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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吉祥暂退,唐毅唤了声,怀真迟疑不前,然心中到底许多爱念难舍,便挪步慢慢地到了桌旁。
相比她的存疑逡巡,唐毅仍是沉静细看,见她如蜗牛似的慢腾腾挪过来,眼底反多了一抹很淡的笑意。
唐毅耐心等她过来,才道:“方才在花园内……我一时……是有些焦躁了,你不可放在心上。”
怀真正有些不敢看他,听了这般话,便抬起头来,凝眸对视。
原本远着看,倒也罢了,此番离得这样近,便看的越发清楚,的确是小唐无误,除了……她微蹙双眉,忽地一愣:发现他整齐的鬓边,竟有些许银发丛生,星星闪烁,如此打眼。
怀真呆了呆,竟脱口道:“几时生出这许多白头发来了?”她一边儿问,一边抬手,轻轻地抚过那早生的苍然华发,甚是疼惜。
唐毅挑眉,颇为惊讶地看着怀真,又眼睁睁看她的手中蹭过鬓边,眼底的神色,也不知是狂喜,亦或者骇然……
怀真只顾打量他的鬓发,心中恍惚又道:“莫非是因出使了一趟新罗,故而操心太甚,才年纪青青地便白了头么?”一念至此,越发有些心疼。
唐毅自看得出她眸中那股怜惜神色,只是仍不敢信,眼神闪烁了几番,终究沉沉默默地看着怀真:“你……你不怪我?”
怀真这才转动目光,又看向他面上,道:“我为何要怪你?”——才想起他方才说什么“花园内……有些急躁”等话,然而她并没见他发脾气,只是有些冷地拂袖去了而已。
忽地便又想到那跑了的少女,怀真咽了口唾沫,便缩回手来。
谁知唐毅见她缩手,便举手轻轻地握住了,将那温软娇嫩的柔荑小心翼翼地团在掌中,爱不忍释reads();。
他的掌心温热,自是她熟悉的温度,瞬间,竟叫她心中生出无限安宁喜乐之意。
唐毅握着那小手,顿了顿,方又含一丝浅笑,道:“你今儿……好像跟往常不同。”
怀真不由问道:“哪里不同?”
唐毅似笑非笑道:“比如,你肯仔细打量我了……又比如,似现在这般,你肯让我握着你的手了。”
怀真通身一震,差点就将手抽了回来,她骇然望着唐毅,涩声道:“这是什么话?”
唐毅见她色变,却错会了意思,只以为她又不高兴了,手上一停,便问道:“我……又说错话了?”说话间,唇边便多了一抹苦笑。
怀真难掩心头慌张,胸口微微起伏,道:“唐叔叔,怎么说这话,先前我们……”
先前他们没成亲前,小唐因深情难抑,尚且不时有些“轻狂之举”,自打成亲之后,他愈发的“放浪形骸”似的,别说是执子之手,就是更甚于此的举止,自然也都没少行过。
唐毅定睛看她,问道:“你叫我唐叔叔?”
怀真心头窒息,唐毅复又问:“先前我们……怎么了?”
怀真咬了咬唇,皱眉道:“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如何了,为什么会有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为什么林姐姐不是凌大少奶奶了,为什么唐叔叔你……你的举止这样古怪。”
小唐沉沉看她,眼底自有惊涛。
怀真同他目光相对,眼中已经有泪沁出,道:“先前众人都谣传……说你在新罗出了事,可知太太敏丽姐姐跟我都……总算你如今好端端回来了,如何又是这般古怪?如何众人竟像是不认得我了?”
小唐听她说完,忍不住也有些骇然之意。
静默良久,小唐才哑声问道:“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即将出使新罗?”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又带一丝难以形容的沙哑,却如此清晰。
怀真的心陡然大跳,仿佛有人在心口上狠狠扎了似的,痛的伸手捂住了心头。
低头垂眸之时,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只听他仿佛起身,将她拥住,声声呼唤。
怀真的心绞痛不已,所见所感都越发模糊起来,她唯有死死地揪着小唐的衣襟,拼着那刀剐似的痛,咬牙道:“别去新罗……唐叔叔,别去……”
蓦地,所有的痛楚在瞬间抽离,仿佛连身子也不负存在,怀真自觉如惊鸿片羽似的,飘荡而起,所有的亭台楼阁,以及那令她眷恋的容颜跟他手底的温热……尽数不见了。
再醒来之时,却见床边上围着好些的人,怀真茫茫然,一瞬间竟全不认得那许多面孔,只听得那一声声哀哀带泪的唤道:“阿真!阿真你不要吓唬娘!”
