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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二宝哭了,大姐的二宝哭了,他们的哭声极细极远,变成了一缕清风,在她耳畔萦绕。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窗帘,陌生的床,原来孩子们的哭声是幻觉,她在另一个地方,她的新房。
她枕在一个铁臂上,还有一只铁臂箍着她,她刚要挪开上面的胳膊,反倒被箍得更紧,她又迷糊睡着了。
骄阳在粉红窗帘外热烈的窥探,红绡紧闭,帐里鸳鸯还未起。
瑰丽的光芒洒在茶几上,红宝石色的茶具晶莹剔透;
光芒洒在洗衣机上,风扇上,彩电上,录音机上,组合柜子上,这些东西静默着。
她静静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想,哦,自己结婚了。
她无数次憧憬的婚礼不过如此;
她恐惧的婚礼不过如此;
没什么神秘的,那只不过是繁忙的一天而已;
而洞房也没什么神秘的,那只不过是昏乱地睡一觉而已。
身边的那个人也醒了,他扑棱下坐起来,在她身下翻找,握在手里那块皱巴巴的雪白方巾,赶紧瞧。
他感激地看着她,俯下身,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他把方巾塞在毛毯底下,看看窗户,笑着说:“日上十杆子了”。
她找衣服时忽然发现,除了嫁衣她没家常衣服,她一件没带,有一套还在服装铺得几天才送来。
她只得穿着那件嫁衣下地了。他在前面打开新房的门,迟疑一下,他们都不太好意思出去见人。
他理了理头发先出去,她随后紧跟,他们出现在婆婆屋门口。
屋里的状态令他们大吃一惊。
家里人和几个亲戚共十多个人都木雕泥塑地坐着。
有的坐在炕里,有的坐在炕沿儿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看着窗外,有的出神发呆。
婆婆坐镇似的坐在炕中心,她把一条腿压在另一腿上,梗着脖子,后背刀削般笔直,沉着脸扭着脖子对着窗外。
这些人像被如来施法定住的金刚菩萨,一动不动,又像战斗前的准备,如临大敌。
好家伙,这是干嘛?
闻立讪讪地问:“你们吃饭了吗”?
婆婆没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二姑姐接过话来,慢条斯理地说:“娘四点就起来把饭做好了,一直等你们吃饭呢,我们都等你们吃饭呢”。
二姑姐叫的娘指的是婆婆,搞不懂她们母女怎么论?
原来如此!
闻立赶紧回头对红梅吩咐:“快摆饭”!他语气突然很硬,好像甩包袱给她似的。
她愣了一下,来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上下三层摆了个满满当当,都是酒席剩菜。
锅里的热气已经没有了,饭菜正好是温的,她一样样往桌上端菜,她走三趟,闻立走一趟,那些十八罗汉岿然不动。
好像饿肚子都是新娘的错,心安理得地等着她服侍。
所有饭菜又都满满当当变到了桌上,这时婆婆转过头,用手撑着炕,挪着屁股蹭到炕沿儿边,饭桌正好靠着炕沿儿,她上身一倾,做好了吃饭的姿势,闻立使眼色给红梅。
她赶紧把饭端给婆婆,婆婆又是矜持一下才接了过去。她总是在反应上慢半拍,这半拍拖延得令人不解。
罗汉们突然变了队形,呼啦围在桌边端起饭碗就吃,两个小孩抢着坐在婆婆两侧,桌上没人说话,只有吧唧吧唧咀嚼声,满桌子脑袋围成一圈,脖颈像伸长的鸭脖子。
桌边留下两个空凳子,被挤在屁股们之外,如果红梅想坐下就只能坐那个凳子,但她够不到饭桌。
她没有坐,站在门口看着满桌子人,她蒙圈了。
面对此情此景,闻立见怪不怪,他不慌不忙地进了厨房那个套间,她跟了进去,在套间墙角那个木架子床下,闻立掀开垂下来的布帘,里面并排摆着三口大翁。
细口大肚子,闪着幽暗的酱红色亮光,闻立把中间那个翁的盖子拧开,一股浓烈的白酒味道像是从地底飘出来,氤氲着空气,原来这是酒翁,三个都是酒翁。
酒翁上扣着一个长柄小舀子,他熟练的操起小舀子伸进里面,很快提上来满满一舀子,看得出酒翁是满的,他拎着酒舀子站起身,正碰上她惊愕的目光,他坦然自若地说:“还不吃饭”?
他从她身旁走过进了屋,他在柜盖上拿过一摞酒杯,一个个摆在桌上,把每个酒杯斟满了,公公拿过去一杯,闻立大哥拿过去一杯,他大姐夫,二姐夫,都拿过去一杯。
闻立出去送回了酒舀子,回来时往桌边一坐,他两边的人挪了挪板凳,他算是挤进去吃饭了,他的面前也放了杯酒,他大哥问:“这是你的”?
闻立说:“你以为我偷你的”?
他对公公说:“你那坛酒要没了,自己续,我可不给你买了”。
公公把左手扣在酒杯口,像是捂住酒的飘散,他哼了声没回答。
原来爷三每个人一个酒翁。
真是酒鬼之家!
婆婆吃的很快,她耷拉着眼皮,把筷子重重一放,像是拍惊堂木,表示她吃完了。
她往后一退,腾出了地方,二姑姐坐在了她娘的位置,桌边终于松动了,章红梅把那个局外凳子往里推了推,她终于坐了下去,她盛了一碗饭,终于吃到了结婚以来第一顿饭。
她很快吃完了,桌上只剩几个男人边聊边品,大姑姐拔腿往外走了,小男孩尾巴似的跟出去了。
婆婆伸着脖子问:“还来不来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说:“不来了”。
婆婆露出讥笑:“你有那脸?这院啥都好,不来心刺挠”。
说完了一脸满足,满足于一大家子的凝聚力。
二姑姐也吃完了,躺在炕上,肚子朝天,她恹恹欲睡。
新娘红梅站在院里透气。
一阵椅子搬动声说明男人们终于撤离了饭桌,闻立也撤了,远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饭桌上杯盘狼藉,碗碟里面满登登的食物都装进了各人的胃肠,只剩残渣。
婆婆一动不动地又坐在了炕中央,突出的大眼球间或一轮然后又轮回去。
那张桌就那样摆着等待收拾,等待新娘子来收拾。
她来到桌边把空碗摞到一起,足足有半米高,她变成了两摞,捧着一摞出去了。
回来时在门槛外停了一下,看着闻立,闻立垂着眼皮装看不见。
任由她一趟趟运碗碟。
饭桌干净了,一摞摞碗碟摆在了锅台上。
闻立依然不抬眼皮,干脆不与她对视。
她只得把嫁衣的衣袖挽了挽,离锅台远远地站着,弯下腰,把一双细嫩的手插进油污里。
这些她在娘家不常做的家务,在婆家,在新婚第二天,她就撸袖子干起来了。
那盆刷碗水变得油渍浑浊,她端着这盆满满的泔水走过甬道来到大门口,往东南走了几米泼到旱厕后面,拎着空盆往回走。
昨天此时她刚“下轿”,正走在这条甬路上,那时候她还是新娘,今天是人家媳妇儿了。
她换上一盆清水,把碗碟涮了一遍,控干净了水,一趟趟安置进了碗橱里。
干完了这些,太阳已经来到天空正中间了。
最后是收拾她自己,她洗完了手打开她新房的门,看着光闪闪的一切,默默地走了进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门开了又带上,闻立走到她身后,轻声问:“咋不说话了呢”?
不见回答,他又说:“今天起床晚了,大家都等着咱们吃饭,明天得早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