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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怀真本欲叫人送客,谁知一眼看见唐毅鬓边竟生了星星华发,顿时惊心。
自打看见前世的情形之后,他那早生的白发,始终是她心中痛楚,是以此后才命人特意每日熬那何首乌黑豆鳝鱼汤给他喝,务必不叫他如前世一般才好。
谁知两个人竟成了如今这般情形,又哪里有人照料他?想必也并没有按照吩咐喝那汤……
怀真目睹此情,一念至此,不由脱口问道:“你并没好生喝汤?”手上一动,竟情不自禁便欲去抚一抚,擎手到了他胸前的光景,才复醒悟过来,忙便缩手。
谁知唐毅不等她缩手,已经又将手儿握住了,轻轻一笑道:“知道你仍是心疼我呢?”
自从知道了那汤水是她命人所留,唐毅心底自是百感交集,然而他倒是有心想喝,只是此后,因种种原因,他竟不着家起来,间三岔五的才回去一趟,这样一来,纵然喝了又有何用?
加上他近来谋心劳神,只藏着自苦,竟不免生出些白发来。
谁知怀真一言问出之后,便即刻后悔起来了,这会子他们早就和离了,这样亲密关切的问话,又哪里轮得到她说出口?
又听唐毅轻笑着答言,怀真只觉心也抽痛着缩成一团,仿佛又置身于那日的梅林之中,出口便能呵气成霜一般。
怀真道:“唐大人!”变了眼神,拧眉看他。
唐毅一怔,怀真呼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在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叫我不许再去府里了,我也应承了,我虽不曾叫你别来这府里……只你若有要事,便去外头见我父兄便是,今儿你不请自入,我陪着说了这许久,已算是顾了唐大人的体面,现在……”抬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切勿再轻狂了,您总该也清楚,如今我不是唐家的人了,别做出这些没脸面体统的举止。”
唐毅听她说罢,忽地道:“你不问问我,当日为何那样对你说话?”
怀真扭开头去,并不理他。
唐毅道:“你若总是往我府里去,被暗地潜伏的有心人看见了,知道我仍是舍不得你,必然会对你不利。”
怀真眉尖微蹙,长睫一动,却仍是不言语。
唐毅打量着她微白的脸色,因是侧面转头对着自己,只看见那长若蝶翼的眼睫时而轻眨:“这些日子,只怕你也听说了外头的传言了,可你总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是那等狂三五四的,我心里有谁,便只有谁,纵然那个人狠心舍弃我,我心里放着的,却仍是她。”
怀真一颤,搁在腿上的手陡然握紧。
唐毅说道:“我本来……想找个好些的时机再来见你,也不想见了你只说别的事,故而先前只托人叫张珍出面儿跟你讨那香。”
怀真一直听他说到此,才道:“那天你说了那一句后,我以为万事皆休,早把前事也都忘了,如今又何须再提?至于这香,方才我也说过,不是好玩的,所以……唐大人也不必再说了。”
唐毅眼神微变,转身走开,背对着怀真站了会儿,平静了片刻,才沉声说道:“那日伤了你的倭国女子,唤作美纱子,那时候在新罗,我便是中了她的招儿,当时她就提起过你,只不过我回来之后,并不曾听闻有她的动静,又发生了许多事,才放松了警觉,竟叫你吃了大亏。”
他缓缓道来,声音之中并无任何情绪似的,怀真便也只是听着。
却听他又道:“扶桑忍者的潜藏功力非同等闲,若是捕风捉影的话,极难擒拿住他们,恐怕只能守株待兔,等他们先动……只因美纱子找上你,让我清楚她心中所想……故而才安排了王浣溪……”
因唐毅是背对着她的,怀真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此刻也才明白:怪不得外头那许多流言说浣溪跟他如何如何,原来,竟是引蛇出洞之计?
