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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太上皇殡天,皇室之中,一应王爷,公主,世子们等尽数入宫守灵吊祭,朝廷之中三品以上大员们,亦在宫中斋戒侍候,三品以下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处斋戒住宿,不得返回府中。
其他京城乃至天下,臣民等尽数摘除冠缨,服缟素,百日之中禁舞乐,四十九日禁屠宰,民间三个月内不准行嫁娶事宜,举国致哀。
礼部又向周围新罗,詹民,沙罗,南越,尼博尔等国发出讣赦书,众国自急派陈慰使等使节前来吊唁,不提。
话说怀真随着李贤淑进宫,一连守了半个月。本来跟成帝亲情缘浅,何况细想德妃之事,追究源头也自是因他而起,后来更差点儿害了应兰风……
然而如今人已故去,昔日种种,也不必再提了。且他临去之前,幡然悔悟,念念想着认回了亲生骨肉,又为德妃正了名……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怀真本就不是个善于记仇之人,又想着昔日进宫之时,跟成帝相处的种种,竟都是面目慈和的多,如今再不可得了,因此自也不免悲伤了一番。
这一场大祭,足有月余才逐渐消停了些。这日,怀真正欲出宫,却被敏丽传人叫去。
因应兰风被封了“贤王”,恢复了皇族身份,——果然如赵永慕所说,只因德妃为人最好,文武百官们但凡有些根基的,竟都感念,虽然见应兰风是这般身份……大为意外,然而应兰风又且是个能臣,人人敬佩爱慕的,是以虽然朝野哗然,但震惊之外,却并没有别的声调儿,众人都只是惊叹罢了,自忖果然应兰风的行事为人,很有德妃昔日的风范。
又有人想到德妃当初赈灾义举,联想到怀真先前所做……更是叹息感念不已了。
除去应兰风有封号外,怀真也另有封,且是太上皇亲给拟的,竟是“永平郡主”。虽犯了赵永慕的忌,但自也是太上皇一片眷顾之心,或许也是故意如此,以示殊荣之意。
这段日子来怀真在宫中,便时常跟敏丽和应含烟相见,三个人一路历经风雨,却比先前越发好了,数日来说了无限体己话。
且说怀真随那小太监前往静妃宫中,彼此相见了,敏丽打量着她,便叹道:“忙碌了这许多日子,见你又消瘦了,今儿好歹回去,也能好生歇息歇息。”
怀真道:“我自来就是这样,姐姐又不是不知。”虽然如今她恢复了身份,但彼此之间,却仍是如昔日一样称呼。
敏丽握着她的手,便叮嘱说道:“我方才叫人拿了些补品等物,待会儿你便带回去,叫人给你收拾着每日用一些,可万别大意亏待了身子。”
怀真道:“多谢姐姐。知道了。”
敏丽眼望着怀真,实则她心底想说的并不是这些,然而连日来想出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若不说,怀真便自出宫去了。
敏丽便问道:“你别怪我多嘴,我只是难以放心……你跟哥哥,到底……有没有什么打算?”
怀真微睁双眸,对上敏丽探询的双眸,却竟不知怎么回答好。
当日在唐府内,唐毅曾说过复合等的话,然而只因近来事多,彼此之间连相见一面儿都不得,这话竟也不知如何了。
且听敏丽的意思,唐毅并没有把这话同敏丽提起,因此怀真心头竟有些沉沉浮浮。
自从镇抚司事发之后,唐毅并不曾再去过应府,怀真自然知道他公务缠身,不得闲暇,何况应兰风认祖归宗,礼部又有一番忙碌,再加上太上皇之事,一应大礼,不可出任何纰漏,先前给各国发那讣赦书后,近来,那些距离近一些的詹民、新罗、南越等国也纷纷派了陈慰使上京,自然又有一番周旋。
何况除了礼部之事,只怕仍还有许多别的事务让他不得分神他顾。
此刻听敏丽又问,怀真心中一惊之下,便微微一笑道:“又有什么打算呢,如今这会子……兵荒马乱的,谁有心去想那些事。”
敏丽打量着她,见她脸色微白,比先前才嫁到唐府之时……更憔悴的不成个样儿,难道只是因太上皇殡天一事?敏丽从来最是怜惜她,如今更是不忍,便道:“你且听我的,不管别的如何,只对自己好一些才是正经的。”
怀真笑说:“这是自然,我何尝亏待过自个儿呢。倒是姐姐,何必叮嘱我,我又不似你这般……你只管照料好你跟小皇子罢了。”
敏丽心底本有些痛,听了她这话,又觉得笑:“怎知道是个小皇子了?”
