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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音看向尘藻,哑着声音说道:“你父亲尘染杀我母亲,你兄长尘墨杀了我,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我竟然被一个叫林玲珑的小姑娘救了。”
她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她的身体里充斥一股呼之欲出的力量,将所有的疼痛杂糅后竟化为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那个叫林玲珑的善良女孩正从等烟阁出来的路上,见水里有个奄奄一息的人,便伸手想要拉她一把,林玲珑也没想到,她搭了这一手,便改变了此后数人的命运。
“在锁魔塔中,我身上的蛟龙图腾吸取了许多的怨气,让我可以将自己的灵魄转到别人的身上。我虽然没有灵力,但是我却可以操纵带有怨念水邪祟。只是那时的我力量还不够强大……”
安蓂玖斩钉截铁愤怒地打断:“所以你就杀了林家的人是吗?”
沫音轻松盯着安蓂玖地讥诮道:“能够卖儿鬻女的人算什么父母。不过弟弟你还挺聪明的,跟我们的爹一样。”
她见安蓂玖被自己呛得怒无可言,又继续道:但是你说错了,我不仅杀了林家的人,我还杀了整个封呈村的人。”她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瞟了尘墨一眼,又道:“林玲珑生前为了不让弟弟被卖到你们等烟阁,偷了父母的钱将他赎了出来,但是我转眼就带着他去苻山会找了杨烈,并且告诉他,是竹染堂将我们母亲害死,等烟阁又将我们父亲害死,还屠了全村。我将从等烟阁偷出的化灵散魄鞭交给他,让他长大后一定要报仇雪恨。”她讲话的语气轻飘飘地,像是一只游荡人间无处可归的鬼。
“武阳城也是……”安蓂玖低语道。
沫音来回扫视着尘藻和安蓂玖,“不错。不过可惜,我用怨念能操纵的身体都活不长,所以只能一直不停的换。你们不知道啊,我为了让你们二人结交费了多大的劲。我本想借机挑拨你们的关系,借此让等烟阁与竹染堂起争端,谁能想到我的好弟弟你竟然从未怀疑过尘藻,甚至还与他相爱。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当初未曾相爱,也许今日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沫音撑着身子起身,颤抖着脚步走向尘墨,眼睛死死盯着他,泪在眶中不肯落下。所有的不甘此刻都化为愤怒,连带着她长长的睫毛都在颤抖。她走到尘墨跟前,双手一把揪起他的衣服,撕心裂肺地说道:“我不在乎要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就是要你们不得安生!”
“你利用了巫千见的一生!”安蓂玖身形一颤,侧头瞪着沫音,眼眶里囤积着大量的悲愤蓄势决堤,他浑身发抖不止,指着她厉声说道:“他到死都不知道杀他父母姐姐和全村的人就是你!若不是你,他可能和云玉心到现在都是一双令人羡艳的神仙眷侣。他的一生更不会活在复仇、受尽摆布和无穷无尽的恨里。”
安蓂玖说到最后声泪俱下,他更不敢接受的是,面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竟然是与他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姐姐。
沫音云淡风轻地苦笑一声,她放开尘墨,转向安蓂玖,“你同情他?那个折磨你妹妹的人?却不同情我?”
安蓂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眼前全是安蓂璃日以继夜的修炼与满身的伤,还有她灰头土脸笑着对安蓂玖说:“哥哥,以后我来保护你。”
他不知道这个叫林轩觉的孩子要成为众人眼里的巫千见所需要付出多少的代价,但是他知道,绝对不会比安蓂璃少。
沫音见他不答又笑讽:“也是,你们男人就是团结,永远只会同情男人,就好像女人不是人一样。”她咬死了最后几个字,“你知道安叙是怎么死的吗?”