果然,唐毅道:“这自是引蛇出洞之计,然而此女性情狡狯非常,若有半点儿不妥,便能给她看出破绽,因此我行事也十分谨慎……上个月,果然她按捺不住,对王浣溪出手了。”
怀真暗惊,待要问问王浣溪如何,又有些问不出口,只有些着急地望着他。
唐毅说到这里,才转过身来,怀真正定定看着,不料他竟转身,一瞬来不及……只能同他目光相对。
唐毅道:“此中详细,十分曲折惊险……,就不必跟你说了,只怕你也没有兴趣听。我只告诉你,如今美纱子已经关押在镇抚司的诏狱里了,——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供认了姓应的大官儿的倭国细作?据我们所知,的确京内有个倭国内应,如今,我便是要从美纱子的口中,得知那人的真正身份。”
怀真听见又提起应兰风之事,不由有些毛骨悚然,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唐毅道:“然而总也没有法子让美纱子开口,可是这些倭国细作之中,只有她才是确切知道那内奸身份的。正好……前几日我因进宫去,敏丽……她没好气训斥我。”
唐毅说到这里,微微苦笑。
当时他本是进宫探妹的,谁知敏丽见了他,便冷言冷语的,竟道:“哥哥还记得有个妹子么?真真儿稀罕,我以为你竟是那古来大禹,什么三过家门不入,连六亲也不认了呢。”
唐毅自知道敏丽是为什么对自己甩脸子,只因她素来跟怀真极好,早在前两个月,就传召他入宫,只不过唐毅知道她的意思,故而借口不曾来见,是以敏丽心中也憋着一口气呢。
唐毅便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敏丽冷哼道:“来我这里做什么呢?把自个儿的媳妇儿都弄丢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的那样好听的,如何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只以为世间别的男子是这样薄情寡义的,再怎么想不到,我的亲生哥哥,也是这般!”
唐毅见她眼圈儿红了,低头沉默一会儿,便温声安慰道:“妹妹别气,如今有身孕的人了,不要在这些上头含恼。”
敏丽已经掏出帕子,又叹了口气,才放软和了声音:“我何尝愿意动恼,更也知道哥哥近来忙的厉害,也不愿意为难哥哥,只不过……哥哥纵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总也要体谅体谅人的心呢……我尚是旁观,想起来都觉得凄楚的很,怀真是那样的性情,被你冷冷地撇下了,又一个养着小瑾儿,你真当女人家是那样好过的?”
唐毅掩去眼底忧色:“我自然知道她辛苦,只不过……当初我求过她许多回了,她只是不肯回头。”
敏丽忙道:“怀真那人是最心软的,何况她又对你有心……竟怎么不肯回头了?你又是什么时候求的?”
唐毅张了张口,却想到那风雪交加散发着血腥气的寒冬之夜,直到如今,他的鼻端都能嗅到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耳畔都兀自盘绕着那呼啸而过的冷冽北风声响,以及她说“三爷请回罢”,坚决固执,九牛不回似的。
唐毅摇头,并没有说出口。
敏丽打量着他,知道他也并不是无心无情,因叹道:“哥哥,从来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或许在哥哥心中,这内宅中的女子便是没什么用的,可当初你在外头,可知道我们在家里是怎么熬着的,别说是外人如何看待,连自己家里的人都排挤着呢,若不是怀真仔细护着,我现在又哪里能好好儿坐在这儿跟哥哥自在说话?”
敏丽只当唐毅并不知道在唐府长房内发生的那些儿事,因此便索性跟唐毅说了那仆妇嚼舌、怀真替自己报仇等事。
谁知唐毅虽知道长房内曾欲对怀真不利,但敏丽所说的这一件,却知道的并不详细,此刻偏偏歪打正着……
只因当时怀真用的法子格外玄妙,故而敏丽记忆深刻,这会儿跟唐毅说起来,都啧啧称奇,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内室之中,唐毅简略地把同敏丽相见之情略说了一番,才道:“我听敏丽说了,才知道你会调制这般的奇药,倘若当时对付那倭国的细作也用此药,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怀真心中一动,微笑道:“这个却是不能的,当时我……”
唐毅说罢,听了她此言,蓦地也醒悟过来:“是了,你当时怀着小瑾儿,只怕不能弄这些。”
怀真一笑,倘若是别的寻常香料,纵然有孕,略摆弄摆弄,倒也无妨,然而曼陀罗此物,毒性灵妙,就算先前她好端端的时候,还要打起十足精神对付呢,何况有身孕之时,更是半点儿也不能碰的。
两个人说到这儿,唐毅便道:“我把所有之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你还是不肯给我曼陀罗的方子么?”
怀真笑得有几分古怪:“若是不同我说,倒也罢了,如今听了,我倒越发的不能给了。”
唐毅问道:“为何?”