怀真道:“我猜的便是。”
敏丽静静看她片刻,便张手过去,将怀真轻轻抱了抱,说道:“我真恨自个儿不是个男人……不然,哪里就把你空抛在这里了。”
怀真本好端端地,听了这一句,却禁不住眼眶发红,眼中就湿润了,忙举起衣袖拭去,才笑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呢?”
敏丽也红着眼,闻言一笑,才将她缓缓放开。
此刻,宫女领着宝殊进来,小孩儿已经能满地乱走了,见了怀真,便上前来靠着,口中竟唤道:“舅妈。”
怀真一笑,将他揽住,却对敏丽道:“不可教世子这样唤我……若给人听了,像是什么呢?”
敏丽笑道:“是他自个儿愿意这样叫的。”因又问道:“再过两个月,小瑾儿也要一岁了,可会说话了?”
怀真笑道:“哪里就这样快了,只怕还有的等呢。”两个人又略说了会子,敏丽才放了怀真自去。
出了寝殿,太监在头前引路,便送怀真出宫去。
正转出宫道,忽抬头看见前方,殿阁之下,竟走来数人,俱是朝臣,一应鲜明服色。
然而最醒目的却是在前那人,威仪天生,宝相庄严,通身纤尘不染,双眸七情淡然,被众人簇拥当中,正往那金銮殿而去。
怀真遥遥看见,目睹那冰雪晓星似的容色,竟无端有些窒息之感。
这些日子来,虽经常出入宫中,却极少跟唐毅照面,只想不到在此不期而遇,本觉着是极熟悉亲近的人,这样远远地一眼,这种种疏隔之感,却仿佛不认得了似的。
一念意动,几乎就想走上前去,却明知不可为。
怀真只怔怔地眼望着唐毅,然而眼前风动云飞,殿阁嵯峨,他大步流星仪态潇洒,却浑然不曾看见她在此处,只仍目不斜视身端行正地,同那几名大臣拾级而上,直往金銮殿而去了。
倒是头前的小太监看见了,因笑道:“今儿唐尚书大人是领着詹民国的几个使者来拜见皇上呢……”回头时候,却见怀真垂着头,仿佛并没看见什么。
那小太监想到两人之事,当下也不言语了。
话说怀真出了宫,自乘车回府,走到半路,心中一动,思来想去良久,便吩咐道:“去唐府。”
笑荷跟夜雪在旁听了,不免诧异:和离之后,除了那一次军器局之事,这还是怀真头一次主动说要去唐府的。
只因身为皇族眷属,比寻常的官员内眷们更要尽心尽孝的,是以这段日子来,怀真同李贤淑仍按时入宫,反是唐夫人得了些闲,因担忧家中无人照料小瑾儿,便把他接去了唐府。
马车停在唐府跟前儿,怀真下车,抬头看一眼头顶那匾额,通身竟有些微微地战栗之感,门口小厮们见了她,知道今日是不同往日,都忙行礼,有人便飞奔入内,只报“永平郡主来到”。
怀真竭力自制,只做若无其事之态,缓步往内而去,一边儿微微抬眸,这昔日何等熟悉的亭台殿阁,这会子看来,心中却竟不知是何滋味。
将到内宅之时,便见唐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迎了出来,怀真上前,还欲行礼,已经给唐夫人搀扶住了,因说道:“快进来,正好儿小瑾儿又不安分呢,只我竟有些走不开……”
怀真不解,唐夫人搀着她的手臂,因小声说道:“你进去就知道了……却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当下便进了内宅,来至唐夫人的上房,就见有个人迎了出来,因行礼道:“见过郡主。”
怀真一看,却见跟前儿之人,竟然是林明慧。此刻怀真还以为明慧只是来探望唐夫人的,便忙道:“少奶奶何必多礼。”
这会儿,里头凌霄便跑出来,见了怀真,便喜喜欢欢地到了跟前儿,仍唤道:“婶婶!”
有一段日子不见了,凌霄竟又长了许多,怀真见他比先前越发出落,也更加可爱,便抱住了他。
这会儿唐夫人就叫奶母把小瑾儿抱了出来,随着出来的,却还有个一个小娃儿,已经能在地上乱走了,却是凌云。
三个孩子凑在一块儿,这厅内便显得格外热闹,怀真接了小瑾儿抱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底那一抹惶然便不翼而飞,因笑道:“好生热闹……先前凌云可是在跟小瑾儿玩耍呢?”