“你——!”安蓂玖记得父亲也是死在与水系妖邪的缠斗中,他记得自己查看过现场的打斗痕迹与安叙的致命伤口,打斗不太激烈,但是却处处防着安叙的强处,对着安叙的不足下了决死的毒手。
“你知道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沫音仰起脸,烛光平坦地铺在她的冰凉的脸上,却仍然加不了一丝温度。她的眼角有一颗硕大的泪珠划过泪痣滚落下来,冰凉地泠开一片,“他叫我不要伤害你,”她冷冷地看着他,将一腔恨意化作冰锥一击捅进他的眼中,“但只字不提你妹妹。”
尘藻道:“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又何苦利用其他这么多无辜的人。”
“你不要忘了,杀人也是你们的强项。你们杀了这么多人,生杀予夺,我们有区别吗?”沫音虽是在回答着尘藻的话,但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安蓂玖。
安蓂玖深吸了一口气,“那安蓂璃呢?她不无辜吗!就因为你想让我痛苦,你就把她害成那个样子!”
沫音将目光断断续续地转开,好像一个年迈的刚醒之人,连同动作也一起僵硬了起来。她在内心讥笑了一声,好像又找到了可以盛放她盛怒的地方,竟然有一丝侥幸。她径直走到安蓂玖面前,尘藻知她此时手无缚鸡之力,但依然还是伸手挡在安蓂玖身前。
“无辜?你知不知道,安蓂璃的母亲是谁?”
“我只知是竹染堂一名叫星痕的家仆。”
沫音的嘴角弯起了一个不屑的弧度,安蓂玖见她对这名字的反应,瞬时心中凉了一片,他有直觉,星痕大概就是沫音要竹染堂全死的原因。
“我娘水立和星痕本是从小就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被杨烈捡回苻山会后同苻山会中其他被捡回去的人一同长大修习,后来我娘无意中知道了蛟龙图腾的秘密,她怕告诉别人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于是就只告诉了她最好的姐妹星痕。
“她们二人一同逃离苻山会后来到了混铃的竹染堂,在竹染堂中打杂工。当时还是你爷爷在任家主,你爹不过是未满十六的少年郎。他与我娘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可是当时的竹染堂已经走向没落,安叙又并非是雄志宏远之人,你爷爷便觉得只能靠联姻来撑住竹染堂,于是就给你爹定下了一桩姻亲,荥水济家大小姐,就是你娘。
“我娘知自己配不上你爹,在星痕的劝说下,便在他们成婚前就离开了。在她离开之后才发现已经怀了我,那时她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落下了病根,所以我自小体弱多病,但是又看不起医吃不起药,她觉得自己怎么苦都无所谓,但是不能苦了我,所以待我长大一些又想带我回竹染堂。没想到,我娘写去的信函被星痕截下,她冒充你爹写了一封表示要与我娘恩断义绝的书信来,我娘看了书信死了心,便带着我四处寻找容身之地。
“又过了几年,我娘因病去世,去世前她告诉我我的身世,还告诉我她曾偷偷回过竹染堂,星痕却告诉她你爹纳了她为二房夫人,他们还有了一个女儿,早就把我娘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安蓂玖听着皱起了眉,“我爹他,从来没有忘掉过你母亲。他常常会到你娘住过的别院静坐着。我以前觉得很奇怪,我爹他不喜欢星痕,却常常去她的住所徘徊,坐在庭中的石椅上痴望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叹气。在他心中,他从未忘记过你娘。
“我从家仆的嘴里听到过一些故事,说星痕是设计引诱了我爹,所以我娘不待见她,总是不给她好脸色,我想,这大概是确有其事。可是再有不对也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妹妹?她什么都不知道,没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情,为什么你还非要她死?”
沫音苦笑一声,“你从小在父母和睦的温柔环境中长大,你又怎么会知道颠沛流离,在寒冬中只有一件棉衣要两个人换着穿的生活是怎样的。你不曾饿过,你又怎么会知道从小到大没吃饱饭是什么样的感受、每天饥肠辘辘地看着路上来往的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逢年过节父母都在身侧陪伴。
“我为什么想要你妹妹死,因为她所拥有的这一切本该都是我的!如果不是星痕,我就是竹染堂的大小姐,你们有的我也都会有。在万里堂修习中一举成名的人会是我,振兴竹染堂的也会是我,我娘也不会被尘染扔进锁魔塔,我也不会……”她话未讲完,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抵着牙撕咬出来的。
安蓂玖深吸一口气,他不想与沫音争辩关于安蓂璃的事情,安蓂璃在他心中是一道不可碰的永不自愈的伤口。他做事向来磊落胸有成竹,所行之事不曾后悔,大约他这一辈子的悔恨都随着安蓂璃一同封印在棺椁里了。
但是沫音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从小就在温暖中成长,他的确不知道沫音说的那些日子究竟是怎样的,他在他们中是唯一没有资格去质问的人。
事已至此,他再多争辩什么也改变不了了,而眼下还有事情未解决,安蓂玖将语气放软,“那季洹呢,他为何变成这样?”