又有人哽咽道:“妹妹……快醒醒……”
还有人担忧地望着她,轻声唤道:“三少奶奶……”
怀真乍然听了这个称呼,才醒悟过来,竟猛地支着身子,胡乱挣扎着要坐起来reads();。
李贤淑正在她的身旁,见状忙抱起来,道:“阿真……你怎么了,可是要什么?”
怀真瞪着眼睛又看了一会子,才唤道:“娘?”
李贤淑搂紧了她:“好孩子,你吓死娘了。”
怀真被她搂在怀中,眼睛一闭,复又睁开,这才细看眼前众人。
却见在床边上站着的,分别是张珍,应玉,骋荣公主,丫鬟扶着唐夫人,韦氏跟应佩,而在李贤淑身侧的,却是个意料之外的人,竟是竹先生,身后站着赵烨。
怀真统统仔细认了一遍,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心头的急跳才有了几分平缓,只仍不能出声。
这会子丫鬟把熬好的汤药送上来,韦氏亲手接过来奉上,李贤淑便喂给怀真喝,怀真吃了两口,心里那股寒凉之意才逐渐退了。
她既然醒过神来,又见众人都揪心看着,暗中吸了口气,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现在好了,倒是让你们都受了惊恐,若一直都守在这里,可叫我如何安心?”说着,便道:“不知敏丽姐姐跟孩子如何了?”
唐夫人道:“他们好得很,只是你姐姐还不能地,把她急得不成,非要来看看你呢,是我们死劝着住了。”
怀真松了口气,便道:“若是叫姐姐也来,我就罪过了。如今我好了,太太也快去歇息,待会儿我自去请安。”
唐夫人见她这般,泪早就流了来,又不好当着她的面儿过于伤悲,便点了点头道:“好歹亲家母在这里,我就躲个懒罢。”到底就叫丫鬟扶着,自回去了。
怀真又看张珍:“容兰姐姐呢?先前见她也在。”
张珍忙道:“妹妹何苦惦记着她?自己且安生休养着要紧。”
应玉也对怀真说道:“你就是爱操心,容兰是有身子的人,先前站了半日,我们早劝着她回去歇息了,才叫大元宝留在这里看望着。”
怀真微微一笑,对张珍道:“我没事了,你且也快些回去是正经,别叫姐姐担心,何况这里许多人呢,竹先生也在,又怕什么?”
张珍不肯离开,摇头道:“好歹我看着是心安的。”
怀真转头看应佩,道:“哥哥替我劝劝他……这会子他很该回去陪着容兰姐姐才是。”应佩无法,又怕怀真多操心,便拉了张珍出门,自去劝说。
这会子应玉道:“我家里没事儿,狗娃儿我也带来了,奶母看着,你不用赶我走了,索性多陪你几日才好。”
却听骋荣公主也道:“我倒是要告辞了,改日等三少奶奶再好些了,我再来探望。”
怀真听了这一声唤,才想起来方才她半昏半醒中,便是骋荣唤了自己一声,便又转头望她,道:“公主恕我无礼,不能去相送了。”
骋荣见她脸色仍旧雪白,虽看着是极柔弱的,偏透出一股温和坚韧之感,骋荣便一笑:“你且保重身子是最要紧的reads();。”
韦氏便道:“我替怀真相送公主。”应玉也陪着一块儿,便送骋荣去了。
这一刻,屋内终究只剩了赵烨,竹先生,李贤淑,三个陪着怀真。
怀真问道:“怎么连先生也惊动了?”
竹先生还来不及说话,李贤淑道:“是世子来探望你,见你晕了,即刻就去请了先生而来。”
赵烨却看一眼竹先生,因道:“我先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只跟着……岂不是省事?”
竹先生不答声,怀真道:“又劳烦烨哥哥跟先生了。”
赵烨道:“又说见外的话?可知只要你没事,便谢天谢地呢?”
赵烨说着,便看竹先生,又问道:“方才人多,也没细说……师父行事倒也太惊世骇俗了,做什么用那么长一根针,刺妹妹心口呢!”
