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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安蓂玖醒来,发现自己正被安夜梧背着,尘藻走在他身边,正轻声问道:“还好吗?”
安蓂玖冲他来了一个力所能及的最大笑脸,突然被南风修途一吼给吓得虎躯一震,抖了一个激灵。
“你们明知道进入九木十八林就是送死,还将大批的民众送进去,你们是人吗?!”南风修途面红耳赤地揪着一个人咆哮道:“方才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不代表我们就这样算了!”
大家平日里见南风修途也是彬彬有礼的,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一边的平民也害怕得缩着脖子唯唯诺诺道:“我们这也是为了更多人着想啊,把他们送进去了,这些妖祟吃饱了,也就不来祸害别人了。”
南风修途听了更气:“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啊,你怎么不去啊?还有啊,你们知道你们这个举动害了多少仙修受伤送命吗,谁不是人,谁没有家,他们就应该为你们去死吗?”
“对不起,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们这些人不就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吗?我最讨厌别人说对不起了,因为这些说对不起的人永远都在对不起别人!”南风修途吼完一嗓子转身就走,踩得这本就不够结实的土地都松了许多。杨岩阑大约也是同意南风修途的话,什么都没说,也随后就走,杨岩阑一走,众仙修就立刻跟上。
安蓂玖体力还未恢复,见事了了,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待他醒来天色已沉了。
安蓂玖一睁眼,只觉得浑身乏力,腰酸背痛,肚子还饿了。安夜梧见他醒来立刻端了一只碗透明的水晶碗,碗中盛着幽紫色神秘煎药。安蓂玖接过这匪夷所思的碗,只见那碗里一片毫不意外的紫幽幽,连冒上来的烟都是黑色的,还泛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奇怪味道。
“安夜梧,我好歹也是救了大家吧,你不做个好吃的也就算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药啊……”
安夜梧见他这么嫌弃自己药,便反驳道:“这是我刚从书里看来的,以昆仑菌芝为引,配以木帝齑粉,云母草和玉象潭的荷露熬的,这些药材难得,都是托水师元君去讨来的呢。听说味道鲜美,入口顺喉,可消疲解乏,最重要的是还补血。你快尝尝。”
安蓂玖听他说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碗弥足珍贵的药汤,脸都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他将药推到安夜梧面前道:“要不你先尝尝?”
安夜梧无语地摇了摇头,将药汤接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十分遗憾道:“安蓂玖啊,你就是不懂什么是好东西……”
安蓂玖看着他将药汤一口闷下,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静止了好一会儿,直到脸色也开始发紫,便立刻将药汤放下,对他说道:“……不懂也罢,我也不想懂。”
安蓂玖瘪了瘪嘴,随后叹了口气说道:“安夜梧,你有没有吃的啊,我好饿啊。晚膳时间是不是过了啊?”他说罢便看了一眼窗外的月牙,正在半落幕的天色中若隐若现。
万里堂的晚膳时间有规定,过了就不再提供膳食。安夜梧等人为了给安蓂玖找药材熬药完全忘了这件事。
安蓂玖正想仰天长啸,就见尘藻拿着一只五层的梨木雕花大食盒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一层,端出一只小碗和两个碟子。
安蓂玖立刻眼前一亮,就顾不得腰酸背痛了,立刻从榻上一跃而下坐到案几边道:“你给我们留了晚膳啊,今日食堂吃什么?”
“茶泡饭,配菜是水芹菜和豆豉。”
安蓂玖一听说,屁股还没坐热,就起身重新瘫倒回榻上四仰八叉去了。
尘藻不急不忙地又掀开第二层,拿出一个稍大一些碗,道:“蛤蜊蚌肉八宝粥。”
混铃只环山不靠水,没什么机会吃到海错,安蓂玖听后又眼睛一亮,来了兴致,一个鲤鱼打挺又盘腿坐了起来。
尘藻接着又掀开第三层,拿出一个碟子,说道:“蒸羊羔,以蕉叶为裹,杏酪浇之。”
安蓂玖听后就直接跳下榻,乖乖地坐到案几旁边,伸着脖子想看余下两层的东西。
尘藻掀开第四层,是一个银质攒盒,中间放着一壶酒,四周都是下酒菜,“紫苏梨花白一壶解腻,还有荔枝蓼花,玲珑桃条,熊白和蝤蠓签。”
荔枝蓼花是在荔枝上淋上麦芽糖,荔枝晶莹剔透,淋上焦棕糖浆,非常爽口;玲珑桃条则是做成蜜饯桃肉上撒白糖霜,甜而不腻;熊白是非常罕见的熊背上的脂肪,色白如玉,寒月有,暑日无。虽说如今已逐渐转暖,但是东卿山林深处还是较为寒冷,所以依然可以取到熊白;蝤蠓签则是将蝤蠓肉剔出后卷起,作为下酒菜可谓是鲜香结合。
“第五层呢第五层呢?”安蓂玖迫不及待地问道。
“南风修途刚摘的林檎旋。”尘藻将果碟端出,三只红透欲滴的林檎旋盛在润泽透明的白玉菊瓣碟上,十分鲜灵。
安蓂玖和安夜梧将头埋在一起看着这一桌的好菜,安蓂玖感叹道:“万里堂除了茶泡饭、水芹菜和豆豉,向来是没有这些的,这都是哪来的啊?”