沫音看向一旁被吓得蹲坐在角落中的季洹,连蜡烛微弱的光都不忍分一丝在他身上。沫音的眼神放空了些,不再是方才那副切齿拊心的样子,“我未曾动过季洹,不过是看他实在可怜才将他从横云山庄中救出来,带到封呈村中,帮他修了这祠堂,让他有个念想罢了。折吉咒也是他自己下的,我并不知情,我若是知道,又怎会让他为这薄凉寡味的爱意而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她说完又重新看向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尘墨。
尘墨徐徐抬起眼睫,方才他努力隐藏敛起的悲伤与痛苦全部流泻而出,他看着眼前的沫音,沫音的目光才一对上他,便觉得自己立刻浑身上下疼得体无完肤,心中似是又被扎了几针,深不可见。只是片刻,她又觉得自己被他目光中仅剩一丝的余温轻抚了,好像是刚刚受伤的口子又不治而愈。沫音只觉得自己揪住他衣襟的手有些僵硬,不自觉地想要松开。
“月儿。”他轻轻唤道,语气像是在用体温裹住寒冰一样温柔又生冷。
沫音听他这声唤,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些在等烟阁中,她在无月林中等他回来时喊她那一声的时刻,她的手指有些微微紧张地蜷缩了起来,又重新抓紧了他的衣领。
尘墨的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疼,令听的人都忍不住揪心。他问:“月儿,你可记得,当初我带你离开锁魔塔后,发生了什么?”
尘墨被尘染打昏了之后被送回房间。水弦月全身被邪气浸染,时不时意识被吞没,发狂起来便打伤无数仙修。恢复意识后又是无比痛苦,即使是在昏迷状态也全身抽搐冒着冷汗。等烟阁的的束手无策,只得将她锁在地牢中。
尘墨醒后听闻,又只能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去找她。他见水弦月被打昏后又被数条大铁链锁着,心有不忍又运灵力打开铁链。尘墨一打开铁链就被发狂的水弦月打伤。
尘染问讯赶到,控制住水弦月,并跟尘墨说:“她被邪气侵身走火入魔已是不可挽回,即使你给她输送大量的灵力也只能换回她片刻安宁。你若执意要留下她,她余生都将在极度痛苦中度过。你若是真的爱她,杀了她倒是可以让她解脱。”尘染的话中毫无温度,他根本不在乎尘墨是要杀了水弦月还是要留下水弦月,尘墨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在他面前甚至不值一提,唯一有价值的只有尘墨的命而已。
在水弦月昏迷中,尘墨将她抱到桃树下席地而坐。此时的桃子树上已经结了不少小桃子,只是还是青色,不见红。水弦月靠在尘墨怀中,眉间紧蹙,神色并不平和,连在睡梦中都不能平静。尘墨运灵力将无月林上方的迷雾驱散,才放下手,就觉得手臂一阵麻痹,手指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淌过。尘墨并未在意这么多,看向怀中的水弦月时,无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抚摸她的脸,只是才将手抬起,就看见自己手上一直淌着血,将她的衣服都染红了。他将手收了收,藏在青蓝色的大袖子中,搂紧了水弦月。
小时候尘墨见月光明亮,以为是天上的迷雾遮障了这些悲欢离合,月亮不曾见过,所以才保持皓亮皎洁。后来他出了汨渊才发现,原来天上本是没有这些迷雾的。他不懂为何人间多是杀伐怨恨,而这月光却是永恒明亮,就像未曾受过伤一样。
“月儿,今日,是弦月。”尘墨看着遥远但是明亮的月亮说道。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因为痛苦而颤抖,但他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像是尘染讲话那般毫无涟漪。
