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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沛儿……”安蓂璃说着吐出一大口血。
碧藤见安蓂璃受伤,怒着甩尾将萧沛儿扫开,张嘴就去咬她,撞碎了一旁精致的乌壁,金箔随着精煤碎全部落到巫千见的身上。
巫千见用余光瞥见萧沛儿来了,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松了一大口气,他觉得这一生从未有此刻这么轻松过。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云纹簪,眼前浮现了云玉心的脸。
“巫门主,好自为之。”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笑了笑,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眼前却不过是人将死时的走马浮影,扑了个空,手臂僵在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嘲地将手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簪放在心上。
“玉心,再会。”
安蓂璃见他死前还带着这么不可思议地开心的笑,怒冲心口,转身一脚踢飞了那支簪子。白玉簪无辜地飞至墙角断裂。
“巫千见,你不配!”
巫千见的身形被安蓂璃踢得极其扭曲,但那张令人艳羡的脸上竟然戴着无比自由的笑容。安蓂璃气极,她简直想将他撕碎。她举起碧藤狠狠地冲巫千见刺去,她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这时,边角落里突然跳出数个白衣蒙面女子,冲碧藤袭去。萧沛儿得了片刻抽身,她抹着嘴角的血对安蓂璃说:“阿埙夫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说着,她从身后拿出一条鞭子,安蓂璃盯着那条鞭子,通身血红,遍布着鳞片,那鳞片抽在人身上便会变得坚硬锋利无比。
化灵散魄鞭。
安蓂璃不知道萧沛儿是什么意思,但她好像觉得这条鞭子无比熟悉,她发抖着无法再细想下去。
这时,又有数个白衣蒙面女子冲出,拿剑挥向安蓂璃。她身受重伤,加之先前的毒性复发,开始慢慢在她血液里散开,她就连站着也是勉强了。碧藤此时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但是见众人一齐袭向安蓂璃,还是护在她身周。
“碧藤,你走,不要管我。”安蓂璃挥不动剑,无法解除术法,只能叫碧藤自己回去。
碧藤没有离开,而是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抗住白衣蒙面女子的白绫。她们将白绫绕在碧藤身上,使它无法动弹,萧沛儿飞身上来,将化灵散魄鞭狠狠地抽在碧藤身上,碧藤全身痉挛一阵,僵硬地倒地抽搐。
“碧藤!”安蓂璃按着伤口,用尽全力飞身而起,向白衣蒙面女子刺去,但是半路却被一条白绫扯着,身上又被刺一剑,她重重摔在地上。
碧藤倒在地上抽搐着,身上皮开肉绽,被化灵散魄鞭抽过的地方血流不止,但是它看见安蓂璃也倒地不起,奋力地朝她身边爬去。安蓂璃见碧藤向她爬来,她撑着身子一点一点的挪。
“碧藤。”她伸手去摸碧藤的头。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动作,每次碧藤表现特别好的时候,安蓂璃都会伸手去摸摸它的头,作为表扬。
碧藤见安蓂璃伸手,也努力地将头凑去,此时碧藤通身绿体之上早已被红血覆盖,眼睛都睁不开了。
安蓂璃第一次用取血召唤术时也没想到会召唤出什么,只在一片低矮的丛林中做了法阵,念完咒语之后听到山摇地动,但就是没看到眼前出现什么,直到自己被扫飞出去撞了树干,才发现自己召唤出一条好大的碧绿灵蛇。
安蓂璃也没怎么见过蛇,尤其还是这么大一条比树都高的蛇。她觉得有些害怕,一时间还忘了怎么收回法阵,一人紧贴着树缩成一团。
灵蛇找了半天才看到是谁将自己召唤出来的,定睛一看竟然是这么小个人,还在发抖,想来是刚才伸展身肢的时候将她扫到那边去的,便心里有些暗暗着急,但是无法,不会说话,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个人,于是只能眯着眼睛将头凑到她身边拱拱她。
安蓂璃见这灵蛇虽大,但好像脾气不错,于是就伸手去摸了摸它的下巴,像平日里逗猫狗一样,没想到这灵蛇也乖顺地贴着安蓂璃的手蹭啊蹭。
安蓂璃笑着摸它,皮摸起来又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但是手感还是不错的,就是偶尔逆着鳞摸起来会被划伤以外,其他都还挺好。