怀真道:“上回不过是一个倭国细作,竟供认出我父亲来,才招致那样的大祸,差点儿丢了性命;倘若这回这个更厉害的人……再供认出什么了不得的来,或者又咬定了我父亲,可又怎么说?我岂不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唐毅心中微震,一刻竟哑然无语。
怀真复也低下头去,幽幽说道:“何况我是知道的,涉及我的家里人,我就是个不管黑白的,但三爷不一样,所以……我是不敢冒险的了,您可懂得?”
唐毅凝视她半晌,终于说道:“我知道了。好,我不为难你就是。”
怀真行礼道:“多谢唐大人。”
两人重又相顾无言,正在此刻,忽地听外头有人笑着说道:“哥儿醒了,又吵嚷起来,怕又是想念奶奶了。”
丫鬟道:“先别进去……三爷……”
正要拦着,怀真已经听见,便道:“是小瑾儿醒了么?快抱进来。”
于是帘子一搭,果然是奶娘抱着小瑾儿进来了,怀真迎上前,把那孩子抱了过来,见小家伙儿滴溜溜眼珠乱转,见了她,便眉开眼笑,讨喜的很。
怀真笑了笑,道:“你乖乖的。”心中转念,便抬头看唐毅一眼,把小瑾儿抱着走到他跟前儿,轻声道:“您看一看这孩子罢。”
唐毅正望着她跟怀抱中的孩儿,见状,便试着伸出手来,将小瑾儿缓缓接了过去。
只见许久不见,小孩儿越发长开了些,凤头麟角,虎虎精神,正喜笑颜开地,忽然被唐毅接了过来,大概是猛然见了个“面生”之人,顿时睁圆了眼睛,敛了笑意,呆看了半晌,竟“哇”地哭了起来。
唐毅正有些诧异地望着这小小孩子,心情微觉忐忑,又觉着有些奇异——自打这孩子生下来,因怀真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当时他便全心留意怀真去了,是以竟不大仔细看这孩子,后来又因外头的事儿焦头烂额的,越发顾不上了……乃至最后唐夫人不得不把小瑾儿给了怀真带,他心中倒也不觉如何。
此刻猛然见了如此圆头胖脑,精神炯炯的可爱孩子,竟有些不真实之感——这便是他的儿子?
正在认真打量,谁知这孩子猛地哭了起来,把怀真也吓了一跳,忙上前来道:“怎么了?”
唐毅原本还正心里微微赞叹,觉着果然不亏是自己的儿子,生得着实粉妆玉琢好个相貌,偏还是这样出色的精神……谁知这样快便变了脸,哭的惊天动地,那声音直钻入耳朵,令人令人痛苦。
唐毅忙道:“不知,我并没如何。”心中掂掇:难道是自个儿抱得太用力了,故而叫这孩子不舒服了么?
怀真见他似有僵硬之态,脸色也不似先前那样笃定淡然,却隐隐透着紧张之意,便忙把小瑾儿接了过来,在怀中抱着,轻轻地颠了两颠,又哄了几声,小瑾儿见换了人抱了,才终于停了哭,却仍是时不时地瞪着唐毅。
怀真道:“好孩子,你怕什么?那是你的……”说到后面两个字,陡然停口!
唐毅在旁,正有些不自在,听她对小瑾儿说自己,便抬头望着,谁知见她说不下去了……唐毅便道:“你如何不告诉他?”
怀真垂眸,低低说:“不碍事,他如今还不懂得。”
唐毅道:“可是我懂。”
怀真一愣,喃喃说:“唐大人何必只是说笑。”
唐毅便走到她跟前,同她一块儿低头看这孩子。不料小瑾儿见他走过来,复盯着他仔细看,似有警觉之色,怀真踌躇片刻,便终于对孩子柔声说道:“小瑾儿……你瞧明白,这是你的……是你的、你的父亲……”几番断续,终于说了出来。
而她原本好端端地,只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父亲”两个字,眼泪刷地一下儿,便涌出来了,竟似悲不可遏,忙转开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唐毅见状,便轻声唤道:“怀真……”
张手轻轻地将她跟小瑾儿一块儿拢在怀中……因嗅着她身上的淡淡久违香气,低低道:“别再恨我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能不能……”
怀真忙止住泪,正要开口,忽地听门外有人道:“谁在里头?”