“南风修途准备好食材,我做的。”尘藻淡淡回道,但是他将颔轻抬,神态之中一股得意,像是在说“快夸我”。
安蓂玖笑着对他竖起大拇指,连连道:“厉害厉害。想不到等烟阁的尘小公子还有这种绝学啊。会杀人会做饭,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举得起剑,刀也能扛。”
安夜梧咽了口口水,拿起一只银质小勺就冲着蒸羊羔下手,一边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尘藻眼疾手快,拿起筷子夹住了他即将要碰到蒸羊羔的勺子,力道遒劲,半分也不让安夜梧,道:“这是给他准备的。”
安夜梧一脸绝望可怜兮兮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尘藻,他的眼睛大而明亮,眼尾稍稍下垂,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只委屈的小狗,“尘藻,怎么说我也负责帮安蓂玖熬药,废了这么多心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就让我吃一点吧。”
尘藻看着他,眸子里淡淡的笼着一层雾似的,回道:“去铃兰居,你的份在南风修途那里。”
安夜梧一边“啧啧啧”一边就站起来往外走,看着尘藻的表情一脸讳莫如深,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安蓂玖和尘藻相视一笑,随后安蓂玖轻咬着嘴唇,眼睛一个劲地瞟着尘藻,见他心情好,便想逗他。
“这些食材南风修途准备起来不易吧?”
尘藻闻后即刻变脸,一脸凶样,不耐烦地道:“不知道,你问他。”
安蓂玖见他果然生气了,便笑着又说道:“但我知道,准备起来不易,做起来更不易,若非等烟阁尘小公子你,恐怕别人也做不来。”
尘藻果然又换了一张一脸得意的表情,但语气没有半分软下:“说完了吗?”他抬手舀了一满勺的粥递给安蓂玖。
安蓂玖喝了一口蛤蜊蚌肉八宝粥,还没咽下去就瞪大眼睛直点头,他只见这菜色可口,竟没想到真的非常好吃。他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说着:“真好吃,真好吃。”没过一会儿,他就将晚膳一扫而光,接下来便坐到屋顶与尘藻一起饮酒。
紫苏梨花白是万里堂准备的药酒,但是酿的十分醇香清甜,不易醉人。学生可以自行去打来喝。
安蓂玖将腿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挂在瓦当上甩着。酒过三巡后,他注意到尘藻三番四次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尘藻皱着眉思忖一番,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今日你为何不避开雷电叉?”
安蓂玖其实料到他要问什么,但他听到后还是顿了顿,将方才那只放肆的腿乖乖收回来,被双手环抱住,才开口回道:“我觉得他不会杀我。”一阵沉默,末了,他又说:“他下手毒辣,残忍至极,可他并非毫无人性。”
“你怎知他说的是实话,若所有这一切都是他杜撰的呢?”尘藻问得急切,但却并不像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急迫的需要安蓂玖说服他。
安蓂玖见他情绪稍微有些激动,便按住他的手腕说:“可是砚台糕,你知道的,他没有说谎。”
尘藻闷了一口酒,垂着头,额前几缕发须将他的侧脸挡住,但他的表情却被安蓂玖尽收眼底。尘藻轻声问:“你为何可以相信别人?你是什么目的?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轻易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却做不到?”
安蓂玖没有答,但是反问道:“砚台糕,你来万里堂的目的是什么,你相信什么?”
尘藻七岁时第一次与兄长尘墨一同执行任务,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日月如梭,他接下过数不清的任务,杀过数不清的人与妖,早已忘了任务的具体内容,也不记得被杀之人的门派名字,但他确很清楚地记得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幕。
那日夜黑风高,水雾时浓时淡,将本就所剩无几的月光挡得更少,但是却在他意料之中。此时他尚未分辨是非善恶,只知道这是他不容反抗的任务,是等烟阁世代相传的工作,是他为了留在等烟阁中必须要做的。
微光中,只见那人年过半百,风霜在他脸上和头发上都分别留下了不一样的痕迹。像是一把被人胡乱使用的菜刀,刀锋烈烈却有洗不去的污垢和抹不平的坑洼。他半跪着,眼中噙着泪,含住了他半生风华与苦难,迟迟不肯落下。他与尘墨对峙半晌,开口问道:“尘墨,可是怀明门派你们来杀我全家?”