唐夫人笑道:“可不是?凌霄凌云都喜欢小瑾儿,总守着小瑾儿不肯离开呢!”
怀真十分喜欢,低头看看凌家两兄弟,又笑问林明慧道:“少奶奶是几时来的?”
林明慧听闻,便低下头道:“昨儿便来了。”
怀真一怔,唐夫人在旁咳嗽了声,却道:“但凡过日子,哪里少得了言差语错的?你们毕竟年轻气盛……拌个嘴就当是天塌下来一样,岂不知以后还得在一块儿过日子?”
唐夫人话虽是说林明慧,却未尝不也是说给怀真听的。
怀真听了,知道林明慧大概跟凌景深有些拌了嘴,才来到唐府。怀真便笑不答话,凌霄跟凌云两个,一左一右在她身边儿,时而看她,时而看她怀中的小瑾儿,如两只好奇的小雀儿。
却听林明慧道:“这一次只怕不是拌嘴,若不是我没了娘家可回,也不敢来打扰太太跟哥哥。”说着,竟落下泪来,又怕给凌霄凌云看见,便忙转开头去。
凌云年纪小,倒也罢了,凌霄却看得清楚,当下走回林明慧身边儿,拉着她的衣袖道:“娘……”
明慧早拭了泪,回头看看凌霄,便说道:“霄儿,你带着凌云到外头玩儿去。待会儿再回来。”
凌霄虽不舍得怀真,然而毕竟母亲这样吩咐,于是只好牵住凌云的手,拉着他出了门。
林明慧因见两个孩子都出去了,才低声又道:“太太昨儿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敢说……今儿怀真也来了,索性我便说了。”
唐夫人跟怀真对视一眼,便只听着。林明慧又道:“前些日子镇抚司内闹出事来,死了多少人……其中有一个,原本是个青楼女子,我们那位爷,把人隆重殓了倒也罢了,横竖……尽了昔日的情分,不算他十分的无情,然而他竟还要把灵位迎进家庙,这却是何等的荒谬不像话?此事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然而却拗不过他,反被他说了几句。我们家里的太太听说了,也气的不成,然而太太竟不敢多说他,却只是痛骂我不会管家理事……”
怀真虽也隐约听说镇抚司内死了个女子……却并不知胭脂跟凌景深之事,不觉听得怔住了。
唐夫人听了道:“怎么太太竟是这样糊涂呢?不过她大概也是没法儿,气狠了……说你几句,你且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是长辈。”说了这一句,又道:“景深倒是的确有些不成体统,怎么竟把那样的女子放在家庙里呢,怪不得你恼了他。”
林明慧低头垂泪,唐夫人叹道:“只是你就这样儿带着凌霄凌云出来,只怕他们在家里也是着急的……不过倒也好,你且自在住上两日,晾晾景深也是该的,免得他以为你没了娘家,竟是无处可去似的了。”
林明慧听了这话,泪落得更急,竟哽咽出声。
怀真见状,也觉不忍,便安抚道:“少奶奶不必过于伤心,留神眼睛哭肿了,给凌霄凌云看出来。”
明慧闻言,才渐渐止住了,因她哭了一场,又见怀真才回来……只怕跟唐夫人有些话私底下说,因此她便借口洗漱,自退了出来。
明慧去后,唐夫人才又叹道:“明慧原本是那样爽利的女孩儿,这会子竟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子了。我看着也怪不忍的,可惜她父亲去的早……倘若还活着,以林大人的脾气,哪里会忍得了呢?”
怀真也自感触,道:“正如太太所说,幸而并没什么大事,不过言差语错罢了,待气消了也就罢了。”
唐夫人连连点头,却又对怀真道:“你既对别人家的事儿看的这样透,怎么却偏看不透自个儿身上的事儿呢?”
怀真笑道:“太太怎么又说我了?”
唐夫人欲言又止,正这会儿,见凌霄牵着凌云从门口进来,见林明慧不在,便问。
怀真见这两兄弟玉雪可爱,便招他们到跟前儿,因说道:“别急,你们娘进内洗脸去了,你们乖乖在这儿等着。”
两个孩子一块儿点头,凌霄问道:“婶婶,娘如何又哭了呢?”