在安蓂玖不在的日子里,安蓂璃常常会把它叫出来,有时候是练习,有时候是讲话。她常常会跟它讲讲自己的生活,每次讲的都是安蓂玖,起初碧藤觉得挺新鲜的,但是听久了就觉得有些乏味。它原以为这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新鲜事,这小东西怎么说生活也不至于太无聊,没想到她的生活里除了修炼就是安蓂玖,好像她的生命里除了她哥哥就没有别人了。
后来它发现,她的生命里的确除了安蓂玖就没有别人了。她似乎也不太会聊天,讲话也乏得要死,它出来之后每每听她说话都要沉闷的睡去。待醒后会发现,这个小东西也靠在它身上睡着了。夏日还好,待到天气凉了点,她几次靠在它身旁睡去都着凉了,于是下次她再睡着时,它就会卷一些草树叶片来盖在她身上,搞得她好几次醒来都以为自己被活埋了。
有一次她靠在它身上同它聊天,然后对它说:“不如你叫碧藤吧,这是我哥哥给这仙剑起的名字,现在我也用它来叫你。碧藤,你有名字了!”她高兴地说道,然后自顾自地笑了很久。它在假寐,听到自己有名字时竟也微微开心,还吐了一下信子,又卷了几片叶子到她身上给她盖着。只见她突然伸手在它的头上摸了摸,说了句:“好乖啊。”然后又沉沉睡去。
但是她也知道了,它在告诉她,她的生命里除了安蓂玖还有它。它叫碧藤。
安蓂璃努力地给它一个微笑,但她此时却连牵动嘴角都是尽了全力才能做到的事。她使劲伸手去够碧藤,可是在它即将要碰到她的手时,轰然倒下。安蓂璃的手痴痴愣在半空中,她用尽全力的笑也渐渐凝固了。
安蓂璃愣神,半晌,才看向倒地早已死去的碧藤。她的腿早已疼痛难捱无法再动,躯干内脏皮肤也早已衰竭,她口吐一滩鲜血,用力向它爬去。她见自己的手也早就没了力气,便将指甲抠在地中,死也要死在碧藤身边。她将手指磨得十指全破、血肉模糊,才勉强将头和碧藤的头贴到一起。安蓂璃哭着看着它,却见它的脸上也有泪。
碧藤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开始消散。它身体里的内脏好像在发光,从皮肤里照射出来,从边缘开始散开,变得星星点点,无比明亮,好像要变成她的光,照亮她、守护她。
安蓂璃眼睁睁地看着碧藤的身体变到最亮,然后落到她身周,暗淡消失,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连哭都没法哭出声。她只朝周边乱抓一通,张手却什么都没有,连一片鳞都不在了。
她闭上眼睛,心中已经不知道是毒发更痛还是失去碧藤更痛,怒气与痛苦在身体里交织,
安蓂璃的被恨在她身体里膨胀,耳边出现无数尖锐的哭喊,她猛然想起十一年前竹染堂灭族的一幕幕,自己是怎样将从小一起生活的人全部一鞭一鞭抽死,那些哭喊,那些求饶,那些谩骂,那些诅咒,在一时间全部涌进来。安蓂璃觉得自己无法呼气,像是快要被回忆淹死了。
她想起自己是怎样一鞭一鞭地将安蓂玖的灵魄打散,她记起了自己是怀着怎样极度的怨恨在安蓂玖身上打了千百鞭。
那些毫无罪过的仙门,一夜全灭,那些仙修们奋死抵抗,被她抽死在他们要守护的人、要保护的物面前。他们的痛苦全然历历在目的呈现在她眼前,他们的哭喊像是海啸般在她耳旁席卷而来。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人看过她的脸。可是她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记起了每一个人的痛苦。
她看着萧沛儿手上的这条鞭子,曾整整两年在她手上,夺过无数人的性命,她怎么就忘了。
她抬头怒吼一声,头发瞬间披散落下,青鸾衔珠冠从发髻上滑落坠地,碧玉银饰绿松石碎了满地。
安蓂璃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持起碧藤仙剑就朝剩下的人发疯了似的挥去,几个白衣女子也没料到安蓂璃哪里来这么大的力量,没抗住几下,全部被安蓂璃揪着头发刺死了。
安蓂璃已经到了极限,她撑着剑跪地,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上了,连脸上颈间都是血。她死死瞪着萧沛儿。
萧沛儿虽也是大伤,但至少灵力还有余,她丢了佩剑,扬起手中的化灵散魄鞭朝安蓂璃死命抽去,因为她知道,如果这次安蓂璃不死,死的就会是她。
安蓂璃没法躲开,她的腿上硬生生被化灵散魄鞭重伤,瞬时皮开肉绽,血沫横飞。原本她毒发时,在感知中,外界的疼痛已经很少能比内脏的疼痛更痛了,可她被化灵散魄鞭抽的第一下,她才知道,为什么这个鞭子如此令人闻风丧胆。
她的泪瞬间涌出,不是因为这一鞭有多疼,而是因为她又想起那些被自己抽死的人,想起安蓂玖绝望地看着自己慢慢死去,想起碧藤在被这样的鞭子抽打过后,在生命的最后还要用尽全力来到自己身边。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萧沛儿知道她已经无法动了,撑着剑跪着已经是最后大限,于是她走到安蓂璃面前跟她说:“阿埙夫人,你不需要这样看着我,我们各自为营,到今天这一步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原本还会担心,若你轮回转世我还再遇见你该当如何,”萧沛儿笑了一声,好像声音里也有无奈,她举起化灵散魄鞭看了一眼,“如今你的灵魄要被它抽散了,是无法轮回转世的,那我们的恩怨,就到此结清,我今生犯下的罪孽,来生再还。”她说完,举起鞭子一鞭又一鞭地打在安蓂璃的身上,直到将她打到血肉模糊,摔在地上连抽搐都无法做到为止。