尘墨身形笔挺,睥睨着他,眼中尽是不屑,拿着剑的手甚至都没有抬起来,眼前之人的命取与不取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你与你家夫人贪污受贿,将赈灾的拨款中饱私囊,放着百姓饿死病死饿殍遍野。你女儿横行霸道,将来乞食之人折磨致死。是何人指派,又有何重要?”
那人抱着手中妻子的尸体,含泪跪爬至女儿已经凉透的身体边,深情吻着妻子的额头,仰天长啸道:“我爹娘收他养他视如己出,他却派人辱我妻女杀我全家。这算什么,替天行道吗?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却待他亲如手足。苍天无眼,世上可有光明!”
那人话音未落,尘墨的身影便在黑夜中闪过,像是影子落入黑暗一般无从寻找。待到尘藻能看清时,那人的人头早已被尘墨放入锦盒之中,他派人将锦盒送给怀明门的人,换来报酬。
“看到了吗,你若是做不到我这么快,便会被人杀死。”
尘藻这才发现,原来那人被尘墨取下人头之前还曾做过反抗,他的尸身还紧握长剑准备与尘墨对抗。而那长剑正在尘藻喉前一寸不到之处。
尘墨转身走后,尘藻坐落在地。他大口喘着气,骨节被拳头捏得发白,指甲嵌入掌心肉中已然感受不到疼痛。满脑子只回旋着那人的狂吼:“世上可有光明!”
他知道了,这世上的怨从来都起得无始无终。
待他回到等烟阁后,在尘墨修行的无月林中问过他:“兄长,这世间可有光明?”
尘墨没有对上他的眼眉,兀自望着天。汨渊本就冤多怨多,迷雾环绕,终日看不清太阳也看不清月亮,连雪落下都是灰色的。
“光明吗……汨渊一年到头也不见光,果然……无月林中也看不到月亮啊……”
尘藻低头沉思半晌,答道:“我来找光。”
安蓂玖曾觉得与许多人深交就像是无备走迷宫,何处会迷路,何时走出头,皆是未知;但尘藻不同,安蓂玖觉得与尘藻深交根本就是陷阱,掉下去要么是死路要么是他有备无患的食餐。
此时东卿山中皓月正落在石上偷闲,光被慵懒丰盛的林中草木挤得零零散散,却又与花枝缠绵,藕断丝连。不凌冽,不傲慢,正是旖旎风光。
安蓂玖将盛着梨花酒的翡翠杯对着月光照了照,待月光半明半暗地填满整杯酒时,他又问:“你相信这世上有吗?”
尘藻紧盯着安蓂玖那只被照的透亮的翡翠杯,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便撇开目光答:“我不知道。”
安蓂玖见尘藻的眼底一片尘埃笼罩,半分火燎都没有,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我自幼家庭和睦,也未曾缺过什么,无忧无虑,十分自在。小时候不懂为什么有的人脾气差,不好讲话,难以沟通,明明想要一颗糖,却偏偏说自己不喜欢。明明想要一个拥抱,却又偏偏转身离开。有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好好说话就能解决的吗?但在陪伴安蓂璃长大的这几年里,我发现,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底气去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而究其根源,这样的底气来源于让人可以无所顾忌的偏爱。”
“偏爱?”
“嗯,偏爱让人有恃无恐,让你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永远有人会站在那个不偏不倚,你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的身边,对你说’不怕,我在’。这种偏爱会撼动你对人世的不安,会用温柔包裹你的疼痛。而且这种偏爱并不局限于个别天之骄子,而是每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都值得拥有这个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我来万里堂,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告诉每一个像我妹妹一样的人,让他们知道,人间值得,人人值得。你看若是单单几颗星星挂在天空上多无聊啊,我要群星一起闪耀,亮彻整片天空。”
安蓂玖说到最后突然站起来,尘藻看着他的眼中聚了光暗百态,正有万颗繁星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落入他眸中。安蓂玖突然向远方一笑,将杯子高高举起,尘藻不明白,安蓂玖立刻将他拉起,道:“大家都在等你呢,快来呀。”
尘藻迷迷糊糊地站起,手中的杯子落在被影子笼罩的青瓦上不知所踪。他朝四周看去,只见万里堂的每间住所的青瓦上都站着人,男修女修此时居然都在留观这轮磅礴琼月,还有不少人也正拿着杯子对安蓂玖举起。安蓂玖见尘藻手中没有杯子,便将他的手拿来,与自己共举一只翡翠杯,与众人一齐朝月一邀。
此时月光堂堂正正的铺满在众人衣上,尘藻有些晃神,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这轮明月更刺眼,还是众人被照的更光亮。安蓂玖饮下半杯酒,将另外半杯给他,尘藻拿着这半杯酒却发现月光早已将酒杯填满。他一饮而下,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顺便也将身边之人细碎的、被山风揉乱的自语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也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