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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麦抽穗,碧田滚滚香。
以往这个时节,高句丽都是最祥和的时候,经过辛勤耕种,期盼着一年有个好收成,农业社会中,不论是下户还是贵人们都有着一个殷切的期盼,不过今年,谁都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叛乱会如此之快,下到乌骨城以东,上到辽东城以北,几乎一夜间所有高句丽人都站起来反抗了。
也难怪,原本就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人心惶惶不平,咋一开春,就是劳役不断,与去岁辽东转运使时代劳役又是不同,辽王府属官可不管你春耕不春耕,排任务就是野蛮下村,男女老幼一起抓,李捷好歹干完活会有些许米粮当作赏赐发下去,李泰则是一毛不拔,没了耕种,就没了希望。
国家最重要的春耕耽误了,别说下户们,就连原本自在清闲的贵人老爷们都坐不住了,讲情的一大批一大批的来到辽王眼中红人,国丈孙伐音哪儿求情,可惜,似乎这位孙老爷最近也失宠了,礼物照样收,承诺帮忙减免的赋税与劳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李捷被赶走了,工商上面的利润一去不复返,税赋还比朔王时代更沉重,没了耕种,没了希望,失望转化为绝望,高句丽人心头积累的怨怒可想而知,绝望最后转化为破坏欲,一朝爆发出来,当即让还在盖牟城花天酒地得辽王殿下仓惶逃回了辽东城。
辽东城,朱雀街。
一大早上,十多个仆从抬着小轿子,轿子上坐着大名鼎鼎的孙国丈,满头大汗的就奔向了辽王府,一路上,竟然不少路边的高句丽人都是对着轿子吐唾沫,小声的谩骂声让轿夫都抬不起头来,轿子里面的孙伐音更是满头冷汗。
辽王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召见他了,甚至女儿孙玉娇回家居住多时,连个问得都没有,几天前他还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李泰想起他,这个时候,他却宁愿李泰忘了他,现在的辽东,甚至连火山口都不能形容了,简直是一座喷薄的火山。
“哼,唐狗也有这般慌张地时候!”
就连辽王府门口茶馆的小伙计看到这一幕也是不屑的吐了一口唾沫,旋即又是回头对着桌前喝骂起来:“看什么看,唐狗骂的也是你?唐人大爷不挺威风的嘛?欠了这么久的茶饭钱,连个子都不还?告诉你,我们老板说了,再不还钱,连你腿都打折。”
“不是,不是不还,现在我也在等都督府发饷,本官可是四品将军,发了饷银,买下你这家店都轻松,还,还在乎你这点茶点钱?”
虽然辩驳着,但明显显得底气不足,软弱的声音听的那店小二却是愈发的嚣张,骂声越来越难听,要是说此时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恶臭,衣甲肮脏,唯唯诺诺还断了一条胳膊的人,是几个月前辽王第一红人,谁也不信。
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被一个店伙计骂的抬不起头,左手捂着脑袋,奴达便也仅剩下无奈与苦笑了,自从几个月前他把所有辽王精锐外加自己半只手丢在了安市城下后,似乎李捷所预言的悲惨一点点全都降临在了身上。
被辽王抛弃一条狗那样丢到一旁,穷困潦倒,此时,奴达倒是希望那一夜自己没逃出来,像个将军那样战死在安市冰冷的山野中,也好过受此小人之辱。
“妈的,烂人不怕开水烫,骂你还脏了爷的嘴。”打在奴达身上*的,反倒是自己手疼,骂了半天,店小二也是口干舌燥,干脆愤愤的熄了嘴,却是一伸手抓到了桌子上。
“这刀就算酒钱了。”
“不,刀不能给!”这时候,刚刚还唯唯诺诺的奴达却突然眼放冷光,左手伸手就把刀夺了回来,大力之下,那个店伙计都禁不住被甩了出去,脑袋撞到墙上咕咚一声。
“嘿,欠钱吃霸王餐还敢打人,哥几个,都给老子上,妈的,找死!”捂着脑袋乱骂,店小二的呼喊中,当即五六个看店的地痞一齐骂骂咧咧冲了过来,以前见到唐人都的叫爷,如今能打一个唐人,多令人兴奋?
“妈的,你不嚣张,你不能打吗?起来打啊?”