萧沛儿给安蓂璃留了一口气,早前她派人定时给安蓂玖纸条,叫他们来同法门给安蓂璃收尸,此刻他们应是差不多到了,于是她拾起了青鸾衔珠冠的碎片转身离去。
安蓂玖和尘藻到窦世山时看到山下一片狼藉,飞奔上山,一路上的尸体横尸遍野、触目惊心,尘藻担心安蓂玖承受不住于是一路上都跟安蓂玖说叫他冷静。安蓂玖自是无法冷静,自他醒来,每日一睁眼就是排山倒海般令他无法承受的事情当头漫来,他真的很想知道是不是上天在玩他。
二人飞奔上山,顾不得停歇,一路上不仅有同法门无数修士的尸体,还有大大小小蛇类的尸体,安蓂玖就知道这事情不会比他想象中更差了。
安蓂玖到达同法门正殿,只见堂皇正殿之中四处都是尸体,血被正殿的黑色所融合已经看不出来了。巫千见的尸体横躺在正殿正中央,旁边就是安蓂璃,和其他白衣女子。
安蓂玖飞奔去抱住安蓂璃的身体,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血液将她的头发和衣服也都黏在一起,脸上没有血的地方则露出的是苍白到极点的皮肤,身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安蓂璃尚存一丝气,见安蓂玖来了,笑着伸手去摸他的脸,“哥哥,你来了……”
安蓂玖不敢开口说话,他用自己的袖子使劲去擦安蓂璃的脸,想将那些血全部擦光。
“对不起……哥哥,化灵散魄鞭……好疼……对不起……”安蓂璃的眼泪从眼角一颗颗滑落,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声音的虚声变得更加断断续续,她一开口还不断吐出黑色的浓血,安蓂玖心疼的不行,将她紧紧抱在胸口。
安蓂璃只半醒着喃喃着:“对不起……化灵散魄鞭……真的好疼……”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想向他把这一生的歉都道遍。
安蓂玖动了动喉咙,将所有的话都憋下,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憋下的是话还是泪。他一言不发,咬着牙抱起安蓂璃,一步一步走出同法门。
此刻天色已亮,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气温适宜,不冷不热,这世间的一切在此时都适宜地不行,山川秀丽,风景繁嫣,好像这四时之美都在这一时呈现了。安蓂玖苦笑一声,抱着安蓂璃一直走,尘藻此刻心情也无比悲痛,他什么也没说,只护着他们兄妹二人一同回去。
安蓂璃醒一会儿,睡一会儿,但都不敢睡得深,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叫道:“哥哥。”
安蓂玖听闻,连忙低头去听她要说什么。
安蓂璃笑着说:“哥哥,我们是不是要回家啊?”
“嗯。”安蓂玖轻声温柔地答道:“我带你回家了。”
“哥哥,我们回哪里啊,是锁清堂,还是竹染堂啊?”
安蓂玖又柔声说:“竹染堂,我带你回竹染堂好不好?”
安蓂璃扯起了嘴角,想做一个笑脸,鲜血将她口舌全部染红,“好,竹染堂好,好久没回去了,不知那里现在怎样。”
安蓂玖没有回话,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哥哥,幸儿是不是也在竹染堂等我啊,我好想她,我想看她长大。”
安蓂玖回道:“是啊,我这就带你回去见她。”
“哥哥,我刚才好像看到深宵了,你说,他是不是在前面等着我啊?”安蓂璃靠在安蓂玖的胸口连头都抬不起来,眼睛却直往他脸上去看,好像想要看到他认可的表情一样。
安蓂玖不敢回答,不敢看她,抿着嘴憋着气,继续走。
“哥哥,我有些困了。”
安蓂玖听闻,一股什么不可不泄又即将要喷涌出的情绪堵在胸口,他强忍下,又柔声道:“睡一会儿吧。”
“哥哥,你等下一定要把我叫醒,我答应你,这次醒来一定不会再把你忘了。”安蓂璃笑着看着他,笑了好久,终于等到他的回望。安蓂玖低下脸,也笑着看向她。
安蓂玖从没见过安蓂璃浓妆的样子,他曾想过自己妹妹出嫁时候的样子,会不会华冠霞披,会不会像其他姑娘一样轻轻含着红纸,浅笑一抿就染上了这一生最幸福的颜色,然后余生都在这样火红的祝福中浸润。
如今她的唇上沾满了浓血,猩红夺目。
“好啊。”安蓂玖说完,胸口一沉,安蓂璃的头沉沉的靠在他的胸口上,他憋了一口气,看了看天色,风雨欲来了。
安蓂玖就抱着安蓂璃一路走,天色渐渐搅着墨云压来,先前大好晴日一并被赶走了。风卷着落叶碎石经过,旋转着,好像还欲走还留,似是缱绻,像一个可念不可说的隐忍秘密。不消一会儿,雨就落下了。一开始还是小雨,没到一炷香的时间,雨越来越大,大到安蓂玖都睁不开眼睛。
安蓂璃脸上身上的血迹被冲开了,安蓂玖低头看向她的脸,还是十年前那个古灵精怪、空口敢放大话,说要仗剑江湖救天下的少女。
只是雨越下越大,安蓂玖都要看不清她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