怀真不知如何回答,正犹豫着,凌霄忽然问道:“是不是坏人也欺负娘了?”
怀真一怔,便摸摸他的头道:“霄儿说什么坏人呢?”此刻,忽地想到上回……凌霄仿佛也隐约提过,说什么坏人对凌云不好……
凌霄见问,看看凌云,忽然踮起脚来,便贴在怀真耳畔说了一句。
怀真脸上的笑便敛了,直直地看着凌霄问:“霄儿说的……可是真的?”
凌霄点点头,道:“在家里的时候,娘一直叫我看着凌云。”
凌云此刻也不怎么懂事,只仍探头探脑地望着小瑾儿……怀真看着他懵懂的双眼,震惊之余,一时心中极为难受。
唐夫人因在旁边,却并没听见凌霄说什么,只笑问:“你们娘俩儿竟说体己话呢?霄儿说什么,也跟我说说如何?”
凌霄只看怀真,仿佛想听她的意思,怀真勉强笑道:“其实没什么……都是孩子气的话,太太不必问。”
凌霄年纪虽小,人却十分机敏,见怀真这样,他就低下头去。
唐夫人闻听,也不再追问。
片刻功夫,林明慧洗漱整理妥当,才又回来,仍是闲话说笑,并不再提那些不快之事,怀真细看她举止神情,心底却想着凌霄方才那一句话。
原来凌霄在她耳畔说的是:“府里有坏人,拿针扎凌云呢!”
怀真听了此话,瞬间就仿佛有人也拿着针扎了自己一下似的,着实又惊又痛。——试想凌霄人虽小却机灵,自不会随意编造什么谎言,何况从上回开始他就这样说……
然而这毕竟是凌府的事,外人不好插手,何苦林明慧并不似是个软弱可欺之人,总不会一味坐以待毙……
可心里虽然这样想,望着凌云软软糯糯的模样,又看看凌霄……她毕竟是当母亲的,竟无法可想有人竟如此狠心,会对这样的好孩子下那般毒手。
若对方不是林明慧而是别人,怀真只怕也立刻就要当面相问……可是昔日跟林明慧曾有些过往,一直到如今,彼此也无法敞开心结,因此这些敏感之事,等闲又哪里好出口?若她知道是好意倒也罢了,倘若另有别的什么心思……岂非另生枝节?
何况此乃凌府家事,林明慧大概也不愿别人知道,不然的话方才当着唐夫人的面儿,为何不提此事?
因此怀真便忍住欲问之心,只毕竟不放心,竟瞅了个空子,便拉住凌霄到那无人处,低低嘱咐说道:“霄儿以后回了府,且记得一定要机灵些,倘若还有人这样对你或者凌云使坏,你……就去告诉你二叔,让你二叔给你们做主,记住了?”
凌霄睁大双眼看着她,迟疑说道:“娘不许我告诉别的人。”
怀真摇摇头,握着凌霄的肩膀道:“霄儿听话,只偷偷记着婶婶的话,你二叔不会害你们……若知道了,一定会处置坏人,保护好你们。”
原来怀真自忖,既然有人这样毒心,且看林明慧的行径,竟像是制不住那些人似的……怀真因见识过清妍公主的性情,倒有些明白凌府内的暗涌是怎么回事。
可不管如何,对孩子动手都是绝不能容忍的,凌绝那人虽冷,可却是真心疼爱两个侄子,若知道此事,他出面儿干涉,自会一劳永逸。
凌霄仔细看了怀真半晌,终于点头道:“我听婶婶的。”
午后,怀真因见时候不早,便告辞欲回府,唐夫人因见她亲来了,知道她惦记小瑾儿,唐夫人又因守了小瑾儿数日,何况此刻凌霄凌云两兄弟也在,于是便叫怀真抱了小瑾儿回去,又让奶母等跟随。
林明慧便抱着凌云,同唐夫人一起,一直送到二门上,才了止步。凌霄兀自牵着怀真衣角不放,被百般哄劝,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儿。
话说怀真自同丫鬟们往外而行,不料才走到门房处,便听到有人在里说道:“听说咱们爷后日就要出京往海疆去,也不知真假……”
怀真猛然听了这一句,只觉得心神飘忽,竟不知是怎么出了唐府的。
如此上了车,不知是因听凌霄说了那些可怖之事,还是连日内出入皇宫太过劳累,或者是马车有些颠簸,心中竟大不受用,隐隐地有些翻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