丫鬟回道:“是三爷……是礼部的唐尚书大人在。”
那人应了声,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怀真早挣开唐毅的怀抱,抱着小瑾儿推开一步,那来人进门,见状,面不改色,只向着唐毅行了个礼,口称:“果然尚书大人在此。”
唐毅也淡淡一点头:“驸马何以也来到?”
原来这来人,正是凌绝。凌绝道:“我本是要来见佩哥哥的,不过遇到府里的人,正满街上找人,说是府里着急找佩哥哥跟王兄回来有要紧的事儿。我因知道恩师不在家里,自然便来照料看看。”
唐毅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有心了。”
凌绝打量了一眼怀真,见她眼睛发红,因又问道:“妹妹怎么了?”
怀真一笑:“无事。”
凌绝淡淡道:“无事就好了,我才过来,听见小瑾儿大哭,还不知怎么呢。”说着便走到跟前儿来,谁知小瑾儿一见他,便口中呢喃不清着,又抬手抓过来。
凌绝握住他的小手,轻轻捏了一把,忽然又举手一摸,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地拨浪鼓来,拿着一摇,咚咚发声。
小瑾儿眼睛一亮,顿时又叫嚷起来,非要要这个拨浪鼓玩耍。
凌绝把那小东西塞到他的手中,又说道:“是凌霄凌云昔日玩过的,凌霄前几日嚷嚷着要送给小瑾儿,我替他带了来的。”
怀真道:“有劳记挂着。”
小瑾儿听不懂,只自顾自玩那有些旧了的小拨浪鼓,胡乱一转,只听得咚咚,咚咚一声声乱响,惹得小孩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唐毅原本还是云淡风轻的,乍然见状,顿时眼神都变了,看看怀真,又看看凌绝……再看小瑾儿笑逐颜开的脸,那一声声拨浪鼓的轻微声响,却如洪钟巨鼎似的发声,震的他心头嗡嗡然地颤动,一瞬竟大不受用。
凌绝握了握小瑾儿嫩嫩的手,却又回过身来,对唐毅道:“仿佛尚书大人来此甚久,若无他事,我就代妹妹送大人出府罢了。”
唐毅喉头微动,有心不从,可毕竟不是那可以任性赌气的少年了……便仍只一笑,目光扫向怀真,道:“如此,我便去了。”
怀真抱着小瑾儿,便微微屈膝示意,唐毅看一眼站在跟前儿的凌绝,果然转身出门而去,凌绝相送。
话说凌绝相送唐毅出门,两人一路无话,只是到了门口,唐毅欲上轿子之时,凌绝说道:“唐大人,我有一句话。”
唐毅止步,回头看他,凌绝说道:“大人近来为国操劳,臣民有目共睹,我素来也钦敬大人为人……品行操守,自是无可挑剔的。”
唐毅料不到他会说这些,便挑了挑眉。凌绝又道:“不过,这多日来,对怀真不闻不问,也只有大人这般人物才做得出来,既然一别两宽,何必又欲自苦,大人品德学识,修为涵养都在常人之上,如何不明白这个?”
唐毅听到这里,并不答言,只笑了笑,刚欲回身进轿,脚下一顿,却道:“凌驸马也是个冰雪聪明七窍玲珑的人,如何却总听闻跟公主貌合神离的传闻?驸马问我不明白这个,难道自己竟明白?”
凌绝眉头一皱,唐毅和颜悦色,缓声说道:“我毕竟同怀真夫妻一场,从来恩爱非常,纵然她一时想不开,她却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又有了小瑾儿,以后她必然会明白我,仍旧回心转意……就不必驸马操心了。”含笑向着凌绝一点头,这才回身入轿子内去了,行人随从起轿而去。
凌绝站在门口,目送那轿子远去,站了一会子,便见应佩骑马急匆匆地赶回来,见凌绝也在,便问道:“是怎么了?如何你也在?”
凌绝才道:“不妨事,是唐尚书方才来过,已经去了。”
应佩诧异,问道:“可有什么要紧事?”
凌绝道:“只是来找怀真妹妹的,大概没要紧事。”
应佩挑眉,凌绝道:“怎么?”
应佩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横竖清官能断家务事……我进去问问妹妹罢了。”应佩往内而行,见凌绝不动,便回头道:“如何不进来呢?”
凌绝笑笑:“我也是听闻有事才急急赶来,如今既然无事,我便去了。改日再来。”
应佩也不勉强,当下同他别过,将到二门上,却见招财迎面而来,见了应佩,便忙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