拳脚雨点儿般乱打了下去,被堵在墙角中一声不吭,奴达却始终抱着那把刀,就在一帮地痞打得过瘾时候,背后却是一声大喝:“住手。”
“唐狗你闭嘴,热闹了老子,连你一齐……”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吐出几颗黄牙,店伙计再一次脑袋撞墙,咕咚一下开了花,几个打得正欢的高句丽大汉亦是狼嚎一声扑了上去,来者眼前一冷,手中寒光突然绽放,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六个壮汉全都是身上多出个血口子,躺在地上直哼哼。
“像你们这种货色,老子在辽东城下杀的多了,趁老子心情好都给老子滚。”
来的武士甲袖上还带着五原军标识,看着红底儿黑字朔字上还滴着血,傻了片刻后,几个人轰的一下连滚带爬逃出了茶馆二楼。
看着来人,奴达却是一点感激都没有,左手费力的扶着墙边撑起了身体,先是整理了下身上破烂的衣甲,旋即又是慢吞吞坐回了座位上,那把刀还是平稳的放在桌面上。
“朔王终于看够了末将悲惨,派你来杀我?”面容平静,奴达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反倒有种解脱的感情身藏其中,倒是让来者也是愣了愣,旋即也拉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看着下方萧条荒凉的街市,颇有些感慨的叹息道:“小时候在部落,以为别克鲁台大会就是最热闹的时候,看到唐人边镇就以为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
“原本就以为自己一辈子放羊的命了,给头人干活,说不定头人还能赏个女人,这辈子也就过去了,直到遇到朔王,那个冰天雪地对我们呐喊的男人。”
观望着下方萧条的辽东街道,来的武士颇有些好笑的晃了晃头:“说来也奇怪,这儿,比边关边镇还要大些,现在看过之后,却没有了那时候的兴奋与期盼。”
原因很简单,跟着李捷眼界开了,见识到了更精彩的东西,这样萧条的城镇,自然再吸引不了曾经的兴奋了,奴达明白,所以他默然无语,满是皱纹的左手抓住了桌面上酒壶咕嘟咕嘟就灌了一口。
酒自然是劣酒,酸且苦,比五原的美酒差千万倍,偏偏这一刻,很符合奴达的心情。
武士也没有见怪,静了片刻后又是伸手抓起了奴达放在桌面上的刀,抽开,雪亮的刀锋依旧寒气逼人,上面一行烙印清晰可见,乙丑大唐突厥都督府匠孙监。
“那一年,我们一同选入朔王机要营,很不服气的受一个女人领导,结果被整的很惨。”颇有些怀念晃了晃头,武士再一次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卖了它?”
”问那么多干嘛?朔王不是让你来杀我吗?动手啊!“突然间暴怒的摔了酒壶,奴达猛地站起来,拍着胸脯怒吼道,倒是吼得武士愣了愣神,片刻后又是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小袋子。
“抱歉,机要营中,憋得太久,难得可以敞开说一次,忍不住罗嗦了些。”一面说着,武士一面打开了包袱,里面一大串铜钱在让奴达的愕然中倒在了他面前。
“这?”
“殿下看不下去你消沉的样子了,拿着它,回草原吧,殿下说,也许当初真的不应该带你出来。”怜悯的摇了摇头,拎起自己的横刀,武士转身就向外走去。
看着铜钱原地足足呆了半分钟,眼见武士马上走出小茶馆了,奴达这才猛地回过神,跟在后头甚至手都哆嗦了,对着他的背影颤抖的大喊着:“殿下他,他肯原谅我了吗?”
“你忘了我们加入机要营时候所立下的誓言吗?”头都没回,一边哼着武士一边大步流星走着,转眼间在辽东城内没了踪影,楼上,奴达则是喃喃的感叹着:“我明白了。”
“老板!”
“唉,来了来了!”与早上来时候冷言冷语截然不同,店老板谄媚的都快趴地下去了,笑的胖脸褶子乱颤,陪笑着问道:“刚刚那位唐人大爷已经把账结清了,您还要点啥,小的这就去弄。”
“酒,草原上的五原红!”想都没想,奴达就把桌子上的铜钱全都扔了过去。
中午时分,孙伐音才从辽王府中战战兢兢出来,与上午入府时候相比,此时他显得更苍老伛偻了,先是挨了半个上午的骂,差点儿让他以为李泰就要在自己身上泄愤了,后半个上午,却是跟着参与军机,直接被授予了辽王府游击将军讨伐总管,率都督府大军平叛。
不过,凭借着手头军心涣散的辽东都督府军去与漫山遍野的反叛军战斗,孙伐音自己都是心中没底,就在满腹忐忑慢慢走出来时候,王府门口的广场上,冷不丁一个邋遢的人迎面走来,迷糊中眯了半天眼睛,孙伐音这才认清,竟然是宣威将军弩失毕奴达。
毕竟曾经归属于横扫辽东的李捷军团,心头一动,孙伐音满腹笑脸打算上前招拢,没等他走进了,冷不防弩失毕奴达拔出了刀,寒光闪闪的横刀冷不丁吓得孙伐音向后退了几步,几个王府护卫也是打着颤拔出了刀枪。
仿佛抚摸着情人的肌肤那样,奴达温柔的擦了擦刀身,旋即满面肃穆,视线中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对着西北方大声的呐喊着:“身化殿下暗中之影,背叛当用血来偿还,今日我奴达还了!”
噗哧,热血直接喷到了孙伐音脚前,愣愣的眼神中,左手握刀半臂刎颈的奴达轰然仰倒在了地上,看着奴达尚且炯炯流淌着鲜血的脖颈,孙伐音心头猛地一寒。
背叛当用血来偿还!
血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