怀真听了一惊,不免莫名。
李贤淑察觉她抖了抖,便也念佛叹气地说道:“方才的确是把我吓的魂也没了,若不是佩儿拦着我,我必然不依的……只不过到底灵验,才扎了,你便醒了。先前可知如死过去了一般?身子都有些僵了!”说到这里,便后怕起来,情不自禁地又泪雨滂沱。
李贤淑倒不是说假的,府内原本有几个给唐夫人看病的老太医,因怀真晕了,便忙请来,谁知众人探了脉息,都觉得那脉像细微,若有似无,甚至连那皮肉也有些冷硬似的,因此个个束手无策。
李贤淑差一点儿就开始嚎啕大哭,连应佩等众人也都受不住……都知道怀真必然是因小唐噩耗之故,只是因唐府内,上有唐夫人年老体弱,又有敏丽正是紧要时候,故而怀真内敛自持,照顾上,不露分毫。
只是那心弦绷得太紧,毕竟不是好事,这会子必然是强弩之末,故而才倒了去。
正在众人都无计可施的当口,亏得赵烨来到,见状急忙安抚众人,又叫人回府,把竹先生飞快揪了来,这才山穷水尽之时,于柳暗花明里又得了一条命。
怀真因赵烨说“用长针刺心口”的话,便想起在那半梦半迷的光景里,她正跟唐毅说话,忽地心口剧痛……才回到此处,瞬间竟是惘然起来。
竹先生见赵烨跟李贤淑说罢,便道:“我若不如此,她怎能从那迷津里回来?只怕陷在里头,一生也醒不过来。”
怀真心里一动,还未出声,赵烨问道:“什么迷津?”
竹先生摇了摇头,皱眉道:“不过是孽障幻觉罢了。”
赵烨嗤之以鼻:“又来了,我不懂这话。”
竹先生却道:“你自也不必懂最好,只要明白,我若不如此施为,你的怀真妹妹,便一辈子也醒不过来。”
赵烨听闻此言,才无言以对,只翻了个白眼罢了。
李贤淑也不明白这些话,横竖怀真已经醒来了,便不跟竹先生计较。
不料怀真问道:“先生,我若困在那迷津里回不来,又如何?”
竹先生一怔,赵烨也看向怀真,有些不解:“妹妹胡说,你不醒来,可要急死我们不成?”
竹先生却明白怀真的意思,道:“那不是好玩儿的,似假非真,只怕迟早晚迷了心智,把你自个儿都丢了reads();。”
怀真呆呆听了这几句,也无话可对,只道:“然而那儿,却如真的一般,且那里,也自有唐叔叔在……”
李贤淑闻听这两句,只当是鬼话,复抱紧道:“真真儿的瞎说了,那里可也有你的爹娘兄弟?有这一起子围等盼着你醒来的人么?”
李贤淑自是无心的话,然而听在怀真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那泪便扑簌簌落了来,竟也抱住李贤淑,哭道:“娘……”
竹先生跟赵烨对视一眼,两个见状,不便在跟前儿,正欲出外,外间丫鬟道:“应大人来了。”
一语未罢,就见应兰风脸色惶急,从外进来。
师徒两人见了,正好儿便出去了,应兰风也顾不上寒暄,只一径地来到床边,道:“先前在宫内不得出来,才出来就听报信儿说怀真晕了……可怎么样?”
李贤淑擦了擦泪,便道:“亏得世子请了竹先生来,才救醒了阿真。”
应兰风忙靠前相看,眼圈儿亦是红的。
目光相对,应兰风便叹道:“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里必定难过,然而你毕竟还有爹娘在,可也要为了我们着想着想。”说着,便把怀真抱入怀中。
依靠应兰风怀中,怀真无声又落了会儿泪,才问道:“爹入宫去……是有什么急事么?”
应兰风想不到她问的是此事,擦了擦泪,便低声道:“皇上病危不支,故而传一干大臣入宫……三日后便要传位给太子殿。”
怀真道:“有没有说三爷的事儿?”
应兰风一顿,旋即叹道:“说过,太子殿已经派了凌指挥使,大理寺梁督办,兵部卫将军,礼部数人,还有你唐绍跟你表哥也随行,带人紧急赶往长平州。同时调动长平州十万边防军,陈兵边界,一旦查明是新罗所为……便即刻踏平新罗全境。”说到最后,也微微地磨了磨牙,显然十分之恨。
怀真鼻酸难当,强忍着泪,伏在应兰风肩头,不免想起方才昏迷之中那些所见所感。
此刻,因见李贤淑起身出外,室内更无他人,怀真便敛了心绪,轻声问道:“爹……先前我叫爹拿到手的那个噬月轮,爹还好生收着么?”
应兰风道:“好端端收着呢,如何?”
怀真定定地看着前头,半晌才道:“我想要……爹把它给我可好?”
应兰风微微踌躇:“给你自然使得,只是为何在这个时候……想要那东西呢?”
怀真咬唇道:“我我尚没想清楚,爹只先把它给我罢了。”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细细打量了半天,终于一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