义愤填膺地说:“这也太草率了,怪不得总嚷嚷农民卖粮难。”
大舅嚷嚷完了一时没话了,父亲也没话了。
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往下进行,气氛就尬那里了。
那种突然的沉默令人奇怪纳闷。
突然大舅又开腔了,用欢快的语气说:“前几天我当娘家人送亲喝喜酒,你猜我遇到了谁?”
大舅一点过度没有就转折话题,就像他赶大马车,突然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把人吓一跳。
他说:“陪娘家人喝酒的就有个粮库的干部,他是粮库主任。
那个主任问我是哪里的,我就说于家店的,有大梨园子那个村的。
他一下子就高兴了说:‘我儿子认识七中一个女老师,就是大梨园子那个村的’。
我一听就乐了,我说那个女老师是我外甥闺女,我们村就我外甥闺女考上了老师,她是我亲外甥闺女。
那个主任一下子就站起来了,给我敬了一杯酒。
他说:‘我家还有个老儿子,退伍好几年了,在粮库上班,是粮食检验员。
我儿子和你外甥闺女都认识,就是没说过话。
娘亲舅大,这位舅舅帮帮忙,给他们牵线搭桥,咱们当亲家,以后卖粮好说,那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儿”。
大舅终于说出了此来本意,绕了一大圈保媒来了。
父亲因为不是被催债而轻松不已,这能从他的声音上听出来。
但他有了上次在红梅面前碰钉子的经历,这次比较理智谨慎,他底气不足地说:“这得问问红梅本人”。
大舅马上说:“快问问吧,我家马上卖粮了,全屯子都要卖粮了”。
他觉得还欠火力,加了一句:“粮库主任家,可不是谁都能嫁进去的,人家看上咱们了,别端着”。
他拿出了大舅范儿。
他的目的达到了,充满期待地走了。
外间屋静下来了。
他们的谈话红梅和妹妹听得一清二楚。
妹妹冲她挤眉弄眼:“快答应吧,大舅家要卖粮啦,全村人都要卖粮啦!
你的使命多重要啊!相当于咱们村派你去和亲!
以后他们卖粮都走后门,都是一等,甚至特等”!
红梅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这番操作令她无语。
父亲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他站在里间屋门外,瞅着红梅的背影,她在低头整理什么,父亲眉开笑眼地问:“你大舅提的那个小伙子你见过吗?怎么样?”。
红梅后脑勺对着父亲,说:“他那么愿意攀亲家把他闺女送去得了,我不去”。
父亲果然又碰了一鼻子灰,他似乎觉得红梅说的有道理,但又觉得没完成任务,因为有贷款的压力呢,他在门口徘徊又徘徊。
最后耐着性子说:“你上次说不找老师,现在粮库主任家还不行吗?”
红梅:“不行”。
父亲瞪着她的后脑勺,脸上渐渐堆上怒容,就像心里的愤怒穿透掩盖的皮肤,终于露到表面,他狠狠的瞪了一眼这个闺女,然后第二眼,最后第三眼。
他嘴角紧闭,忽地一转身,上了他的炕,笔直地坐着,两眼瞪着窗外,院里的海棠树枝光秃秃的,像琴弦拨弄着风声呜呜的响。
父亲心里的节凑更乱,他下一步面临的就是被催债了,那时,孩子大舅再也不会是好脸色,会像数落狗一样,数落他这个年迈的姐夫。
这一切都源于不懂事的闺女,他怎么能喜欢她?
妹妹眼瞅着父亲一眼眼瞪姐姐,吓得大气不敢出,她目送着父亲离开,转身看着姐姐。
红梅把日记本啦,信扎啦,贺年卡,等等仔细地装回了大书包,把大书包塞进了炕琴柜门里,这些东西就是她的青春和爱情,至于别的,都是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