水弦月此时似是听到了尘墨的声音,有些恢复意识,便猛烈地颤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唇色泛白,整张脸都毫无血色地泛青,应是在很努力地想要清醒,并克制体内的邪气不被控制。然而锁魔塔内的邪魔本就是因无法灭除才被镇压于此,就算一个灵力修为颇高的人进入过锁魔塔都无法抑制入侵体内的邪气,水弦月只是一个普通人,更是无法做到。只片刻,她的牙口出便渗出血。想必她是在拼了命地在抵抗。
尘墨见她的身体从方才的颤抖到抽搐,身体开始变冷,全身都冒起冷汗,便立刻又传了大量的灵力给她,换她一时清醒。随着尘墨的灵力涌入水弦月的体内,她开始渐渐平静了下来,随后尘墨便将她抱到汨渊的一艘小船之上,用灵力抚琴,助她清醒。
沫音听完后眼中的怒气散去了几分,被填满的全是悲凉。沫音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凄切地说道:“你知道我最恨你的一点是什么吗?公子,你总是这样,纵使有千般万般不好,我见到你时,却只想抱住你。我恨你,却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抱着复仇的信念活下来,这么多年被仇恨占满了心腔,而如今眼前这个她喊打喊杀咬牙切齿的人告诉她,他也曾做过最大的努力想要护住她,可是却只有杀了她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这一切都好像在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她的怨恨,和为怨恨布下的局,都是自作自受的一个滑稽戏码。顷刻,这针对尘墨满载的怨恨变得无处盛放。
安蓂玖看着眼前这三人溢出来的痛苦都快互相把对方淹死了。他知道沫音此时无处盛放这坚持了数十年几近融入骨血的怨恨,带来了加倍的痛苦。而无论尘墨是不是将真相说出,他都会自责。他本就是隐忍之人,想来这真相已经是要几乎将他溺死,他才说出的。加上尘藻原本就因为没有护好安蓂玖而自责,此时想必他更加会因为这一切因等烟阁而起的因果更加自责,连带着心疼尘墨一起怪罪在自己身上。
半晌,尘藻开口打破了这个空旷致死的寂静,“你应该也恨杨烈吧?他是不是你杀的?”
沫音眼里带着泪,她抬眼凝视着尘藻,若他这个问题是在一炷香前问她,她一定会说谎,可是尘墨说的那一番话,让这个谎言一下子就失去了意义,“我没有杀他。”
“你没有杀他?”安蓂玖有些不敢相信,便再问了一次。
沫音当然知道安蓂玖不会信她,便对他说:“你不如想想,有谁会比我更想要他的命。”
她刚说完,尘藻就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将眉头一凝,但在他感觉到安蓂玖的视线转过来后立刻向他眨了眨眼睛,摆出一副无辜不知的样子。
沫音突然又发出了一声讪笑,“不过杨烈他确实该死,他创造出的这个恶毒咒印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我无论换几具身体,那咒印都会再生出来在同个地方,没完没了地提醒我那些恩怨旧账。凭什么,你们那么多人都有咒印,却能活得安然自在。”她突然将矛头对准安蓂玖,“凭什么你们就不用遭受我遭受过的一切痛苦,凭什么她星痕和安蓂璃就都有名有分,而我却和我娘要过着处处遭人冷眼,吃了这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的日子。如果可以,如果有办法,谁不想要好好活下去,你们毁了所有的事情,我一定要你们付出代价,我要你们给我的孩子陪葬!”
沫音话刚落,尘墨便怔了须臾,而就在这片刻之间,沫音捡起在地上的云埋剑,向安蓂玖刺去。沫音的这具身体从小狩猎,速度自然可以与兽类并论。好在尘藻从始至终都没有放松过警惕,察觉灵力有些许恢复,便立刻将刺魂剑召来向沫音刺去。
“季洹!”